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周錦重是二夫人進門后生下的二少爺,時年九歲。 因生下來便體弱,周老太太去廟里求了鎖命符給他日日貼身帶著。他的名字“錦重”二字府里人人叫得,每年的生辰也不敢大辦。都是因為怕太過頭了,叫老天爺想起他來,早早的帶了他去。 這日周錦城不必讀書,一早便被鶯兒叫起來換上新衣。 早飯要去正房一起,此時天還沒亮透,他就要開始準(zhǔn)備跟著周霖輔去門口迎人。 床上的小傻子還睡著,被周錦城捏著鼻子拽起來,“去廚房拿吃的,再晚沒有了?!?/br> 阮唐還迷糊的厲害,卻聽話的很。聞言立刻閉著眼摸索到衣服穿上,坐在床邊拿腳去找鞋子,兩腳往下一蹬,便跑走了。 廚娘原本沒給周錦城準(zhǔn)備,但阮唐來取,她問了外頭的小廝,都道少爺還沒出房門,只暗道是大少爺又要給老爺找不痛快,心里擔(dān)憂,卻也少不得連忙配好一份給阮唐端回去。 周錦城等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阮唐端著東西回來了,多一句話都沒說,就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阮唐叫了兩聲哥哥沒管用,一時間呆在桌前,不知怎么是好。 鶯兒收拾好床鋪出來,笑道:“少爺這是叫你自己用的,待會兒他走了,你可不是得回下人房去搶嗎?” 阮唐愣愣地點頭,這么多……都是自己的? 廚娘知道這一整天都沒阮唐什么事了,掐著用完早飯的點就叫人來喚他去廚房幫忙。 日頭剛起來,廚房里頭就熱得不得了,尤其是靠近灶臺的地方,不一會兒汗就出了滿背,濡濕了貼身的小衣,又慢慢浸到外頭的小褂。 阮唐不會做別的,廚娘就安排他蹲在灶臺下扇火。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白生生的臉上便覆蓋一層黑灰,身上汗流著,狼狽的不成樣子。 阮唐倒沒覺著辛苦,只是想這樣被哥哥看見又要不高興,因而心里有些害怕,想著去什么地方洗洗。 午飯安排在后花園,依著荷花池打起一個戲臺子,供婦人們玩耍。男人的宴擺在正廳,他們不愛看戲,只叫了府里養(yǎng)的幾個女孩子來歌舞助興。 周錦城陪在周霖輔身邊半頓飯的功夫,同桌上的叔伯們都打過招呼,正要回去,周霖輔對他道:“去后院你太太那里看看,錦重也在,前日說功課有些難,被先生訓(xùn)了,你順道問問他?!?/br> 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周錦城只好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下來,出門往后花園走。 幾個跟著他的小廝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拼命垂著頭,都想若是地上有條縫,此時能鉆進去是最好不過的。 但周錦城沒跟以前一樣動輒黑臉發(fā)火,他很周全地給各家來的太太都打過招呼,又問過林素嵐的好,才說要回去念書。 林素嵐連忙點頭,滿眼關(guān)切道:“夏里易中暑,城兒發(fā)奮念書,但也要當(dāng)心身子?!?/br> 他垂眼點頭,答道:“錦城記著了?!?/br> 他二嬸在一邊笑道:“錦城這模樣越長越出挑,竟似比端午時見還俊些呢。我就看往后啊,大哥和嫂嫂要給咱們錦城定個什么樣的人物才能配的上?!?/br> 林素嵐哪里敢往周錦城的婚事上伸手,她怕周錦城誤會,連忙道:“現(xiàn)城兒一心都在秋試上,讀書進學(xué)要緊,別的事,這一兩年都不急?!?/br> 她們兩個人說話,周錦城不好就這么走開,但也沒答言,就那么垂首立在一邊。他眉眼間自帶一股生來的疏離,身形挺拔,顯得高貴而矜傲。 