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成斐順勢將她攬住,道了聲好,忽而又想起一事:“對了,后天的宴饗,你去么?” 蘇閬閉著眼搖了搖頭,含糊道:“沒啥意思,反正我也沒擔什么重要的軍職,正好回來落了傷,就說還沒好,讓我爹推了?!?/br> 成斐倒也不意外,聽她這樣說,眼中復雜的神色卻緩緩落定,揉揉她的發(fā)道:“那你在府中安心等我?!?/br> 蘇閬打個呵欠點點頭,離開了他懷中:“我去睡啦,你也早歇。” 夜風颯颯,蘇閬才挪身,方才被她壓著的地方便有些涼颼颼的,有些空。 成斐等到她房中燈光亮起,駐足片刻,轉身而出,回了相府。 老管家見他回來,忙迎了上去:“公子。” 成斐見他仍舊未歇,有些詫異:“黃伯,怎么了?” 管家嗐了一聲,悄聲嘆氣道:“老爺舊疾又犯了?!?/br> 成斐面色一變,抬腳便往里走:“怎會?不是下午還好好的么?”管家慌忙跟上:“公子不必太過擔心,大夫已經來瞧過,無甚大礙,一更時服了藥,現(xiàn)下已經歇了?!?/br> 成斐已然大步行至成相門前,聽見這幾句,才稍稍放心,輕輕推開房門進去,坐在榻邊,見成相睡得安穩(wěn),松了口氣,小心掖緊被角,示意管家退出。 管家輕手輕腳帶上房門,道:“大夫囑咐雖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好再cao勞,老爺說一日后的慶功宴禮他無法到席了?!?/br> 成斐頷首:“也好,黃伯回去歇息吧,父親這里我來守著?!?/br> 老管家躬身應過,成斐的手在房門上停留片刻,不無倦意地閉了閉眼,悄聲進了房中。 . . . 翌日一早,成斐去了泓學院,才至課房,院卿便迎了上來,將他堵在了回廊里:“大人回來了,大人安好?!?/br> 成斐點頭,與他見過禮,欲繼續(xù)往前走,院卿卻又擋了一步:“大人可是要去處理公文,下官已經規(guī)整好了,圣上吩咐,大人正在休沐中,不必勞心費神?!?/br> 成斐看他一眼,卻只瞧見了他低著的發(fā)冠,停住了:“我不辦公,不過去書房看看。” 院卿緊繃的肩膀一松,剛想應是,又聽他道:“把張承允叫來見我?!?/br> 院卿身形微凜,立時去了,不多時,課房中便出來一個人,喚道:“老師。” 成斐從他身邊略了過去,拋下一句:“過來。” 兩人前后相繼而行,張承允跟在他肩后,成斐一路無言,忽聽他道:“老師戰(zhàn)勝而歸,學生很是歡喜?!?/br> 成斐已然行至書房門前,背對著他伸出了手:“鑰匙?!?/br> 咔噠一聲輕響,房門被打開,晨光傾漏進去,房中物事整齊,甚是干凈敞亮,成斐走到案后,隨意拿過一本書翻了翻,又放回去:“收拾的很干凈。” “晚生每天都要來打掃一番,不敢辜負老師厚愛。” 成斐唇角這才往上勾了勾,露出些許與往日沒什么異樣的溫然笑意:“你辦事向來是體貼嚴謹?shù)?,我放心?!?/br> 不待張承允應聲,他話鋒一轉:“我在外面聽說,年前院里一個學生出了意外,還是和你同住一個房間的?” 晨光下,張承允的臉色一白,聲音里也帶了哀戚:“是…陳義兄,夜里喝多了,失足落水?!?