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戚覃冷笑:“你自然不知,若非你的學生發(fā)現(xiàn)告我,賊子野心待到顯露之日,恐怕時之晚矣!” 成斐眉鋒倏地一沉,身后眾臣擾動的聲音又大了些,戚覃顯然便等著看到此種情景,回身肅然稟道:“年前有一寒生,喚作張承允,因長途跋涉,入學遲了,暫拜成斐為師,年前成斐出京,此生便在他的書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前朝反賊的遺物文章?!?/br>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本舊籍,高高揚起。 待看清書上墨字,殿中朝臣皆變了顏色,蘇嵃和蘇城也大為意外,龍椅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一動。 戚覃厲色揚聲:“王隨照其人,謂大陳反賊之首也不為過,當年與其門徒散布檄文攪起了多大的風浪,在位大多皆是老臣,想也深知其害,當年所印集稿掀起多大的風波,現(xiàn)下時隔數(shù)十年,親筆原稿竟然藏在泓學院院丞的書房之內(nèi)!對此成斐有何解釋?” 成斐的視線落在那本集稿上,轉(zhuǎn)向江涵:“臣從未見過此物?!?/br> 蘇城耐不住,亦急聲爭辯:“僅憑一個學生的一面之詞,如何便能認定它便是侍郎藏書?更何況王隨照離世多年,他病逝時,侍郎還未出世呢,又到哪里尋的什么親筆原稿!” 第91章 “二公子此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 各位大人可知,王隨照和成家的關(guān)系?”戚覃不顧眾臣愈加驚異的目光,陡然拔高聲音, “王隨照被定罪, 發(fā)配極東之時,成斐祖父可是曾盡心照應過其與家人好一段時日, 當時成相已是少年了罷?!?/br> “如此說來,豈不是…成相也有嫌疑?”一直坐在席中沉默不語的申平伯突然抬頭, 冒出這么一句。 戚覃冷哼一聲:“焉知非為連傳三代者?!?/br> 成斐眸色驟冷:“先祖父照應王隨照, 蓋因祖上舊識, 發(fā)配之后便再無交集,且祖父一生未曾涉足朝事,何來冒罪私藏集稿的理由?父親和此人, 更是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侯爺便是要彈劾臣,也需仔細,莫污了成相一生清明?!?/br> 蘇嵃亦道:“成相是何品性, 多年來上下有目共睹,絕非是一人置喙就可以改變的罷?!?/br> 此話一出,宴上雜亂的聲音消了不少, 大多沉吟點頭,看向成斐的眼中卻還是帶了不少猶疑,戚覃眉骨愈加高聳:“成相是否和此本集稿有關(guān),尚不得下定論, 臣也不好妄言,但是對于侍郎成斐,卻是確鑿脫不開干系!”他上前兩步,俯身兩手相遞,將其交給中官,“其上有后加之注,圣上對照筆法,便可知悉。” 筆法,張承允…… 一旁神經(jīng)緊繃的蘇城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清明的光,立時便要起身,身側(cè)上方卻突然拍來一股力道,生生制住他的肩,將其壓了下去,蘇城詫異抬眼,竟發(fā)現(xiàn)那只手來自成斐。 成斐站在他身側(cè),眸色深沉,無聲撤開了挨著他的衣袖。 蘇城一怔,雖不解,卻也只得咬牙忍住,轉(zhuǎn)臉看向坐在殿中上首龍椅上的江涵。 中官將那本陳舊的集稿呈到江涵面前:“皇上?!?/br> 江涵的手指莫名發(fā)僵,掌心卻沁出了溫熱的潮意。 但愿眼前這十二股的冕旒,到頭來可別用作遮蓋窘迫。 他伸手,將其拿了過來。 書頁翻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覺四周空氣陡然凝固了下去。 泛黃紙張空白處幾乎都注滿了認真細密的小字,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筆跡,熟悉的墨香,熟悉的文風。 手指倏地收緊,幾欲將發(fā)脆的書頁捏碎,良久,才抬起眼,看向成斐:“朕認得你的字?!?/br> “‘可憐半壁,竟落淵潭,義旗英士,見困虺蜴,止敗于一作亂賊子耳’,此等言語,是出自成卿之筆?” 