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司馬尹掃一眼不省人事的蘇閬, 冷笑一聲:“本將已然調(diào)撥了五千軍士,現(xiàn)下落到這個樣子,無非就是你們無能!” 岑帆眼底騰地染上一層怒色,真想一拳揍扁他的臉,想起蘇閬之前的囑咐,只得生生按捺住了,奈何心中怨懣太盛,還是露了幾分情緒出來:“五千兵士,將軍果然好實在,您充調(diào)的大軍,掐頭去尾,除了搬搬東西拉拉弓,還能做什么?” 司馬尹一怔,抬眼望去,借著火光掃過兵士的臉,身形微微一僵,臉上卻還繃著:“無論如何,自毀軍資就是大罪,待她醒來,本將自來治她?!?/br> 岑帆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聲音沒有起伏:“將軍這話錯了,北口后備之資,副尉早已安排集中搬運(yùn)到了這里,一物未少,為的就是防備這一天,那五千兵士來時,也未自帶軍帳,是以今夜燒的不過是蘇家軍的空帳,要治罪,也該等蘇將軍回來,就不勞將軍費心了?!?/br> 司馬尹放出的狠話一下被他堵住,不由臉色青白,岑帆將蘇閬背起:“中軍既至,將軍若無其他事,屬下便先退下了?!彼吡藘刹?,又停住,道,“望將軍盡快下令收拾營地,以免您的五千大軍沒地方住。” 言罷背著蘇閬轉(zhuǎn)身朝高地下扎起的一間小帳去了。 因是空帳,火源既停,便也燒不起來,火勢已然漸漸小了下去,王軍中早已有有眼力見的將領(lǐng)帶兵去收拾營地,狄兵過了這一遭,非死即傷,雖逃掉一些,但也活捉了不少,不多時便被帶了下去,司馬尹走到徐漮近旁,眼中已然帶了些許狐疑的神色:“軍師,今夜的事,您是否該對本將有個解釋?” 徐漮的臉色不大好,火把的光一照,本來就白的面皮現(xiàn)下更白了。 今晚北口這邊傳來異動時,他原本馬上就要調(diào)兵支援,卻被徐漮勸住,言說狄軍夜襲,人數(shù)定然不多,北口兵足,抵擋一陣不再話下,教他穩(wěn)下心思,且先將中軍調(diào)齊,待摸清襲軍意圖,再援不遲,司馬尹心中本就對蘇家軍有隙,巴不得狠狠挫一挫他們,徐漮的話,無異于給了他一顆定心丸,是以按下援兵,磨了兩盞茶的時辰才下令前往北口,卻不想蘇家軍竟直接把營地當(dāng)成火場,和敵軍一起燒了個干凈。 蘇家軍的人就是一群瘋子! 他怒氣沖沖趕到北口南側(cè)沒有被火殃及的地方,卻借著火光看見了那些鬢角花白或臉色猶然稚嫩的兵士,兩件事不得不一齊聯(lián)系到了徐漮身上。 徐漮眼神微微有些閃爍,借著火把的光掩飾了過去,他本以為就憑北口這些兵,先前又親繪了北口營地輿圖送到狄中,拖這兩刻讓狄軍速戰(zhàn)速決拿下北口不是問題,至少了結(jié)蘇閬不在話下,屆時自己就可以趁亂功成身退,哪知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 他強(qiáng)行穩(wěn)住心神:“將軍息怒,此事確有蹊蹺,還需…還需仔細(xì)考量。” 司馬尹皺眉:“今晚的事且先不提,本將前些日子將補(bǔ)調(diào)兵士的事交予先生,緣何安排了那些人?” 徐漮面色微變,旋即拱手,深深鞠了一躬:“此事鄙人也是斟酌萬分,若說北口險要,其他關(guān)口又何嘗不是?軍士們皆不愿調(diào)離,鄙人實在為難,考慮著蘇家軍調(diào)離之前北口固如鐵桶,狄軍不知內(nèi)情,不會輕易來襲,才暫且調(diào)了這五千兵士鎮(zhèn)守,可若說兵士本事不強(qiáng),蘇副尉她也不過一介才年滿十七的女流之輩。未曾想會有今夜之事,還請將軍責(zé)罰?!?