第7節(jié)
封策原本是跟在蘇將軍手下當差,出征回京皆跟在蘇嵃跟前,蘇家三個孩子還沒長成時沒少從他身上打秋風,他平日里一副板正嚴肅的臉,卻每每得了好玩意兒就給他們,空閑時也教了幾個孩子不少打架功夫,是以兄妹幾個都喊他一聲封叔。 不過三年前新皇登基后,封策便被蘇嵃舉薦到小皇帝身邊供職,具體當了什么官,蘇嵃成日不著家,蘇閬便沒怎么問,然他這趟官當的甚低調,似乎別的人也不曾提起,一恍三年過去,莫說見面,聽都沒聽到過幾回。 今日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了將軍府,還說在等她,整的蘇閬挺激動。 她一路跑到前廳,又出了不少的汗,很快跨進了門檻:“封叔!” 堂中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外衫,長了張端肅的方臉,正與蘇嵃說著話,聽見這一聲喚,轉過頭來,兩條濃眉微動,似帶著點兒兇氣,口中卻笑了,擱下茶盞朝蘇閬站起身,拱了拱手:“小姐?!?/br> 蘇嵃在身后道:“你我皆是圣上臣子,早已不分上下,何需遵這些虛文?” 封策轉首一笑,看看瞧著她的蘇閬:“小姐都長這樣高了,不知武藝又精進了沒有?!碧K嵃道:“若沒有長進,我今日也不會叫你來了?!?/br> 蘇閬撓了撓頭發(fā),看向蘇嵃:“爹,封叔來了,家里準備的什么好菜?” 蘇嵃揚眉:“飯菜不著急,先聽你封叔說正事?!?/br> 蘇閬觀察二人神色,心下恍然間明白了幾分,昨夜父親所說要帶自己的人,怕不就是封策? 她目光掃到封策兩條濃黑的眉,心下沒來由有一瞬間的惴惴。封策其人剛正不阿,當初為蘇嵃手下時便治兵極嚴,然也聽說有動不動就抽屬下鞭子的習慣,父親若讓他帶著自己和二哥… 蘇閬突然覺得自己屁股后頭涼颼颼的。 原是先皇去的早,幾乎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機會,蘇將軍只好將那份對大陳和先皇的十成十的忠心一點不漏的轉移到小皇帝身上,所幸蘇閬娘親在世時與小皇帝親近的很,蘇家又是開國功將世家,小皇帝對蘇嵃也是格外信任。就在臣子們忙著先皇駕崩之事或真或假的如喪考批之時,小皇帝頭縛白綾,悄悄將蘇嵃召進了宮中。 太后和戚覃把持朝政,原先乖生的公侯伯爺也一個個冒了頭,民間“內有成相,外有蘇將”的佳傳被打破,內政失衡,小皇帝久居東宮,本無實權,猝不及防登了基,變故一個接一個撲上來,身邊竟沒了真正可調用的人,原本蓬勃的少年朝氣也似被一身縞服裹住,施展不開了。 小皇帝立在蘇嵃跟前,撐著脊背把情況和他一說,話音還未落,兩條修眉便有些耷。 蘇將軍很快明白過來,圣上需要一支親信之軍。 蘇嵃毫不含糊,從蘇家軍中挑出些得力且靠得住的精銳將士,舉薦封策為首,以為皇帝暗衛(wèi),小皇帝十分感念,這些兵士雖不得見光,他還是御筆給提了個名,喚佐樞。 君臣二人初打理好此事,北狄趁虛作亂,蘇嵃還來不及輔佐小皇帝坐穩(wěn)皇位,便領軍上了戰(zhàn)場,一連幾載歸少戰(zhàn)多,直到去歲才安定下來。 小皇帝韜光養(yǎng)晦,封策苦心經營,三年中佐樞不斷擴列,已然成為小皇帝暗中監(jiān)察與清除細作之司,此次北狄中人潛入京中一事,也是佐樞在暗中調查。 然佐樞到底不是正統(tǒng)官署,此次又牽扯到鄰國,做起事來難免束手束腳,是以需知情的蘇將軍協(xié)助。 