他一字一句念出來,使了極重的力氣,目光緊緊落在他身上,似要將他骨rou盯透。 成斐眼底墨色漸深,遙遙與其對視,坦然道:“臣先前從未見過這本集稿,何來著墨之機?” 戚覃冷笑:“對著白紙黑字,侍郎還能鎮(zhèn)定自若,當真有指鹿為馬的好本事,”他拱手,“圣上,何需與他多言,宣鑒墨師來,同他先前奏章親筆相較,自然會有結(jié)果?!?/br> 江涵未應,仍望著成斐,收緊了拳:“成卿既說不是,可能自證?” 成斐默然,半晌,閉眼道:“現(xiàn)下…不能?!彼f這話時,語氣里不經(jīng)意間帶了些疲倦似的力不從心。 “現(xiàn)下不能,何時可以?” 殿中完全沉寂了下去。 驀地唰啦一聲,江涵揚手,那本集稿便被他遠遠擲在了長階下。 舊籍訂線已散,跌在地上,直接摔得斷裂,泛黃的書頁傾落一片,墨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良久,江涵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如此,按律停職關(guān)押,待此事調(diào)查清楚…或者,朕給你半月時間,若能自證清白最好,若不能,且再做處置罷?!彼⒁粨P手,“來人,帶下去?!?/br> 宮衛(wèi)應聲而入,蘇城面色一震,急聲道:“皇上…” “休要再聒噪!”江涵倏地拔高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成斐離開宴席的前一刻,突然拽了下蘇城的袖角,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幫我瞞住她?!?/br> 蘇城微怔,轉(zhuǎn)臉去瞧他,卻只看見了他被宮衛(wèi)帶離大殿的背影。 絕大多數(shù)人都還未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反應過來,才不過一刻的功夫,最大的功臣怎么就成了包藏反心的罪人? 愣怔間,上首江涵從案后起身,沉沉拋下一句:“眾卿家自便罷?!狈餍涠ァ?/br> . . . 將過晌午,蘇閬沒能在庫房里尋著合適的帶鉤,準備去外頭銀樓挑一個,不想才和蕎蕎一同走出府門,便聽見了已然行至近處的馬蹄聲,蘇嵃和蘇城回來了。 蘇閬迎上去,意外道:“父親,二哥,怎么宴饗結(jié)束的這樣快?” 蘇城一時無言,蘇嵃道:“皇上政務繁忙,是以散的早些?!?/br> 蘇閬點頭喔了一聲,笑著嘟囔:“才年初,能有什么事啊,莫不是和我一樣怕應酬,才提前跑了。” 蘇嵃進了府中,蘇城還騎在馬背上,神色黯然不明。 蘇閬揚手,踮起腳在他眼前晃了晃:“二哥,你怎了?” 蘇城倏然回神,對上蘇閬的眼睛,微微錯開去,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一旁門丁,邊走邊道:“沒事,宴上吃的有點多,一路回來,倒犯困了?!?/br> 蘇閬往長路上眺望一眼,只見空空的,沒看到其他人,伸手把他拉住:“阿斐是不是回相府了?正好我要去銀樓,想和他一塊去挑個玉帶鉤?!?/br> 蘇城身形微頓,轉(zhuǎn)身扯出個笑來:“我就怕你問我這個,衍州臨時出了些事情,皇上表哥暫派他出京巡視去了?!?/br> 蘇閬一愣:“巡視,出京了?” 蘇城點頭:“事出意外,阿斐直接從木蘭宮走的,相府都沒來的及回?!?/br> 蘇閬略一蹙眉,松開了拽著他袖角的手,恍然了悟,一拳敲在掌心:“我說呢,表哥前幾天怎么那樣大方的給他放假,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蘇城看到她氣鼓鼓的臉,垂眼不語。 哪有這樣苛刻的上司,連個告別的功夫都不給留? 蘇閬忿然暗忖,抬腳將路邊一個小石子踢開,砰的一聲輕響,落在才冒綠意的草叢里,沒了蹤影,又道:“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蘇城一笑:“約摸……半個多月吧?很快,很快就回來了?!?/br> 蘇閬聳聳雙肩,嘆了一聲:“好吧,那我只能去銀樓自己給他挑了?!?/br> 蕎蕎被她拉著手從蘇城身旁略過去,走了幾步,卻突然回過頭,莫名地看了蘇城一眼。 “怎了?”蘇閬停下,問她。 