/br> 他說完這些,停了下來,仍保持著躬身而立的姿勢,沒有抬頭,司馬尹眼中疑慮仍未退去,面色卻微微見緩,道:“先生起來吧?!?/br> 徐漮心下一松,直起了身子,臉上現(xiàn)出些許惑然的復(fù)雜神色,思量著道:“將軍,今夜之事實在不尋常,兵士才調(diào)至北口,正是安置適應(yīng)之時,為何當(dāng)晚便有敵軍夜襲,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司馬尹眉頭一皺,才要出聲,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兵士壓著一名輕傷的俘虜走來,帶到了他面前,司馬尹抬起下巴,從上至下睨他一眼,加重了聲音道:“本將問你幾句話,你最好知無不言,免得受苦?!?/br> 俘虜緊緊盯著他,眼神狠厲不馴。 司馬尹臉色一沉,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顎:“你最好聽話?!?/br> 那人不語,眼角卻有光朝著徐漮所在的方向輕輕一閃,與其飛快的交換了一下眼色。 司馬尹見他不言語,又被以這樣的眼神瞧著,心下十分不爽,正待發(fā)作,押著他的兵士卻突然被狠狠甩開,電光火石間,他倏地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朝司馬尹的心口刺去,寒光閃過,司馬尹臉色頓變,眼見躲閃就要來不及,身側(cè)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幾近是本能的疾呼:“將軍小心!” 徐漮奮力上前,將司馬尹狠狠一推,將其護(hù)在身后,尖刀噗呲一聲,沒入了他的胸膛。 司馬尹猛地睜大了眼睛,一把扶住他,眼中疑色頓消,朝俘虜心窩便是一腳,生生將他踹出丈遠(yuǎn)吐了好幾口血,喚來軍醫(yī)帶徐漮他急急朝大帳而去。 . . . 第二日下午,蘇閬睜開了眼。 帳中沒有其他人,空蕩的很,透進(jìn)幾縷午后的陽光,仍有些昏昏暗暗的,她掙扎著想坐起身,奈何才稍稍一動,后背的傷便牽連著四肢百骸都劇烈的疼了起來,又跌回了墊子上。 蘇閬悶哼一聲,額角冷汗便冒了出來,胸腔里似被尖刀刮著般一陣陣的疼,抬手摁住心口,咳了兩聲。 守在營房外的岑帆聽見聲音,忙撩了帳子進(jìn)來:“副尉醒了。” 蘇閬點頭,被他扶起身,在帳中又沒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只好伏在了案上,抬眼瞧見松開的袖口,眸子恍然一動,左右尋著道:“我的腕箍呢?” 岑帆見她這副在意的模樣,不由一愣,轉(zhuǎn)身從旁邊盒子里摸出昨日替她卸下的踢庭獸護(hù)肩和那副銀箍:“在這?!?/br> 蘇閬將其接在手中,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丟了?!?/br> 岑帆默然片刻,道:“屬下已著人去城中買藥了,約摸很快便能回來?!?/br> 蘇閬頷首應(yīng)過,喉嚨有些沙?。骸坝兴矗俊?/br> 岑帆才想起來這回事,趕忙起身從帳壁上取下水囊,遞到她手中。 蘇閬道了聲謝,撥開蓋子喝了兩口,嗓子被涼水舒潤不少,無聲思慮著昨晚的事,眸色漸漸沉了下去。 先前成斐默書《九策》時,她就在跟前研墨,無意間學(xué)會了書中所提因勢而制的陣型,此次卻還真派上了用場。 只是此次雖躲過一劫,總有討巧的成分在里頭,尚不能掉以輕心,最重要的是軍中十有八九…不干凈。 否則不可能這樣巧。 蘇閬閉眼,那個瘦高的白影很快從腦海中飄了過去,雙眉不自覺的一蹩:“徐漮呢?” 