女人話多,這茬講完,他總該能走了,卻又被一道踟躕的聲音喊?。骸按蟾纭蟾纾f,讓我問問你功課?!?/br> 周錦城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但又很快平復(fù)表情。他垂眸看向周錦重,今日的壽星,穿一身特地為生辰做的錦衣,外套一層紅紗小褂,精神極了。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盡管來書房便是。我肯定比不上先生,你有疑惑,不過我們兄弟二人談?wù)撜務(wù)??!?/br> 他說了這么長一段話,周錦重喜不自勝,捏著袖口往他身邊邁了一步,無措地說:“那、那我今日……” “我今日要做完一篇文章送去老師家,明日得空?!?/br> “好?!敝苠\重用力點頭,又忍不住偷笑著看他娘,道:“明日一早,我去找大哥?!?/br> 周錦城回了書房,不見阮唐。想起前兩日他同鶯兒燕兒湊在一處悄聲說話的樣子,只當(dāng)是三人趁他不在,偷空去了哪里玩耍。 他沒多在意,洗凈手后,自己倒了杯涼茶放在書案上,取了本書來溫。 可是一直等到太陽西落都不見阮唐,鶯兒燕兒來送晚飯,聽他問,才說:“今日二少爺生辰,府里人多,廚房忙,王大娘道小唐今日沒事,叫他去廚房幫忙。” 這種事是有的,哪個小廝不是小廝呢,鶯兒便當(dāng)尋常話告訴給周錦城聽。 周錦城聽完,舉杯喝了口茶,定頓一會兒,道:“去叫他回來,就說吃飯了?!?/br> 鶯兒燕兒對視一眼,應(yīng)了聲好,便出門往廚房去。 阮唐臟貓一樣被鶯兒和燕兒強行帶進了周錦城的書房,進門時還在說:“讓我去洗洗……” 只是這時已進了屋,他便也沒再多話,垂著腦袋走到了周錦城跟前。 “哥哥,我這就去洗干凈。”他攥著拳頭,心里有些害怕,怕哥哥不讓他上床一起睡了,“洗兩遍,洗干凈,真的。” 周錦城面上倒不見不悅的神色,只問他:“餓不餓?” “不餓?!?/br> 就算只是扇火,扇了一上午人也累懵了,又流了那么多汗,阮唐只覺得渴的不行。 “哥哥,想喝水?!?/br> 那日被周錦城捉弄過濕了衣服后,書房里就多了一個阮唐的杯子。 他沒等周錦城說話,便自去架子上取了杯子來,倒了一杯喝光,才一個大喘氣,抿嘴笑著,兩眼彎彎,說:“熱壞人了?!?/br> 他不舒服地動動,周錦城看看他,道:“不餓就先去洗洗,衣服也換掉。” 阮唐嗯了一聲,出門前又停住,回頭問:“哥哥生氣了沒有?” 周錦城頭次沖他笑笑,好看地晃了阮唐的眼,“生氣什么,快去?!?/br> 他確實沒什么不高興,廚房大娘當(dāng)是喜歡阮唐才叫他去幫忙,中間必定也不斷給塞喂了什么好東西吃。 周錦城這樣猜測,晚上睡下一問,果然是這樣。只是人看著累的厲害,以后還是不做的好。 周錦城還在書房溫書,阮唐一直沒來。他今日不知怎么的,手里捧著書,卻總有些看不進去。 可能是見了林素嵐和周錦重的緣故。他這么想,便放下書,預(yù)備早歇一晚。 進了寢屋,才見阮唐正盤腿坐在床上,手里拿著塊很大的軟巾在擦頭發(fā)。擦的差不多了,聽見他進來,抬頭笑著喊了一聲:“哥哥?!?/br> 周錦城還沒洗過,先站在床邊,并不坐下,被阮唐就著那個姿勢握住了手,仰頭很想他一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一整天都沒看見哥哥?!?/br> 阮唐身上只穿一層白色中衣,是新做的,料子還挺闊,不那么服帖。動作大了,周錦城便能看到一點疊領(lǐng)下單薄的胸膛。 “有廚房大娘給你吃好吃的,你腦子里還記著哪個哥哥?” 阮唐微微瞪眼,有些不可思議似得說:“哥哥怎么知道……” 他沒要等周錦城的答案,松開手蹬上木屐跳到床下,把桌子下面的凳子抽出來推到周錦城面前,抿著嘴手背后站著,眼睛乖順地垂下,一副要等夸獎的神情。 