蕎蕎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沒,就是感覺公子好像和平日不大一樣?!?/br> 蘇閬唔了一聲,口吻里帶了點調(diào)侃:“想是才接了朝中軍職,還不大適應,說起來,他也是為著你接的嘛?!?/br> 蕎蕎雙頰一紅,哼哼道:“小姐就取笑我吧?!?/br> 蘇閬挑眉笑了笑,同她一道往洛長街去了。 銀樓里金銀玉飾一應俱全,男子所佩帶鉤皆陳列在一面方格分出的矮匣里,多為金銅所制,明燦燦的,蘇閬尋了一圈,只在最下頭的格子里瞧見了幾塊順眼的,皆為象牙玉石雕琢,瑩潤雅致,不見奢氣,她俯身,拿起一塊淺浮雕蟠螭紋的絳鉤,在手中磨挲了兩下。 掌柜的迎上來笑道:“姑娘好眼光,這是京中柏老師傅親手琢磨出來的,今早才收到小店里,若是給年輕的公子戴,正頂頂合適?!?/br> 絳鉤以一整塊羊脂白玉雕成,觸手細膩溫潤,配以玉環(huán),其上雙螭盤旋,雕的很精致,不過寥寥數(shù)筆,迥勁有力,頗有騰云之狀,絞紋清雅不失英氣,同成斐確實挺相宜,蘇閬一笑,將它遞到對面:“勞煩掌柜的給包起來罷?!?/br> 蘇閬捧著木匣出去,蕎蕎湊上來央著看了幾眼:“小姐備好束腰,就只等著婚前三禮了?”她歪一歪腦袋,思慮道,“奴婢記得小姐之前說,侍郎選定的日子是二月十六,可他出去一趟又得半個月,時間還來不來得及啊?” 蘇閬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著匣面,垂眼笑了笑:“禮數(shù)之類,對我來說越簡越好,虛文是做給外人看的,終歸是我倆在一處,不到那天就來的及?!?/br> 蕎蕎點頭沉吟:“也是。”她說著,往跟前又湊了湊,緊緊挽住了蘇閬的胳膊,“小姐成了親,奴婢就不能總和小姐在一塊了,舍不得怎么辦?” 蘇閬一指頭敲在她額角,嫌棄道:“相府和將軍府離的又不遠,時時都能見到的,別在大街上膩歪我。” 蕎蕎卻貼的更緊了,搖著頭使勁兒蹭了蹭。 被她拖著,兩人在街上耗了許多時間,暮色將至時才回到府中,蕎蕎念叨著蘇城愛吃栗子糕,提溜著點心往蘇城那里去了,行至房門前時,小廝阿雨守在外頭,見蕎蕎過來,慌忙朝她使了個眼色,迎上去悄聲道:“姑娘還是別進去了,公子好像心情不大好?!?/br> 蕎蕎想起晌午他回來時不自在的神色,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他今天是怎了,在宴上吃癟了嗎?” 阿雨為難道:“不應該啊,擢升的旨意下來,魚符官章下午送到了府中,公子制授中郎將,不是好事么?” 蕎蕎沉默片刻,邊往前走邊道:“我去看看吧?!?/br> 阿雨還想說什么,到底忍住了,嗐了一聲,悄悄跟至門邊:“公子向來喜歡姑娘,去勸勸也好。”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天色很暗了,房中還未點燈,黑沉沉的,寂寂無聲,蘇城坐在案邊,聽見動靜,頭也沒回,喝道:“不是不許你們進來么!” 蕎蕎身形停?。骸笆俏??!?/br> 蘇城一怔,倏地回過頭來:“蕎蕎……你回了?” 第92章 蕎蕎點頭, 抬了抬提著點心的手:“給公子帶了些栗子糕,奴婢放這了。”她俯身,把紙包擱在靠近門扇的一張圓凳上, 轉(zhuǎn)身便要退出去。 蘇城忙起身, 三步并作兩步追至門邊,一把拽住了她的袖角:“剛剛不是吼的你?!?/br> 蕎蕎順目望去, 他身后的案上擺著嶄新的朝服印章,顯然方才就是在對著這些物什發(fā)呆。 她一笑:“奴婢知道, 公子許是想自己靜一靜, 我才要走的?!?/br> 昏暗里逆著光線, 看不大清蘇城的神色,只聽他道:“你回來,我就不想一個人了, 進來坐吧?!?/br> 不待蕎蕎應聲,他便一手將她拽進房中,一手帶上了門扇。 咣當一聲,四周沉靜了下來, 他挨的很近,右手還停在門上,蕎蕎的活動范圍一下變得很局促, 從案上收回了目光,往后靠了靠,溫聲道:“公子若是不想在朝中供職,真的不必為了奴婢為難自己, 公子若是因為這種事不開心了,奴婢也會不開心。” 蘇城一愣:“你想什么呢?!?/br> 蕎蕎垂首:“我知道公子不喜歡拘著,今天回來就覺得你不大對勁,別為了什么委屈了自己?!?/br> 蘇城心頭微動,將她攬進懷中:“胡思亂想,沒有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