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她說著把手伸進(jìn)懷里,掏了半晌,掐出一大把來,往蘇城跟前一遞:“就這些,你要么?” 蘇城一時結(jié)舌,半晌干笑兩聲:“不不不,你自己留著吧。” 蘇閬笑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你不要,我可去領(lǐng)賞金了?!闭f完就要往大帳那邊去,卻又被蘇城拉住了,“等等吧,我方才經(jīng)過那里,依稀聽見里頭好像在議事?!?/br> 蘇閬心下微微一沉,往他那邊靠了靠,嗓音稍稍壓低了些:“可是負(fù)責(zé)押送糧草的后軍未至?” 蘇城見四周并無其他兵士,隱晦的點了下頭。 “我們雖勝了兩仗,糧草補給不上來,終究不得長久。” 說話的是個是個穿著長袍身量瘦高的中年男人,高額瘦鼻,臉窄面白,眼角微微有些往上吊,站在司徒尹旁邊,看著坐在上首的蘇嵃繼續(xù)道,“鄙人愚見,唯今之計只有派人盡快到附近郡邑征收錢糧,以充后備,方有繼續(xù)迎戰(zhàn)北狄的資本?!?/br> 司徒尹聽他說完,沉吟著點了下頭:“將軍,您看…” 蘇嵃看了徐漮一眼:“先生是哪里人?” 徐漮被他問的有些不明所以:“鄙人亦從京中來。” 蘇嵃的聲音不辨喜怒:“既是京人,不知今年大陳才過旱異,民力中虛么?若此時大行征斂,無異于是搶了百姓的口糧。再者,圣上先前已下旨免去江北半年稅負(fù),此時征收,豈非讓圣上食言?” 徐漮面色微變:“明者順時而治,鄙人所言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不然還能如何?” “倘若因此民心不穩(wěn),同王軍起了沖突,又當(dāng)如何?”蘇嵃皺眉,轉(zhuǎn)向一旁糧官:“現(xiàn)下軍中備糧還能撐多久?” 糧官立時起身,卻不無為難的道:“回將軍,二十日?!?/br> 蘇嵃頷首讓他坐下:“近來戰(zhàn)事稍緩,也不必每日吃那么多,你盤算著延至一月,我和在座的各位的銷用也都要同減,能省多少是多少。” 坐在下頭的司徒尹身形一動,終究按捺住了,將手摁在案上坐正了身子。 徐漮的神情亦隱隱有些不快,出聲道:“可將軍,即便多出了這十天,不盡快補給軍糧的話,無法同北狄對抗的結(jié)果不會有任何改變?!?/br> 蘇嵃沒有接話,接著道:“另,近三月的軍餉停放,集結(jié)起來就近到川城的糧莊和富農(nóng)那里按市價尋購米糧,再尋糧商,資費予他們到其他地方倒運糧食,一月為期?!?/br> 糧官正算著軍中口糧分配的賬目,聽見這個命令,心里不由叫苦,試探著道:“將軍,軍餉停放,將士們只怕…” 蘇嵃抬手止住他的話:“你放心,只是暫緩,待戰(zhàn)后再一并發(fā)給他們?!彼D了頓,“加三成。” 糧官心下微舒,這才坐回了位子上。 蘇嵃掐了掐指節(jié):“如此,統(tǒng)共可能撐過七十日?” 糧官抬頭定聲道:“差不多。” 蘇嵃點頭,站起身來:“那便這么辦?!?/br> 把自己摁在座位上的司徒尹突然出聲:“七十日之后呢?” 坐吃山空,等著錢糧耗光? 蘇嵃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沉穩(wěn)有力:“我已稟上,借糧南齊。” 第50章 出使 “從南齊運糧至江北, 至少需要五十日,還要留下處理瑣碎雜事的余地,”江涵將邊關(guān)戰(zhàn)報遞給成斐, “是以成卿只有十天的時間, 說服南齊借糧大陳,可否?” 成斐接過, 眼睛落在那幾行墨字上,須臾, 拱手鄭重應(yīng)聲:“臣領(lǐng)命?!?/br> 翌日圣旨傳至相府, 任命成斐為使官, 出使南齊,成斐即刻上路,日夜不歇, 終于在兩日后的晚上抵達(dá)了齊都,典客將其迎入驛館,只待明早入殿面見齊國皇帝。 自先秦覆滅以來,大陳與齊國各占九州南北, 一直兩方相安,雖未曾有過齟齬,然亦交集無多, 能否成功從齊國借到濟糧,江涵心里也是沒底,但現(xiàn)在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他已經(jīng)許諾了成斐提出的與南齊交換此次濟糧的建議, 能不能成,便只看成斐的本事了。 是夜已深,相隔千里的南北兩地月霜皆明。 營中行道間篝火冉冉,蘇閬帶兵巡視過后安排好了崗哨,自己才閑下來,就近坐在草垛下稍事休息,一只手搭在膝上,往后仰身,后背便斜靠在了打的松軟的秣草之上,才抬起眼,云中滑出的半輪月亮便倒在了眸子里。 