蘇閬看向封策的眼神又多了一層崇拜:“封叔,您真是越發(fā)威風了?!?/br> 封策被她逗得哈哈一笑,擺了擺手,蘇閬應和著微笑時他卻突然停住,肅然打量了她幾眼。 蘇閬被唬的一愣,立時收了扯著的嘴角,轉眼看了看旁邊端坐的蘇嵃。 脊背后又開始涼颼颼的。 果然蘇將軍道:“北狄潛入京中一事不宜張揚,你和阿城不在朝中任職,又是我的兒女,左右方便,是以才交給你倆,就幫著你封叔好好做,有什么不懂的,他自會帶你們。” 第10章 華月 蘇城今日額角上被花盆砸出了一顆碩大的腫包,連帶眉梢都鼓了起來,他自覺沒臉見人,把自己藏在了房中不出門,連聽說封策到了府中都忍著激動的心沒去見。 蘇二公子一邊暗罵衛(wèi)凌慫包,一邊取了冰塊捂自己的包,侍女都不讓近身,獨自在房中歪歪栽栽,情境十分凄涼。 午后陽光撤下去,黃昏映窗,此情此景就更加寂寥。沉靜中房門突然被砰砰敲響,傳進來蘇閬的聲音:“二哥,蕎蕎特地給你尋了消腫的良藥,教我給你送過來,你快開門?!?/br> 蘇二一聽,精神了,手中冰坷垃一丟,竄到門前拉開門,卻看見蘇閬兩手空空,臉色一沉:“藥呢?” 蘇閬手朝自己指了指,理所當然的道:“我啊?!彼呎f邊往房中走,“聽我一席話,保準你就顧不上頭疼了?!?/br> 蘇二頓時了然,嘆了口氣:“你就誆我罷,封叔走了?”蘇閬施施然坐在案后,空空的手卻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華麗好看的物什,道:“走啦,你帶上這玩意兒遮遮頭上的包,咱們要去華月樓一趟。” 她手指展開,掌心鋪著副紫繡護額,綴著銀片銀扣,干凈貴氣。 華月樓是京中最大的酒樓,坐落在最繁華的地界兒,開門做生意,迎的是四方客,是以魚龍混雜,來往客商,達官顯貴,絡繹不絕。 華月樓經營的這樣氣派,離不開背后掌柜的。其趙老板手筆自不尋常,酒樓兼著青樓客棧的生意不消說,錢莊糧鋪皆有涉獵,隱晦的講,和許多官員公侯也關系匪淺,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富商。 可以說京中很大一部分賦稅,皆是此人在撐著。 蘇城為著這副護額,還特地換上了淺荊色外衫,簪上了紫玉冠,往蘇閬跟前一站,人五人六的,拽平了有些褶皺的袖口道:“趙老板生意是做的大了些,然人家也沒做什么枉法擾民的事兒,銀子每年一車車的往朝廷上交,會干那種勾當么?” 蘇閬搖頭:“不知道,封叔讓咱去,肯定是察覺出什么了,咱去就是了。不過話說回來,華月樓什么人都有,消息也進出不停,天時地利人和,被北狄盯上最容易。商賈說到底就是牟利的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會不會被勾搭上,全憑個人覺悟,”她看看一臉肅然的蘇城,扇子拍了拍他緊繃的胸脯,“放輕松啦,咱們就是看看,又不是去砸場子的?!?/br> 蘇城嘿然一笑,挺了挺身子:“我是覺得做這種事情…其實挺威風,有內涵?!?/br> 蘇閬:“……” 洛長街上一應的熱鬧繁華,車水馬龍,兩人為求方便,乘馬車直往酒樓而去。 暮色將沉,然則盛夏里夜間比白天還要熱鬧許多,此刻華燈初上,到處可聞絡繹人聲,一派繁榮之景。馬車駛過長路,速度終于慢了下來,蘇閬伸手挑開車窗簾,入眼處一座氣派酒樓,燈籠高挑,燈火通明,護院小廝在門前牽馬攬客,熱熱鬧鬧,門上一塊燙金匾額映著燈光格外耀眼,上書龍飛鳳舞三個大字:“華月樓”。 