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方臨一怔,伸手去探,抬眼道:“是自殺, 咬破了口中毒丸?!?/br> 成斐略一皺眉:“拖出去吧?!?/br> 獄卒拖著死尸離開了牢房,張承允眼睛死魚一般直直瞪著那人在地上留下的幾點發(fā)烏血跡,渾身開始顫抖, 慢慢后退,砰地一聲,脊背靠到壁上,才停下來, 瞧著對面成斐,突然膝蓋一軟,撲通跪倒在地,不斷叩頭:“老師!學生錯了,學生知錯了……那集稿就是襄南候找來的!是他支使晚生陷害老師的!” 他痛哭流涕,膝行上前,死死握住了成斐的一片衣角,嘴里還在含糊著說著什么,成斐垂眼,聲音淡漠:“他與你送了什么消息,今早畫伏狀時為何說謊?” “他給我送的信里說……只有我保住了他,他才能救我出來,還有……若我不依,他不會放過我祖母和meimei……” 可誰曾料到,他今早才依言包攬了罪名,戚覃就派人來殺他了! 成斐看了他一眼,沒說別的話,知道:“既承認了,便寫了供狀,畫押罷。” 張承允身子猛地一僵,將他拽的更緊,不斷磕頭哀求:“老師……學生是一時迷了心竅,再不敢了!學生不能死啊,祖母和meimei無依無靠……還有戚覃,學生招供了,他不會放過她們的!” “我會保證你家人的安全,”成斐打斷他的話,后退一步,將被他攥著的衣角抽了出來,“可人,總要為自己做出來的事負責任?!?/br> 張承允怔住,眼睜睜看著成斐轉(zhuǎn)身離開,癱軟在地上。 . . . 遵照古制,男女婚嫁素有三書六禮之說,三書既下,方能前往戶部添筆,從納彩到親迎一一過了,才算是真正完婚,將相高門,更是半步也缺不得,蘇閬胡來了那一次,回到府里還是逃不過,頗惆悵。 原本想著會刪繁就簡,聘禮下來的那天,成家的陣仗卻把她嚇了一跳。 據(jù)跑出院去瞧熱鬧的蕎蕎說,只那列著禮品的單子,抻開來便足有兩臂長,箱奩數(shù)百,使鑾輿乘運,兩府之距生生沒能裝的下,只得驅(qū)馬繞遠送至,鑾和之音叮鈴盈路,不過半日,將相兩家聯(lián)姻的事便傳滿了上京內(nèi)外,人人都知道,名滿京城的成小公子要成親了,娶的是蘇家的女兒,免不得在有待字青娥的人家里掀起一陣感懷搓嘆,官場里也少不了幾番猜測議論,然則宮里那位不但沒對兩個文武高官結(jié)親之事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還御賜了鳳冠霞帔和金車轎鑾,以表慶賀之意,一時間風頭又起,直盛成斐高中狀元當日。 成婚的前一天新郎是不能和新娘見面的,成斐縱然滿心想著蘇閬,卻也不好前往將軍府,他前些時日清名既正,且擢升仆射,位同副相,原本對成家避之不及的朝官又紛紛攜禮上門來相賀,絡(luò)繹不絕,一時間門庭若市,人情冷暖,向來如此,成家上下見怪不怪,又不是宴請賓客的時候,只依著成斐的吩咐,將禮一一婉退了回去,然而舊的才走,新客不斷,正好這當口,江涵召成斐入宮,這才免了他應(yīng)付的功夫。 江涵原先許了給二人賜婚,他還記著,是以方才臨窗對弈時,提了一句,不過卻是個表為難的意思,成斐笑吟吟道:“臣明白,陛下這一道圣旨下去,免不得還得去玉漱宮里哄上一哄,臣也不好給陛下徒添麻煩不是?!?/br> 江涵挑眉,手中一顆棋子砸在了他衣襟上。 成斐笑的開懷,捉住那枚棋子放回案上,邊道:“對了,陛下是提前把公主支走了么,今日倒不見她?!?/br> 江涵默然押了口茶:“她不曾想你們二人這么快就能把事辦完,知曉你要成親,便鬧了陣小脾氣,跑出去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弊约汉宀缓茫笥疑磉吽闪税敌l(wèi)跟著,她又不缺錢花,由著她去吧,估計等阿棠過了成家的門,自個兒也就想開了。 成斐唔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很快到了成親的那日,蘇閬出嫁,在眾侍女的環(huán)伺下一件件穿上羅紅鞠衣和緣襈裙,外披繁繡翟紋霞帔,腰束金云青綺,系大帶,環(huán)佩加身,蕎蕎給她戴上鳳冠,簪入步搖時,不覺說了句:“好重?!