興許是今天白日里飄了些雨絲的緣故,云上還有些朦朧的水汽,把邊疆月亮的冷色生生削去許多,透出些潤潤的玉色來,周遭光線也柔和了不少。 蘇閬隨意抽了根秸稈在手中折著,望著墨云里透出來的月光,有些出神。 蘇城忙完了今日的活計,出來尋她,繞了好幾個草垛,才至近前,看見蘇閬似有些怔怔的,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喂,想啥呢?” 蘇閬恍然拉回神思,給他騰了個地方:“沒什么,累了歇會兒?!?/br> 蘇城靠著她坐下,眼角微挑:“少裝了,我還不知道你,”他伸了個懶腰,“我也想蕎蕎了,不知道這一戰(zhàn)什么時候能回去?!?/br> 蘇閬唇角一折:“你什么時候把她收了,我身后頭也少個跟屁蟲?!?/br> 蘇城笑道:“只要你舍得,我回去就收,如何?” 蘇閬掃他一眼:“左右你倆沒一個正經(jīng)的,湊一塊兒唄,也省的去禍害別人家了。” 蘇城笑了兩聲,忽而又聽蘇閬話鋒微轉(zhuǎn):“只是咱爹那里,你上次跑了之后我給你探了探口風(fēng),”她放輕了語調(diào),“他只同意蕎蕎做個通房。” 蘇城倏地轉(zhuǎn)身,面色一變:“什么?” “你穩(wěn)著,”蘇閬按住他的肩,“父親不是看不上蕎蕎,再者要堵住其他人的嘴,倒也容易,屆時讓成斐認(rèn)她做meimei,脫了奴籍,嫁入咱家也就名正言順了,問題出在她自己身上。” 蘇閬看著蘇城的面色,道:“蕎蕎的性子…得轉(zhuǎn)轉(zhuǎn),”她說著,突然轉(zhuǎn)過頭打了個哈哈,“雖說有可能也是隨了咱倆唔,不過該沉一沉還是要的…” 蘇城神色緩緩松了,笑道:“你既然也說是隨了咱們,那便放心,再長幾年,大事她立得起來?!?/br> 蘇閬想到那丫頭平日里的瘋癲樣兒,沒說信不信,只扯了扯唇角:“那也是要找個先生教一教的?!笨偛荒苤恢劳悼础锻迪銈鳌纺堑仍挶咀影?。 蘇城屈起手指給了她一個爆栗:“管好你和成斐罷!”他忽而湊近,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煞有介事般的道,“你瞧著它,有沒有在里頭尋著成斐的臉?” 蘇閬瞅了好大一會兒,才默然的道:“他的臉比月亮好看多了?!?/br> “……” 兩人靜默半晌,蘇城起身道:“江北夜里涼,你今晚查崗的時候披上個斗篷,我且回了?!?/br> 雖進(jìn)了初夏,開河的晚上有時還會泛起寒意,多萋萋荒草,不見其他顏色,倒是齊都靠南天暖,回亭外早已花枝簇滿,月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夜風(fēng)一吹,直若輕輕搖曳的暗紗,成斐著侍者規(guī)整好明日要帶的東西,自行出了房門,在回亭中飲了兩杯淡酒,四周靜謐間,身后響起客氣的一聲喚:“節(jié)下?!?/br> 成斐回身,初招待的他的典客站在后頭,笑著沖他拱手:“天色已晚,節(jié)下也奔波一路了,怎么不去歇息?明日還要上殿呢。” 成斐欠身回禮:“院中夜景甚好,在下沒什么睡意,便來亭中坐一坐?!?/br> 典客道:“那便好,下官還以為是院里的人招待不周了?!?/br> “哪里,賓至如歸?!?/br> 典客道了兩聲好:“那下官就不打擾節(jié)下了?!闭f著轉(zhuǎn)身欲走,才要下臺階時,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過身:“容下官多嘴問一句,此次陳狄之戰(zhàn),可曾波及到川城?” 成斐照實答了:“暫時沒有。” 典客神色微松:“多謝告知,下官祖父的老家便是在川城,如今見到節(jié)下,少不得要問問情況,”他眸色微沉,不但成斐應(yīng)聲,便轉(zhuǎn)了話鋒,笑笑道,“陛下是個很好的人,明日上殿,節(jié)下不必?fù)?dān)心?!?/br> 成斐含笑謝過,抬眼卻瞧見典客捻著胡須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遭兒,又道:“何況來使如節(jié)下,待事議成,可有后福也未可知?!?/br> 成斐惑然,才想再問,對方卻沒有了繼續(xù)往下說的意思,笑著拱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明日天色清明之后,成斐依時踏進(jìn)了南齊的大殿。 