蘇城才下馬車,便有小廝堆著笑迎上來:“公子,會宴還是住店?”蘇城掂了掂手中折扇:“吃酒?!?/br> 小廝面上熱情洋溢,眼神熱烈。眼前年輕男子乘的馬車一看便不是一般規(guī)制,且穿著不俗,卻有些眼生,心知是新客貴客,不敢怠慢,哈著腰往里頭引,邊笑道:“小的叫人把公子的馬車駕到后院兒去好生照看著…”話正說著,身后馬車上卻又下來一個人,余光望去,“啊呀”一聲,“對不住對不住,小的眼拙,竟還有一位公子,真是該打該打,”他狠狠拍了一下額頭,“二位里頭請。” 蘇閬方才在馬車上挑窗往外看時,不遠處似乎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往酒樓里去了,她略一皺眉,想看的再清些,卻只剩了樓前燈火灼灼,愣怔片刻,才反應過來蘇城已然下車,自己方跟著下了。 畢竟華月樓不光是酒樓,還經營風月,是以小姐們大晚上的一般不來這兒,蘇閬為免太打眼,遂一身男兒打扮,她因自小習武和秉性使然的緣故,身上本就沒有女子忸怩之態(tài),眉目間還蘊著利落英氣,只消將鞋墊兒墊一墊,眉瞄的濃些,衣領護高點兒,掂著扇子往那一站,夜里燈火繚亂,旁人輕易還真看不出,只當是位眉目俊秀的少年郎。 何況這小廝還一直低著頭。 小廝仍跟在兩人身后:“二位是在堂中,二樓,雅間兒還是靜室?” 蘇閬甕著嗓子興味道:“雅間兒里可能看到舞姬獻舞么?” 小廝眼中了然,哈著腰道:“能能能!看的頂清楚,二位可趕的巧兒,才來了位疆外的美人,今晚頭一趟上臺公子們便趕上了哩!” 可不,這一趟為誰來的呢。 蘇閬一笑:“那就雅間兒?!闭f著順手給了他一塊碎銀子。 小廝喜笑顏開:“好嘞!”邊說著邊將人往樓上引去。 華月樓是回字樓,前廳和歌姬舞娘們獻藝的勾欄臺在中間,雅間落在第二層,被一塊塊雕花木屏隔開,唯挨著欄干的一面以輕紗為簾,間中擺一條桌案,雅致的恰到妙處,且視野十分開闊,樓下景象一覽無余,蘇閬感覺良好的彎了彎眉眼,隨意點了幾道菜,和蘇城一同坐下了。 勾欄臺約有一人高,絳紅的闌干,精致的毯,寬闊明亮,十分喜慶。 不過到現在為止高闊的臺上還是空的,要賞歌舞,需得等敲過一更。是以天色雖一分分的暗下來,華月樓卻絲毫不見冷清之像,反倒越加熱鬧起來,滿眼皆是貴氣逼人的綢衫,藍的白的綠的,映著燈光晃到臺邊,或坐進雅間,三兩成對。 蘇城咂摸著瞇了瞇眼,望著富家子弟們的身影,扼腕道:“荒糜。” 蘇閬敲了敲扇子,眉梢一揚:“太平。” 華月樓時常燈火徹夜不息,樂舞笙歌,從旦通宵。 不消片刻,小廝端上來一壺香茶,殷勤道:“客官先好用,菜正做著,很快便好?!碧K閬點頭,對面隔著三丈遠的雅間里似有一個湖色的斯文人影,在她余光里晃了晃。 她轉頭望去,沒看到什么,遠處敲更的聲響卻穿過人聲和燈火,傳進了華月樓中。 樓下堂中聲浪猛地高了幾重,蘇城半口茶剛咽下喉嚨,剩下的半口全被唬的嗆了出來,蘇閬扶額,好心遞給他一方帕子:“淡定些。” 蘇城不以為然的擦嘴:“是那起子人先不淡定的,莫要說我?!?/br> 說話間樓中人聲卻又倏地消了下去,二人定睛朝勾欄臺上瞧去,幾段水袖左右紛紛揚揚飄到臺上,攜著悠揚樂聲。 品茶吃酒,聽曲賞舞看美人,多么好且有品位的消遣,她看一眼從剛才起便開始頗有興致的蘇二公子,怪不得樓中生意這樣鬧。 