笔w蕎笑道:“是了,小姐平日佩戴的長劍也才三斤重呢,不過習武之事都難不倒小姐,還怕這點重量么?” 她邊說著,簪進了最后一支釵子,矮身湊在蘇閬身側(cè),喃喃道:“小姐真好看,堪比洛神?!?/br> 蘇閬本就生的美,只是平常不好打扮,今日華服麗飾,更顯玉質(zhì)天成,說是姿容艷絕也不為過,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竟恍然生出了些許陌生之感,伸出指尖,觸了觸鏡面,房內(nèi)短暫的安靜間,遙遙鼓樂之聲已至府前,蕎蕎喜道:“想是公子到了,奴婢去瞧瞧?!?/br> 蘇閬點頭,兩旁侍女上前,給她放下了遮面的華勝。 不多時,蕎蕎回來,扶著她走了出去。 才步出房門,蘇閬便感受到了外面通天的繁貴之氣,絲毫不亞于納征過大禮那日給自己的震撼,心里不覺微微吃驚,蘇嵃蘇城已在前堂,即將離家,蘇閬心中亦是不舍,俯身朝父兄跪拜,蘇嵃親將她扶起身,鄭重叮囑了幾句,才將她交給蕎蕎,送出廳門。 即便這幾日心里已經(jīng)想象了好幾遍見到成斐的情景,隔著米珠密密穿成的華勝之飾,望見府門前的人時,還是微微凝住了神。 成斐立于檻內(nèi),發(fā)束華冠,禮服加身,英姿玉樹,宛若謫仙。 蘇閬的目光遙遙落在他身上,不覺讓她想起了那天他身著狀元紅袍,在馬上回首朝自己微笑的那一刻,兩年過去,二人都褪去了青澀的模樣,那個場景卻仿佛還在昨天。 成斐見到她來,眉目間流露出和緩笑意,朝她伸出了手。 指尖被他握住,一如往常的溫暖安穩(wěn),一瞬間,充耳的喧天鼓樂仿佛都散了,直到被他扶著跨出門檻,聽到附近民眾的不絕呼聲,才回過神,順目望見路上遠遠排開的迎親儀仗,闊路上喜幡隨風飄轉(zhuǎn),駿馬車鑾宛若長龍,一眼竟望不到頭,直至消失在長路拐角處,仍不見末處,心頭一跳,轉(zhuǎn)頭看向成斐。 他用了這樣盛大的儀仗來娶她。 成斐牽著她的手握了握,送她上花轎時,在她耳邊輕輕一笑:“阿棠,你瞧你其實嫁了個挺膚淺的夫君,今日之禮,除卻為著我的心意,也要告訴所有人,你蘇閬是我成斐的妻?!?/br> 第110章 儀仗蜿蜒, 同蘇府給蘇閬準備的嫁妝一起,竟逶迤鋪陳了數(shù)條長街,京中成親當日, 新娘嫁入夫家, 花轎都會特地繞過洛長街,昏時入府行禮, 取長長久久之意,蘇閬坐在轎中, 手中捧著一川遞上來的一個蘋果, 聽見道路兩側(cè)喧騰人聲恍然升高時, 心中隱有猜測,應(yīng)是已經(jīng)到了街中。 過了這條街,相府便近了。 她緩緩舒了口氣, 閉上了眼。 . . . 迎親儀仗熱熱鬧鬧經(jīng)過街邊一處客棧時,一顆小腦袋從露臺的后悄聲探了出來,愣怔怔瞧著喜氣盈天的隊伍從街上經(jīng)過,使勁咬了口手里的馬奶糕, 額頭抵在欄桿上,委屈地嗚了一聲。 身后伸來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柔聲道:“公主,外頭風大,還是進去吧,莫著了涼。” 柔伽悶悶道:“不想回去, 讓我再吹一會兒。” 那人挨著她坐了下來:“公主自昨日來了就一直不開心,出了何事,介意和奴家說說么,興許奴家能為你開解?!?/br> 柔伽轉(zhuǎn)身,看了對面戴著面紗的姑娘一眼,額角抵著欄桿,任嘴里含著的糕點自己化掉,半晌才咽了下去,咬唇道:“看到街上迎親的隊伍了嗎,”她抽抽鼻子,“我喜歡的人今天娶妻,我追不到他了?!?/br> 她說完,使勁跺了跺腳,將漆盤往邊上一擲,當啷一聲響,哇的哭了出來。 怎么就能這么快呢,弄的她連給自己爭取的機會都沒有! 身側(cè)一只葇荑伸過來,捏著羅帕給她揾淚,邊道:“公主這樣好的女孩兒,還愁找不到喜歡自己的如意郎君么,何必在心屬他人的男子身上費心?” 柔伽聽她說這話時,垂著眼睛,沒看到她眼角余光瞥過路上儀仗時一閃而過的狠意,帶著哭腔兒道:“你不知道!我來這里,原本、原本就是為著他來的,現(xiàn)在好啦,認準的駙馬娶了媳婦回自己家了,被父皇曉得了,等我回去一定會笑死我的,然后又要整一大堆其他公子哥兒的畫像讓我挑,想想腦子都要炸了!” 能找著一個同時被眼光十幾年來一向南轅北轍的父女倆看上的人容易嗎,現(xiàn)在那個人還跟別人跑了,倒霉催的。 “那何妨在陳中再找一個好兒郎?回去之后就不必愁了?!?/br> 柔伽半顆淚珠將落未落,從睫毛底下瞅了她一眼。 對面的人一笑,道:“容奴家冒昧,奴家的意思是,齊國的陛下既疼你,公主若在回去之前尋到心上人,陛下想必也不會太過干涉…” 柔伽停了抽噎,良久,道:“也是哦…” 其實細細想來,她這樣義無反顧的追到陳國,其實跟她那個好爹爹鍥而不舍的催婚也有很大關(guān)系。 甚至于講,這簡直是自己往成斐跟前不斷露臉的一大動力,反正她現(xiàn)在想起之前畫師呈上來的畫像就想吐。 成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親了,再好她也總不能闖到人家家里去搶人吧?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啊,罷了。 柔伽看了眼手中捏著的馬奶糕,暗自忖度,其實京城還是自己很適合吃喝玩樂的,江涵又縱著她,簡直比之前在宮里還樂呵。 她這樣想著,腦海中冷不丁就閃過了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身子一抖,回憶起那日掉到湖里的慘痛經(jīng)歷,慌忙把那道影子趕了出去。真是魔怔了。 柔伽打定主意,把剩下的半塊糕塞進嘴里,雄赳赳握拳,含含糊糊道:“好,本公主不回去了!找到合適的人再說。” 話音剛落,江涵的影子又闖了進來,她一怔,使勁兒晃了晃腦袋,直到再次驅(qū)逐成功,才一笑,抬起臉來,觸目光觸及到對面的人臉上覆著的面紗,伸手摸了摸,小心道:“阿顏,你臉上的傷怎么樣了?” 那天柔伽把她救回來,匆匆忙忙找到一家醫(yī)館時,她傷口的血已經(jīng)流了滿手,大夫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她才看見那道傷口有多猙獰。 刀尖在臉頰上劃出一道寸長的口子,因為是被扔擲過去的匕首中傷,有一處血rou都翻了出來,她只瞥了一眼,便嚇的轉(zhuǎn)過了頭,沒敢再看。 大夫處理傷口時神色很凝重,開藥時嗟嘆,即便傷口愈合,也會留下疤痕,這張臉算是毀了。 只是他說這話時,這個姑娘似乎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悲傷,即便她若沒有這一劫,會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子。 柔伽著人給她買了冥籬面紗,出來時問她家在哪里,好送她回去,奈何她只是搖頭,再往下問,才道原本是名舞姬,后因鴇母逼她賣身,她不同意,才逃了出來,原本在小阿山有處簡陋房舍,也被追過來的人燒掉了。 柔伽聽得想掉眼淚,忍不住便動了惻隱之心,當即道:“你若無處可去,便跟著我吧,有我在,沒人敢動你的!” 她一怔,半晌才不可置信似的抬起頭來:“真的可以么?” 見柔伽點頭,她恍然欣喜,忙斂裾下拜,磕頭道:“奴家多謝貴人大恩,愿為奴為婢,侍奉貴人一生。” 柔伽見她這般,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忙拉她起來:“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冥籬下她的眼睫一眨,用帶了些微異域口音的話道:“阿顏。” 那日后,柔伽派去的人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別院,阿顏傷未好,又在臉上,無法以面示人,再者不是京中的人,沒有敕身,出入宮禁也是麻煩,便先尋了處離皇宮不遠的客棧,柔伽出手闊綽,直接付了半年的銀子,便讓阿顏先這么住了下來,前幾日她鬧脾氣,也是跑來了這里。 阿顏隔著輕紗撫了撫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勉強一笑,無奈道:“也就那樣子吧,能有今日,已是阿顏莫大的福分,公主不必掛懷?!?/br> 柔伽道:“也不一定就沒治了,宮里許有祛疤的好藥,我叫人去給你尋一些,總有用的?!?