殿內(nèi)上朝的官員還未散去,此時正左右分列在殿中,聽見太宦殿外的通報,皆微微移了些許目光,南齊皇帝遠(yuǎn)遠(yuǎn)端坐在龍椅之上,見他持節(jié)進(jìn)殿,亦瞇了瞇眼。 成斐穿著棗色的使臣官服,從容走到殿中階前,正拜行禮,座上的人瞧著他,卻未應(yīng)聲。 旁側(cè)中官小心出聲提醒:“陛下?!?/br> 齊元帝稍有恍然,揚了揚手:“節(jié)下請起。” 成斐應(yīng)聲謝過,順目視著金階,奉上國禮,說明了來意。 齊帝狀似無意地打量著他,著人接過來,亦端著臉命回禮相敬,暗中卻尋思,陳中原來也有這般豐神雅淡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堂下有膽大的臣子們偷偷掀起眼皮看了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一顆心明鏡兒似的锃亮,都悄悄可上提了提,神色變得頗復(fù)雜。 腹誹間聽皇帝陛下正色道:“初聞陳狄戰(zhàn)事,朕甚為遺憾,幸而齊中江南略當(dāng)富庶,近年收成亦有豐余,借糧一事大可商榷。然朕也有一惑,貴國何以換齊糧至江北,緩解燃眉?。俊?/br> 話音才落,殿中的臣下們皆不約而同的舉起笏板往自己臉上一擋。 知道您財大氣粗,知道您不做虧本兒買賣,可當(dāng)著外人的臉,有必要耿直成這個模樣? 成斐道:“回陛下,齊陳友鄰數(shù)十載,近年賈貿(mào)交通益多,陳愿為齊東道,令齊賈易行,減免今后之來往商稅?!?/br> 此話一出,朝堂上的官員都凝了凝神。 當(dāng)今陳齊皆重農(nóng)工,然因天下漸穩(wěn),亦不輕商,且近年有愈榮之勢,兩國交通往來,邊關(guān)過往依行之稅是筆很大的克扣,他們老早就覺得rou疼了,奈何礙著祖宗抑貿(mào)的法,誰都不好意思張嘴提,沒成想來的這個少年倒不避諱,直接點出了關(guān)節(jié)。 若能減免商稅,使相貿(mào)繁順,南齊能得到的,長久下來何止百利,這可比來香車寶馬之類的死物有用多了。 齊元帝藏在冕旒下的眉梢略微一揚,稍一頷首,壓著唇角的蓄須往上翹了翹,話里也透出興味的口吻來:“節(jié)下可愿移步,與朕單獨談?wù)???/br> 臣子們還支棱著耳朵等他加上那個碼,不想?yún)s直接說出這么一句來,這是明擺著要把他們攆出去了。 得,有兒子的沒兒子的都撤吧。 陛下?lián)P了揚手,臣子們心照不宣,俯身再拜,繼而烏泱泱退出了殿中。 南齊的皇帝,是個老不正經(jīng)的笑面虎,還賊精。 太宦下階走到成斐面前,抬手引指后殿的方向,躬身道:“節(jié)下請?!?/br> . . . 糧官依蘇嵃所言,集結(jié)軍餉就近納購米糧,但因民息未緩,所得之?dāng)?shù)亦是不多,又為省錢之需,未進(jìn)細(xì)糧,這日晌午炊煙未散,蘇閬排隊領(lǐng)了飯,靠著草垛就著水慢慢吃, 糙米飯大鍋蒸的不利索,又柴又硬,蘇閬原想速戰(zhàn)速決,扒了一大口,卻沒想幾下還沒咬透,愣是嚼了許久才咽下去,轉(zhuǎn)頭朝蘇二調(diào)侃道:“這玩意兒還真練牙口。” 蘇城眼角微揚:“嗯,好東西,且比白米打餓?!?/br> 兩人慣會苦中作樂的插科打諢,蘇家軍的兵士們見怪不怪,笑一陣都拿著筷子放開了嘴吃,王軍中有的人卻按捺不住了,抬臉道:“副尉,軍中不是還有細(xì)糧么,為何現(xiàn)在就要吃這些東西?” 此話一出,周圍幾個同他一起圍坐的兵士也發(fā)出了一陣附和之聲。 這幾日因著蘇嵃省米停餉的事,軍中傳出了不少怨懣之語,且多是平日司徒尹帶著的王軍里冒出來的,蘇閬平日里與他們同吃同住,明里暗里已經(jīng)聽了不少,只當(dāng)他們是平日在京中養(yǎng)的好了,又許久未行軍,一時不適應(yīng)也沒什么,卻不曾想今天膽子卻壯,直接問到了她頭上來。 蘇閬眼睛在他們中間掃一圈,笑了兩聲:“細(xì)糧是留著等交戰(zhàn)時吃的,”她敲敲碗沿,“現(xiàn)在吃沒了等打起來再吃這個就舒坦了?” 那兵士一時無言,筷子在碗里攪了攪,低頭又悶悶道:“到底延了軍餉,近日賞金也停了,為何一定要買糙米?這不這折磨人么?” 蘇閬將剩下的幾口扒拉完,冷笑道:“飽了一頓充,沒了敲米桶,大抵就說的你。照你所說,到時后備窮了,一斤米換三斤糠,餓急了也得往肚子里塞,現(xiàn)在還有干飯吃,叭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