無言間視野中緩緩漫入一個白衫女子,舞步清靈,腰肢如水,長長的水袖漫天飄灑,似緞墨發(fā)散在背后,伴著幽長婉轉的樂聲,在臺上旋轉揚袖,直若一幅水墨畫。 女子身段舞技皆是頭等,然放在這樣的喧囂中,在蘇閬看來,似乎有些素雅的過了。 她看的寡然,懶懶抬起眼,目光卻在觸及對面雅間中的人時,頓了一頓。 雅間中湖色衣衫的男子與她遙遙相對,隔著三丈虛空和兩層輕紗,正轉頭和身旁同來的公子說話,玉冠和一段墨發(fā)朝著她。 蘇閬挑了挑眉,以他那儒雅守禮的規(guī)矩模樣,也會深夜來這兒找樂子? 到底人不可貌相。 與他說話的男子面容正對著她,二人不知說了什么,那男子端著酒杯搖頭晃腦起來,滿眼皆是輕佻的笑意,落在蘇閬眼里,油油膩膩。 蘇閬蹩眉,正待移開眼時,后腦勺朝著她的男子似乎與同伴說完了,別過臉繼續(xù)看向臺上,眉眼轉了過來,卻是副從未見過的陌生樣子。 蘇閬一怔,旋即不自覺的舒了口氣。 原來不是他,果然不是他,幸好…誒。 他來不來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蘇閬展開扇子,扇了扇,卻看見對面低頭的公子突然抬起臉,沖自己浮起一個玩味的笑意,還吹了個口哨兒。 ……? 與男子一個雅間的人也齊齊朝這邊看來。 蘇閬眉毛一擰,轉回臉去倒茶。 樓下樂聲漸消,白衣舞姬長袖掃地,緩緩退下,蘇城意興闌珊的摸了摸下巴:“舞姿雖好,卻不見有什么新奇之處,也就那樣嘛…”話音未落,從樓頂上嘩的垂下來一道鮮紅的綢帶,直落到臺中,赤艷艷似降下一段流火,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間,急促鼓點如夏雨般咚咚響起,不似中原律,活潑撩人。 來了。 勾欄臺四周目光十分熱烈,眾人皆翹首望向了臺上,蘇閬瞅一眼略興奮的蘇二,探了探脖子。 華月樓果然出人意料。異域姑娘果然開放熱情。 第11章 調戲? 與方才的清婉素雅大相徑庭,一排排榴花般艷麗的女子掂腳旋轉著疾行到臺上,身上亮片映著燭光幾乎要晃花人眼,腰肢皓臂皆裸.露在外,白魅魅似靈蛇,蘇閬瞧著,她們身上纏的布料,統(tǒng)共也沒二兩。 堂中樓下的看客們涌起一陣歡呼。 蘇閬看著樓中一派熱烈祥和之景,再看看對面眼睛有點兒發(fā)直撈過茶盞灌下一杯涼茶的蘇二,無言吞了吞口水。 琵琶和密密鼓聲結成輕快旋律,隨著舞姬們腳踝上的銀鈴鐺一齊在看客心頭打著拍子,直要帶著自己也手舞足蹈起來一般,然姑娘們只是圍著中間那束綢帶旋轉起舞,心弦撩動又感覺缺了什么,熱烈空落。 眾人翹首間,臺上曲中調子猛然上揚,鼓點愈加細密重疊起來,被姑娘們圍著的紅綢輕輕一顫,上方似有銀鈴簌簌,眾人皆抬頭望去,又是一陣叫好歡呼,只見頂樓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曼妙人影,手握紅綢,正順著那束長軟緩緩落下。 女子熱烈的朱裙與雪白肌膚交相輝映,玉足上鈴鐺輕響,似寒冬中紅梅花開正艷,遽然落上耀目白雪,又有春日黃鸝飛進,迎雪脆鳴。 她順著紅綢旋轉落向臺上,媚然的眼波一寸寸拋向樓中每個角落,直欲將人魂魄勾去,臉上卻覆了面紗,半遮半露,好不攝人。 眾公子眼中情緒更加強烈,目光緊緊貼在她身上,蘇閬默默押了口茶,頭一次有些慶幸自己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