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蕎蕎抬起頭:“那你今天是怎了?” “沒,沒有,”蘇城別開眼,按在她肩胛的手暗暗收緊,片刻,微一撤身,定聲道:“對了,前幾日張承允抄的那兩頁正義,還在阿棠那里么?” 蕎蕎唔了一聲:“小姐不是把它們拿給侍郎看了嗎,不知是不是還在小姐那。” 蘇城雙眉緊鎖,握住了她的肩:“你去阿棠房里找找,千萬悄悄的,別驚動了她。” 以成斐對大陳的心,決計說不出‘竟落淵潭,作亂賊子’這樣的話,定是有人存心陷害,他想不明白,成斐明明知道張承允可以模仿筆跡,為何要阻止自己說出來。 不管成斐是不是另有謀劃,他都得先把那兩張紙尋著,攥住最直接的證據(jù),留住后路,才能安心。 蕎蕎見他說的鄭重,眸光微微一閃:“公子要它做什么,還瞞著小姐?” “你別管了,”蘇城沉聲道,“這樣,你先去通知小廚房里的人備桌酒菜,就說我新任職,讓她過來喝兩杯?!?/br> 蕎蕎見他不愿多說,也沒再問,點頭道了聲好,轉身出了門。 時近一更,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唯有詔獄周圍燈火通明,仍舊亮如白晝。 詔獄坐落在宮禁之內,是專司關押朝廷要犯的地方,也因如此,守衛(wèi)極其森嚴,非皇詔任何人皆不得入,方圓數(shù)里之內,除卻巡兵不時持戈走過的腳步聲,半點雜音也沒有。 青石板鋪就的長路盡頭,隱約出現(xiàn)一個轎輦,不疾不徐的朝這里行了過來。 巡兵們日夜緊張的神經(jīng)頓時就繃直了,長戈橫指,厲聲喝道:“來者何人?” 轎輦在近處停住,帳子被撩開,下來一個身披明黃斗篷的男子,將寬大兜帽撩到背后,抬起臉來:“是朕?!?/br> 才入石門,光線一下就陰暗了許多,獄中鋪就長深甬道,沿路懸著幾盞壁燈,每走一步,四周皆會響起沉悶的回聲,久久不散,越往里去,空氣越發(fā)沉悶,獄卒身影拉的越長,斜橫在昏暗的石壁上,狀若幽魅。 鐵鏈被抽.動的突兀嘩啦聲在門外響了一陣,緊接著,牢門被緩緩推開,些微光線透進來,照亮了成斐的臉。 成斐已被除去了官服朝冠,身著赭衣靠坐在墻角,一手搭在膝蓋上,對這些聲響恍若未聞,眼睛不知落在何處,似在冥思。 孤零零一張矮桌上燭火微弱,不時在他面龐上投下躍動的影子,映襯的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江涵揚手屏退左右,喚了一聲:“阿斐?!?/br> 成斐方才回神,起身要行禮,被江涵上前攔住:“夠了?!?/br> 成斐撤回手去,牢房里一時沉寂,半晌,江涵才道:“今早宴上,為何不爭辯?” 他聲色極沉,顯然是質問的口吻。 成斐淡聲問他:“皇上信臣?” “朕何時猜疑過你?” 只是迫于形勢,把他關進這守衛(wèi)森嚴的詔獄里,才是最安全的。 回應他的是突然的沉默,須臾,成斐垂下眼瞼,無奈地一勾唇角:“只是這次,臣恐怕要讓皇上失望了?!?/br> 江涵遽然抬眼:“什么意思?” 成斐無言,往后退了兩步,被江涵一把拽到跟前,險些與他相撞:“朕問你什么意思!” 成斐倦道:“集稿在眼前擺著,臣的字跡,臣的筆墨,皇上想聽臣說什么?臣捫心自問,從未做過對不起大陳的事,現(xiàn)下卻也無從辯解,皇上若真要弄清楚,何不去徹查泓學院,興許東歸集稿,只是冰山一隅罷了?!?/br> 江涵面色一震,身形僵住,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拽著他衣襟的手驀地收緊,幾乎切齒:“你可清楚,僅憑稿上所注寥寥數(shù)語,便足以定你的死罪!” 成斐閉了眼,將他的視線完全隔絕:“知道?!?/br> 江涵腳步一晃,長眸微微瞇起,良久,忽而輕笑兩聲,松開了手,涼聲悠悠道:“你是認準了,江涵不會讓你死,對么?!?/br> 不待成斐應聲,他已自嘲一般的答了:“對,江涵就是不會允你去死,你果然拿捏的準極了,”他別開臉,身形卻往前一傾,拉近了與他耳邊的距離,“聽聞世有止息之藥,可致人假死,阿斐以為如何?” 他撤身,面無表情的看了成斐一眼,大步離開了牢房。 