岑帆輕笑一聲:“他,被狄兵俘虜攮了一刀?!?/br> 蘇閬抬眼:“怎么?” 岑帆不無幽晦的把昨晚聽來的事說了一遍,蘇閬靜靜聽著,手指卻緩緩收緊了,半晌,唇邊都帶了些許寒意,篤定道:“放心,他死不了?!?/br> 岑帆惑然看向她的臉。 蘇閬手指磨挲著案角,忽而沉聲:“只怕會混的更好呢。” 岑帆明白她心中所想,面色有些發(fā)沉,半晌道:“副尉不必?fù)?dān)心,若他真有問題,待蘇將軍回來,總有他好瞧的?!?/br> 蘇閬擰眉:“不成,將軍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若真是根毒刺,在軍中多待一天便多一分隱患,”她抬起眼,“這個徐漮,到底是什么來頭?” 岑帆道:“之前聽王軍中的人說,好像是之前司馬將軍的父親大病一場,藥石罔顧,是這個徐漮來了,才拉回一條命,而后司馬將軍見他博聞強(qiáng)識,便邀其做了他門下之士?!?/br> 蘇閬冷笑一聲:“博聞強(qiáng)識?怕不是妖言惑人。” 奈何她軍職不高,說不上話,司馬尹與蘇家軍有隙,又被徐漮哄的死死的,可如何是好。 狄軍昨夜來犯,說明他們已經(jīng)養(yǎng)憩的差不多,離下次交戰(zhàn),怕也不遠(yuǎn)了。 蘇閬想著,無聲收緊了手指。 正思慮間,帳子突然被撩開,營房內(nèi)進(jìn)來兩個兵士,手按在刀柄上,儼然一副來提罪犯的模樣,道:“副尉,將軍有要事,請您過去一趟?!?/br> 第58章 成斐出使這一趟, 安排好運(yùn)糧的隊伍回到京城時,成相已然病愈歸朝,本該由他掌的政務(wù)卻沒能完全收回來, 倒是戚覃那邊又起了勢, 江涵有意壓制,奈何老臣牽絆, 到底有些力不從心。 成斐奉召進(jìn)宮時,江涵才從太后那里回來, 面色不虞。 他依稀猜到所為何事了。 江涵坐在案后揉著額角, 眉心亦有幾條簇紋:“著表妹入宮一事, 母后態(tài)度堅決,先前朕忙著,用八字五行一說推諉了過去, 不曾想她竟沒告訴朕便著宮中卜師占定了吉兇。” 成斐道:“敢問是…” 江涵輕笑一聲:“扯什么日柱干支相生相扶,自然是吉,”他有些懊惱,“朕忙糊涂了, 都忘了跟他們打聲招呼?!?/br> 以太后的倔性子,他若還不依,誰知道會鬧出什么事來。 成斐眸色微沉:“占卜之事脫不過察言觀色, 卜師自然要順著太后娘娘的,不知戚小姐態(tài)度如何?” 江涵聲音淡淡的:“有襄南候在,表妹何時能自己做主了?!?/br> 成斐思忖片刻,道:“夫妻命理已經(jīng)不可更改, 不過臣以為,陛下之妻,須得是能與真龍相配的鳳命,太后既信卜事,何妨再找人算算戚小姐自己的命數(shù)?若撐得起自然是好,撐不起,只怕于戚小姐也是無益?!?/br> 江涵雙眉恍然見舒,忽而笑了:“對啊,朕怎么沒想到?!彼肓讼?,眉鋒又沉了下去,“宮中太卜多受朝事牽制,不免堪顧左右,民間占卜之士若無名聲,太后大抵也是不愿意信的,是以卜師人選上,還需費點兒功夫。” 成斐抬起眼,像是想起什么,道:“臣有一人舉薦?!?/br> 江涵唔了一聲:“誰?” “前朝大卜之子,方士蒼陽?!?/br> 前秦大卜鶴山終身未娶,生前素有妙算子之名,所測之事無一不應(yīng),秦亡的五年前曾卜過一卦,言曰“春禾沒日終消盡,大川中直又為首”,而后乞骸歸隱整三十載,后收義子蒼陽承其衣缽,蒼陽其人豁達(dá)通透,儼然成了另一個小鶴山,又放浪不羈了無牽掛,且有名聲在那里擺著,若能請他來,倒是最適宜不過。 對于撐起占卜界半邊天的這父子倆,江涵當(dāng)然知道,亦深以為是,沉吟道:“要是他愿意幫忙自然最好不過,只是蒼陽來去無蹤,只怕尋著他都得靠機(jī)緣。” 