/br> “巡夜的人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么?” “沒有,當夜學生睡得早,也沒發(fā)現(xiàn)他出去了就不曾回來,直到第二日一早發(fā)現(xiàn)床鋪是空的,覺得不對才出去尋,卻不曾想,”他掩了下面,“最后在湖里…撈了上來?!?/br> 成斐沉默片刻,才抬起眼:“即便是不慎失足,家里人也都給了撫慰罷?” “院里已經給了?!?/br> 成斐點了下頭,淡淡瞧著他:“那你呢,現(xiàn)下還在原來的房間里住著?” 張承允的聲音不覺弱了些:“說來慚愧,學生膽弱,已經搬出去了?!?/br> “人之常情罷了,”說話間,一陣寒風吹過,撞的窗牖吱呀響了兩聲,成斐揚手指了指窗扇上方,道,“那里的橫窗有些松了,你去把它閉嚴吧。” 張承允忙應了一聲,搬過凳子來踩在上頭,抬手去夠,袍袖順勢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段胳膊,他用手將窗棱往里按了按,惑然道:“老師,關的挺緊的,沒有松?!?/br> 張承允低頭,卻看見成斐不知何時走到了近前,正抬首看著自己。 他一凜,險些從長凳上滑下來,忙捉住窗欞才穩(wěn)住身形,成斐平靜的收了眼:“許是我聽錯了,沒有其他事,你可以回課房了。” 房門被帶上,成斐的手移向案角,墨盒被打開,淡淡的墨香夾雜著其他香氣從中溢出,墨方整整齊齊碼在盒里,只不過少了三條。 成斐眉梢微挑,手指一松,嗒的一聲,盒蓋往下砸去,關的嚴絲合縫。 他拂袖,出了房門。 第90章 木蘭宮是陳中專設燕享之地, 此次王軍告捷而歸,慶功的宴禮自然也要在此處舉行。 大殿遵循古制,玄地朱漆, 朱杖纁簾, 正中四尺高的三足銅爐周圍暖香裊然,從兩只龍口中煙騰而出, 即便有絲竹應和,仍然顯得格外莊重肅穆, 赴宴的群臣將領應時而至, 各自見禮后, 分席列坐,正襟儼然的等著皇帝進殿。 眼見辰時將至,上首龍椅上卻仍是空的, 滿朝文武都跪坐在地席上引頸以待,身壓足踵,其實并不怎么舒坦,蘇城就不大能受得了這樣規(guī)矩的姿勢, 朝身旁靜坐的成斐悄聲笑了一句:“我覺得阿棠逃了宴饗真是很明智?!痹捯粑绰?,中官搭著拂塵從側殿而出,拉長的嗓音回蕩過整個大殿, 江涵來了。 . . . 殿中樂鼓聲起,宴禮開始時,蘇閬才從美覺中起身,等著她的清粥小菜, 拈了針線給成斐繡那條馬上就要收尾的腰帶。 繡紋布滿淡青帛面,只消再勾個邊,配個玉帶鉤便成了,蘇閬剪下該換線的繡針,指腹磨挲過密密匝匝的海底紋,細密厚實的觸感摸上去很舒服,她想象了一下成斐身著常服戴著它的模樣,唇角不覺往上勾了勾。 出神間,蕎蕎端著飯菜從門外進來,道:“小姐,吃飯了。” 蘇閬應了一聲,將腰封好生收起,蕎蕎見她招手,挨著坐下,蘇閬瞧見一只盤子里擺著幾個油炸圓子,看了眼蕎蕎,果然那廂垂首捋著捋頭發(fā),面色訕訕的:“那個,元宵那天做多了,沒能吃的完?!?/br> 蘇閬笑道:“定是團著團著恍了神,否則你哪有這么勤快?!?/br> 蕎蕎一愣,紅著臉沖她吐了吐舌尖,蘇閬挑眉,喝了口湯:“二哥都給你說了?” 蕎蕎哼哼:“小姐說什么呢,奴婢聽不懂?!?/br> 蘇閬從睫毛底下瞧著她,嗤地一笑:“得了,你們兩個的心思我還不知道,說開了就成,不過我聽府里的動靜,你們還沒和父親說?” 