侯在門邊的李中官看見他沖沖出來,朝遠處獄卒以目示意,慌忙跟了上去。 牢門再一次落上鎖,成斐整個人被籠罩在沉沉的昏暗里,脊背后傾,靠在了石墻上。 . . . 夜色漸深,時過二更,蘇閬趴在案上,昏昏睡沉了,周遭酒氣未散,室內安靜間,房門被輕輕叩響,蘇城晃了晃同樣不大清明的腦袋,一步一停的上前開了門,險些被門檻絆倒,門外蕎蕎慌忙扶住他,先被酒氣嗆得咳嗽了兩聲,伸手去拍他,輕聲斥道:“公子,怎么喝了這么多!” 蘇城抬手去捶額角:“沒事,灌倒阿棠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還…”他使勁睜開眼,“還清醒。” 蕎蕎架住他的胳膊,鎖眉道:“只要拖住小姐就好了,何必喝成這樣?”她說著,抬頭去瞧蘇閬,只看見她一條胳膊搭在案上,睡的正沉。 蘇城顯然也有些薄醉,一手撐住門框,悶聲絮絮道:“你一直不來,我心里懸著,又堵得慌,還得裝成很高興的模樣,除卻勸酒,真不知道干什么了,也好,她這幾日多睡一睡……多睡才是極好的,”他直起身,閉了閉眼,“怎么樣,找到了嗎?” 蕎蕎默然,低低搖頭:“沒有,每個角落都尋遍了,小姐肯定是把它交給侍郎了?!?/br> 蘇城臉上期冀神色一變,懊喪的一拳捶在門上;“成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成斐?” 沉靜的房內突然響起這么一聲,主仆二人俱是一悚,齊齊回過頭去,見蘇閬以肘抵案,撐起了身,遙遙望向這里。 三人一時覷覷,映著燈光,蘇閬朦朧著眼神在門外掃過一圈,院子里黑黢黢的,含含糊糊道:“哪里有成斐?兩個騙子?!痹捯粑绰洌碜訁s又歪倒了,臉埋進手臂里,睡了過去。 蘇城和蕎蕎皆松了口氣。 蘇城站直身子,道:“好了,過來搭把手,把阿棠扶回去?!?/br> . . . 翌日一早,敕令急宣,佐樞數(shù)百衛(wèi)吏奉召查抄泓學院,驚動了不少朝臣。 大臣們大多對佐樞的存在心照不宣,也深知它在上面的地位,但江涵將其提到明處大行查案,登基來還是第一次。 事情怕是鬧大了。 泓學院的學生尚不清楚昨日發(fā)生了何事,搜查衛(wèi)吏洶洶而來,只說奉命抄撿,夫子們被迫停課,一時間人心惶惶,佐樞中人雷厲風行,從清晨到晌午,整個學院幾乎被翻了個面,只差書童們所住的房間了。 一個夫子看了眼不遠處睜大眼睛躲在回廊里的書童,忍不住對封策道:“大人,這里不過是小孩子住的地方,旁人都未進來過,不會有什么,大人可否……”封策面無表情的打斷了他的話:“在下只知奉命辦事,任何一處都不許遺落,夫子把孩子帶走便是?!?/br> 夫子搖頭嘆了口氣,上前把書童們哄到一邊去了,身后響起封策向其余衛(wèi)吏的命令:“我自己進去,你們在此處守著。”緊接著吱呀一聲,房門被關嚴。 日頭漸漸升了起來,眾生皆聚在院門后的空地上,人群中不斷溢出幾聲惶惑的猜測議論,私語間,遠處一陣齊整的腳步踏地聲由遠至近,佐樞的人已經(jīng)搜撿完,列隊出來了。 眾生靜立,等著他們走過,封策大步過去,卻突然在一個學生跟前停下,盯了他一眼:“你便是張承允?” 清瘦的身影微微一凜,依禮作揖:“晚生是?!?/br> 封策目光如刀,打量片刻,冷笑道:“原來他竟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闭f完轉身,朝院卿拱手道一聲得罪,帶著衛(wèi)吏離開了。 院卿忙道不敢,直到佐樞的人盡數(shù)走光,才抬起頭,面露惑然之色。 好生奇怪,這樣大的陣仗,一番查抄下來,他們竟沒有帶走任何人,也并未搜出多少東西。 衛(wèi)吏們手上除了官刀,什么都沒有。 只有為首的封策手里托出來一奩帶鎖銅匣,卻也從未有人見過。 他轉頭,掃了一眼身后圍在一起的學生,正準備吩咐他們會課房,人群里忽而冒出不明就里的一聲疑問:“大人,學院為何會被搜撿,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一個領頭,其余人也紛紛附和起來,又有一生疑惑道:“對了,院丞大人呢?休沐已過,大人今日怎么沒來?” 