成斐一笑:“這個陛下不必?fù)?dān)心,交給微臣便是?!?/br> 江涵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心下漸定,掌不住笑道:“莫不是這個機(jī)緣還真闖你家去了。” 成斐唇角微折:“陛下好眼力?!?/br> 江涵挑眉:“朕就知道,成卿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br> 成斐笑了笑:“臣不好賭,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做過,之后卻怕…難。” 江涵面上笑意漸漸斂了下去:“朝中之事風(fēng)云變幻,此消彼長,你勢必也察覺出風(fēng)向有變了,朕也不想瞞你,”他從案邊抽出一封奏折,交遞與他,“在你從南齊回來之前,有人遞上來幾個彈劾你的折子,言說前時大旱,你有因祭貪墨之嫌?!?/br> 成斐捏著那封奏折,眼睛在上面掃過,只道:“陛下信它,還是信臣?” 江涵冷哼一聲:“無稽之談!且不說旁的,泓學(xué)院中許多貧生的資費都是你在襄助,他們不過是看你不在便伺機(jī)反撲,生怕被你尋著自證之機(jī)?!?/br> 成斐沒有打開那道折子,又將它放到案上,推了回去:“陛下既信臣,臣自然不必解釋?!?/br> 無論什么時候,潑臟水都是最不費成本不耗心力的事,何況貪墨之事,倘當(dāng)真搜出一屋的金銀坐實罪名便罷,可若搜不出,當(dāng)事者卻沒法子完全自證清白,孰黑孰白全靠一張嘴,所謂積毀銷骨,大抵如此。 江涵閉了閉眼:“朕自然會將它們壓下去,成卿放心,但這事既起了頭,你也要當(dāng)心,回來了便牢牢守住現(xiàn)下的位子,莫放松了生一絲錯漏,免得被有心人捏造出什么把柄。” 成斐沉聲應(yīng)是,江涵掃過長案上的折子,臉上略有嫌惡之色,將其拋到角落,道:“若沒有其他事,成卿便先回吧。” 今日外頭的天色,有些陰沉沉的。 成斐回到泓學(xué)院,在書房前盤旋的灰鴿見他過來,咕咕叫兩聲,停在了他手上。 竹筒里的紙條疊的不甚整齊,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甚安,勿念?!?/br> 四周沉寂間,方臨走過來,又交予他兩枚竹筒,說是先前在南齊未歸時蘇姑娘來的信,他們不在,便由門丁先接了。 莫不是前兩次沒有及時回信,她生氣了? 成斐眼中滑出一點無奈的笑意,將那兩封都打開,眉間卻一鎖。 三張紙條毫無例外的全是“甚安勿念”這寥寥幾字,不見一絲多余的話,連落款都沒有。 先前的信箋雖也是匆匆趕時寫就,但字里行間總有些調(diào)侃的意思在里頭,現(xiàn)下這三封,看似篤定,不知為何卻教他的心隱隱懸了起來。 成斐眸色微沉,走進(jìn)書房,回了一封,末了提起筆,想了想,又在尾處落了幾句話:“阿棠所言安之一字,得見其形而不解其意,可否昧請阿棠為之做注,以解愚君之惑?” 他寫完,晾了晾,將其疊起,裝入竹筒,紫泥封口,仔細(xì)綁在灰鴿身上,走到窗邊將其放飛了出去。 灰鴿在空中撲棱兩下翅膀,往北飛遠(yuǎn)了。 距離蘇閬上一次提筆落下下“甚安”這兩個字,已是過了好幾日,現(xiàn)下若教她還這么寫,她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心虛。 事不過三,可她已經(jīng)說了三次謊了。 蘇閬撐著架在案上的手臂坐起身,朝站在跟前的兩個兵士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