蕎蕎原本有些羞赧的笑意慢慢消了下去,輕聲道:“小姐還沒嫁,奴婢才不走呢,再者…公子的心意奴婢清楚,只是,”她咬了下唇,“和老爺怕是有些分歧,公子的性子,奴婢不想鬧出不好?!?/br> 蘇閬默然片刻,道:“父親是不反對你們在一處的?!?/br> “奴婢知道,這樣就足夠啦。” 蘇閬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你是考慮二哥堅持娶妻,一來父親不同意,二來傳出去也怕旁人說三道四,”她笑笑,“在我看來,這種顧慮沒什么必要,我已經和阿斐商定,待我倆成禮他便認你做義妹,堵住外人的嘴,父親那邊,不過是擔心你小孩子心性,若能穩(wěn)下來,他自然不會再說什么?!?/br> 蕎蕎的眼睛亮了亮,身子往桌子上一靠:“侍郎的義妹?他愿意?小姐別是唬我的吧?” 蘇閬嘿然挑眉:“怎么你聽見這個消息,比要嫁二哥還興奮……” 那廂捂臉晃著身子使勁點頭:“侍郎成斐啊,小狀元郎啊,京中第一公子啊,興奮?!?/br> 蘇閬看她一臉沒出息的恍惚模樣,默然轉過了臉,要等這姑娘沉穩(wěn)下來,任重而道遠。 天色已經大亮,想來宴禮應當早就開始了。 蘇閬望向窗外,透過窗欞紙,依稀可以看見院里的海棠枝椏上已經冒出了一點春綠。 清風拂過,細軟長枝微微抖動,似美人翩躚—— 木蘭宮殿中亦是綠云擾擾,江涵落座,同眾臣攀談了幾句,宴上氣氛逐漸活絡起來,瓜果既盛,相近寒暄不提,直到第一波樂舞退下,中官取出正宴開始前要宣的封晉旨意,才又歸于安靜。 蘇城片刻前還興致勃勃的和成斐侃大山:“父親原本沒想讓阿棠走修習武藝這條路,奈何她小時候身子弱些,又極其不喜歡喝那些苦汁子,每每醫(yī)士給熬了補藥,她喝不了幾口就偷偷灌到那海棠下頭,奈何笨的很,倒一趟被逮著一趟,還死性兒不改,受了不少教訓……” 成斐本含笑聽著,聽見這一句,忍不住道:“怎么教訓的?” 蘇城揚眉:“還能如何,父親又舍不得抽她,塞了筆墨關到小屋里罰抄,一抄百八十頁的,老爺子也是,這邊沒打算讓她舞刀弄槍,那邊又想不出別的法子懲她,抄的大都是他自己的兵書,你說喜人不喜人。她抄趴了,就夠在窗縫里偷瞧師傅教我練劍,興致卻很高,自己折了樹枝偷偷比劃,被師傅撞見了,說她有天資,小丫頭樂的不行,央父親要和我一起學,父親拗不過,又想這倒也是個強身健體的好法子,才應了她。” 成斐忍俊道:“什么時候的事?” 蘇城將手往矮案高幾寸的地方一比劃:“五歲多,就這么點兒大?!?/br> 成斐想象了下一個粉團子似的女娃邁著小短腿兒提著樹枝耍來耍去的模樣,眉眼間都漫出了冉冉的笑意,余光看見中官揚著拂塵走到階上,才提醒了下蘇城,轉回臉去。 殿中很快變得靜謐肅穆。 中官展開帛卷,揚聲宣旨:“蒼天有道,厚土載德。古者封諸子以尊宗廟,立諸將以衛(wèi)京師,今北上捷勝,保黎民而治太平,朕受真撿于上霄,乃盛儀交舉,方詢眾心,特此賞晉,鎮(zhèn)北上將軍、左右衛(wèi)將、屯騎校尉、部曲督,無怠抵率,欽朕之言,著進大司馬驃騎將軍、懷化郎將、歸德郎將、昭武校尉,特有蘇旗副軍蘇城,制授中郎將;禮部侍郎兼泓學院院丞成斐,擢升尚書仆射,并順院丞位。