第93章 往日下了朝, 即便禮部事忙,成斐也都會準時來院中處理案牘,連軸轉的時候也不忘來看看, 今日出了鬧了這樣大的動靜, 半天過去,怎也沒見到人? 院卿雙眉一簇, 他自然知曉成斐被停職關押的事,可憑成斐在院里的聲望, 若告予學生們知道, 難免不會引起恐慌。 他斟酌片刻, 道:“院丞他近日朝事……”‘甚忙’二字尚未出口,身前有個身影突然拜倒,打斷他的話, 哀哀呼道:“學生有罪,老師未能來院中,蓋因學生之故?!?/br> 眾人的目光驟然循聲望去,集中在伏在地上的張承允身上, 院卿面色微變,忙出聲想要阻止:“你……” “是學生在老師書房中發(fā)現(xiàn)了前朝反賊文章和老師親筆題注,心中惶惑不安, 上告了襄南侯,才至老師停職,事關朝事安危,學生怯懦, 不敢不報,學生有罪!”他急急出聲,不帶任何停頓,說完,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身后眾生先是片刻的沉寂,而后徹底炸開了鍋。 私藏反文,怪不得!可是,怎么會? 眾人sao亂愈發(fā)厲害,眼看就要壓不下去,院卿沉了臉色,嚴厲道:“噤聲!此事尚未有定論,院丞只是暫且停職,圣命定狀之前,便是莫須有之名!”他揚手指向人群,“你們當中,也有不少是院丞己資襄學,院丞其人如何,有口皆碑,本官愿意作保,他絕不會做出悖逆之事,真相調查清楚之前,本官不允許有人在院中胡亂議論!” 院卿垂目掃了一眼張承允,冷冷沉聲:“既進了院中,將來都是要入朝為官的人,朝事確鑿復雜岨深,但也別忘了本心才好?!彼f完,吩咐夫子帶眾生回課房,轉身離開。 人聲逐漸消弭了下去,跟隨夫子回課的路上,有一生忽而道:“承允兄好沉的心思,事發(fā)至今,竟瞞的一點不透,便是大人有嫌疑,也虧得你如此大義滅親?!?/br> 張承允面色驟然青白:“你……” “何況我也覺得大人不會沾惹這般行當,暗中告予襄南候這種事,虧你還是大人唯一的門生,反正換了我,決計做不出來!”后頭突然有人截住他的話,上前一步,斜擦著張承允的肩便走了過去,撞的他險些一個趔趄,掩在袖中的手也狠狠攥緊了。 . . . 院中響起幾聲清脆婉轉的鶯啼,阿桃軟聲叫著朝半空中那兩點嫩黃跑跳過去,rou爪飛撲在窗扇上,撲嗒一聲輕響,房中溫軟被衾窸窣兩下,伸出了一只手。 蘇閬從被中懶懶翻了個身,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得眉尖顰蹙,抬手搭在額上,睜開了眼。 什么時候了? 她還未完全清醒,腦袋昏昏沉沉的,擁著被搖晃著坐起來,喚了一聲:“蕎蕎。” 房門應聲而開,蕎蕎走到榻邊道:“小姐醒了。” 蘇閬打個呵欠,將臉埋在手里,揉了揉,聲音還含含糊糊的:“幾時了?” “午時才過不久。” 蘇閬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蕎蕎坐在她榻邊,笑道:“小姐昨夜喝的太多了,才睡得長了些?!?/br> 蘇閬兩眼惺忪的唔了一聲:“都怪二哥,多長時間沒醉過了,睡得我腦殼兒疼,”她邊掀被邊道,“對了,一川過完元宵,是不是回了泓學院?” 見到蕎蕎點頭,她又道:“阿斐出京,陳義的事還沒來得及處理吧?我得去把一川接回來,不然不放心?!?/br> 她站起身,才離開床榻,突然被蕎蕎一把拉?。骸靶〗?!” “嗯?” “小姐現(xiàn)在就要去泓學院嗎?酒才醒,交給奴婢吧,奴婢去接!” 蘇閬見她一副忽然緊張的模樣,低頭打量了下自己,半趿著鞋子,身上只套了一席中衣,頭發(fā)也未梳,默然道:“我去洗漱?!?/br> 蕎蕎身形微頓,捉著她衣袖的手慢慢松了,扯出個笑來:“啊,嗯。” 蘇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怪怪的?” 蕎蕎頰上攢出個酒窩來,甜聲道:“小姐睡迷糊了,沒有的事兒,奴婢去給你備水。”她說完,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匆匆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