/br> 阿顏聞言,慌忙道:“公主真的不必費心,這些時日我也想開了,不過一張臉面而已,懷璧其罪,若沒有它,許還不會受這些挫磨,何況,”她垂眼,輕輕道,“女為悅己者容,左右奴家想取悅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即便祛了傷疤,也沒什么用?!?/br> 柔伽聽出了她話中傷感之意,飽含同情的惻隱之心又顫了顫。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薄命的女孩子啊,無家可歸被人逼良為娼不說,聽她方才的話,想是心上人還沒了,比起她來,自己簡直不要太幸運了。 柔伽眉心微蹙,嘆了口氣,突然就覺得心情沉重起來,站起身道:“你在這里好好休養(yǎng)吧,我回去了?!?/br> 阿顏道了聲好,起身相送,到房門時,被柔伽擋了回去,自己下了樓。 柔伽才走出客棧,看見眼前之景,卻又后悔了。 天色已近黃昏,街上那恨不得長到天邊去的儀仗可算是全部走了過去,可前來看熱鬧的行人還未離開,仍在路邊嘖嘖回味方才的盛景,偌大一條洛長街擠擠挨挨,柔伽才下臺階,便陷進了人潮里。 幸而行人已經(jīng)逐漸散開,還算走的動,柔伽也沒管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暗衛(wèi),順著路往前走,人頭攢動間,身后突然傳來直呼其名的一聲:“柔伽!” 很熟悉的嗓音,聽上去卻不同往常。 縱使柔伽如此大條,也察覺出了這里頭松了一口氣似的欣喜和…壓抑的怒氣。 柔伽回頭,果然看見了方才在露臺時那個闖進自己腦海的人,與她隔了幾丈的距離,正撥開行人,快速朝她走過來。 柔伽一愣,腳步竟然就頓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了。 不過片刻,江涵大步走到她面前,直接一把把她拉到了身側(cè),氣道:“長本事了是不是?竟敢直接在外頭過夜,說都不說一聲!” 柔伽還是頭一次看見他這般生氣的樣子,自己也氣了:“哇塞,你還敢喊我的名字?你還兇我?少在這里拉拉扯扯的,小心我回去告給父…父親去!” 看著她瞪著眼睛鼓鼓的臉頰,江涵突然有種把她扛起來打屁.股的沖動,好容易才忍了下去:“頂嘴!朕…真是任性妄為!我昨晚等了你一夜,天一亮就出來尋你,一直到現(xiàn)在,你徹夜未歸,還有理了?” 柔伽結(jié)舌,好大一會兒才道:“我……誰讓你出來找我了,我在里頭不舒坦,出來住住客棧玩不行嘛?” 江涵咬牙,不顧柔伽的掙扎,握住她的手腕就往皇宮的方向走:“不和你在路上吵,先回家去?!?/br> 柔伽哪里比得過他的力氣,一面掙扎,一面被他拽著往前走,留下一干暗衛(wèi)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周圍過往的行人見到這一幕,都樂了,才看完那樣盛大的迎親儀仗,又瞧見一對郎才女貌的小夫妻打情罵俏,妙哉。 柔伽被江涵拉著,沒法脫開,她身量不高,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又鬧著脾氣,不一會兒便出了汗,江涵聽見身后的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一怔,忙放緩了腳步,柔伽緩口氣,蹬蹬追至他身側(cè),上手去拆他握著自己的手,奈何手指頭都抓紅了仍然無果,只好放棄,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上了。 兩人走了一會兒,江涵便聽身側(cè)一個委委屈屈的聲音開始嘟囔:“又不是沒人跟著,出了事他們自然會通知你啊,誰央著你出來找了嗎……” 江涵一步不停,繼續(xù)往前走。 那個聲音又道:“你還兇我,我父皇都沒兇過我,本公主背井離鄉(xiāng),舉目無親,煢煢孑立,你就欺負我,虧你還是一國之君,好意思嗎你……” 江涵要被她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