有司擇日備禮冊命?!?/br> 圣旨宣畢,眾官皆起身再拜謝恩,祝聲喧洪,待江涵道了平身,才回到座位上。 紛紛歸席時,前面上首突然響起沉厲的一聲:“臣有事啟奏?!?/br> 原本封晉敕令才下,宴禮上一派和諧,這幾個字冷不丁砸出來,顯得異常突兀。 眾人的眼睛循聲望去,襄南候已經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神色肅穆。 江涵雙眉微皺:“今日乃慶功宴禮,有什么事,襄南候明日早朝再說罷?!?/br> 戚覃向右一步,離席而立:“事關重大,若至明日,則不免權落jian佞,危及朝事,還望圣上準允?!?/br> 此話說的極重,殿中朝官無不覷覷,氣氛頓時凝住,蘇城略一皺眉,用只有他和成斐能聽見的聲音道:“權落jian佞,虧他說的出?!?/br> 成斐面色平淡,微微搖頭,示意他噤聲,目光遠遠落在了江涵腳下的長階上。 片刻的沉寂過后,江涵道:“講?!?/br> “臣檢舉,侍郎成斐私藏反賊文書,擅竊仕名,誣罔悖逆,盜用兵權,暗置反心!” 一語方出,四座皆驚,簇簇目光陡然在成斐身上扎聚,成斐坐在原處,握著杯盞的手無聲松開。 江涵亦沉了聲色:“戚侯慎言!成卿自入仕以來,興舉學門,襄資寒生,此次戰(zhàn)中固守北境,大破狄軍,亦有成卿之功,何來暗置反心一說?” 戚覃冷聲道:“眾臣皆知,年前北狄可汗親筆書信傳至京中,表求和之意,然成斐不待圣命下達,便領兵攻入西潼,可謂無視上令,擅自發(fā)兵,野心昭昭,可以想見,所謂資助寒門,焉知不是收攏人心!” 殿中一時寂寂,不待其他人應聲,蘇嵃直接從案后站了起來:“沙場形勢瞬息萬變,待和書從開河至上京來回一遭,少則兩三日,多則四五日,拖沓戰(zhàn)事,可會徒增多少傷亡,如若能使北狄戰(zhàn)降,又何必屈身應和?此舉乃末將同侍郎商議而定,侯爺要問罪,不妨也帶上末將。” 蘇城直接被氣笑:“北狄氣性,慣是欺軟怕硬,念歹忘好,今日成全,明日忘了疼便又要滋釁,前年一戰(zhàn)還不是個例么?侯爺說了這么多,倒是有好硬朗的腰板,若狄軍再生戰(zhàn)事,想也不必差使我們這些將領,只消您老站在城墻上,順風吼幾聲‘和!’,定能震退敵方,兵不血刃呢?!?/br> 江涵皺眉呵斥:“不得無禮?!?/br> 蘇城輕嗤一聲,適時停了嘴。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即便按兵待朕旨意,也會是發(fā)兵反攻,此舉無可指摘,”江涵轉向蘇嵃,“將軍請坐?!?/br> 他微微瞇眼,緊攥在袍袖中的手卻松了:“只因這件事,何從看出成卿不臣之跡?倒卻是戚侯你,豈非有披毛索魘之嫌?” 宴上已經隱隱有些sao動,戚覃面色不改,沉聲道:“臣不敢做口說無憑的事,若非掌握了切實證據(jù),也不會在文武百官皆在的時候告發(fā)此人?!?/br> 他說著,轉臉望向成斐,頗有咄咄逼人之態(tài)。 成斐一直平靜無言,遙遙看向上首,隔著冕旒,神色觀不真切,眼睛卻確鑿與自己的相對,方才起身:“臣愚鈍,不知襄南候此話從何而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