那圓凳上放著早晨剩下的一半早飯,還有一條雞腿、兩塊酥糖、一片鴨rou,是阮唐在廚房忙活一天所得的一半。 “這是給哥哥留的,雞腿我還沒吃,待會兒給我吃兩口行嗎?” 第5章 周錦城剛吃過,原本不餓,卻在床沿坐下,慢慢同阮唐分食了那一凳面的冷飯。 “涼下來全是油?!彼芟訔?,“下回不要把這種東西留給我?!?/br> 阮唐拿著周錦城咬過一口便不肯再吃的雞腿啃,又將酥糖渣往嘴里塞,聞言做小雞啄米狀點頭,嘴里卻說:“要留,要留?!?/br> 他吃的比周錦城快,完事便跑去打水、擰手巾給周錦城擦手。 伺候完周錦城洗臉,又想起鶯兒的囑咐,便忙不迭跑去拎了一木桶水進來。他小小的一個,蹲在木桶邊,里衣袖子高高挽起,兩手伸進木桶給周錦城洗腳,邊洗還邊仰頭問:“哥哥,水燙不燙?” 周錦城道:“不燙?!?/br> 他臉上便揚起一個笑,又低下頭去。 阮唐在家時哪里這樣伺候過人,周錦城這兩年漸漸大了,周府規(guī)矩嚴(yán),屋里不許多用丫鬟,他自己也不喜歡,同樣沒讓人這樣伺候過。 然而阮唐蹲在那里抱著他的腳洗,又很好奇地去看他腳背上青色的血管,拿指頭去碰??粗幌袷钦l伺候誰,倒像是孩童玩鬧。 沒一會兒,周錦城便道:“行了,起來?!?/br> 阮唐這便算完事,躥起來連擦腳布也不給,就自己跑出去洗手。像陣風(fēng)似得,又刮回來上床回來躺下。兩手兩腳伸向床外,喊周錦城:“哥哥,快來睡?!?/br> 周錦城濕著腳去關(guān)窗戶,又將燭火吹滅,才在床外側(cè)躺下。 阮唐睡覺不老實,半夜睡著睡著就滾了過去,將周錦城一直擠到貼著床沿還不夠,又扒著被子往上貼。 大少爺睡意起來耐心更少,一手?jǐn)堊∪艘皇謸沃餐锱?,挪到床中間,就著抱在一塊兒的姿勢就那么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早起來,阮唐先睜眼,推著周錦城肩膀叫他,等他眼睛睜開一條縫便問:“哥哥抱著我做什么?” 周錦城想起昨晚的一通擠,瞌睡還沒醒,抬手在阮唐臉上捏了一把,扯得小小一張臉變了形,“麻煩。” 阮唐只知道拼命躲,喉嚨里小貓樣嗚咽兩聲,接著滾出一串笑,還當(dāng)周錦城在同他玩,“哥哥……哥……” 周錦城睜開眼,翻身壓在他身上,兩張臉湊得極近,略狹長的眼盯著阮唐,淡聲道:“下回晚上再敢亂動,就丟你到院子里跟狗睡?!?/br> 阮唐被嚇到了,不知所謂地點頭:“好……好,不跟狗睡,不跟狗睡?!?/br> 周錦城嚇唬完人心情好了些,起身去穿衣洗漱。小書童也趕緊跟上,在早飯桌上抽空問了周錦城一回:“哥哥,我晚上還跟你睡嗎?” 周錦城撩起眼皮:“你想去哪?” “不是……”阮唐心事重重的搖頭:“不想跟狗睡……” 周錦城極輕地不知是哼了一聲還是嗯了一聲,阮唐連面里和了白糖和豬油的油餅都不吃了,丟到盤子里,起身湊到他跟前,很是委屈地小聲說:“我怕狗,狗不好。又兇,總咬人,還搶吃的。” 說完,阮唐瑟縮了一下,像面前真有條狗似得,歪身把臉藏進了周錦城的頸窩,悶悶地說:“哥哥,狗不好,狗不好?!?/br> 周錦城想起他來的一路上,他只說了三言兩語,但大概已能猜到有多苦。 郊外荒野的野狗多,起蝗蟲災(zāi)的村子里野狗吃人也是有的,他不知道阮唐見過些什么。 這傻子說不出來,但看他平時少爺不怕老爺不怕的樣子,卻怕了野狗,想是吃過苦頭。 自己早上只是無心說的一句話,當(dāng)下卻依然覺得于心有愧,周錦城少不得緩下聲色安慰阮唐:“知道,不讓你跟狗睡?!?/br> “院子里的狗,我也怕。”阮唐把憋了這么久的話說了出來,摳著手指,樣子乖順極了,一點兒不讓人覺得他得寸進尺,“它總看我,我害怕?!?/br> 周錦城不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好說話過,他眼下一心只想怎么把受了驚的小傻子安撫住,聞言便吩咐一旁的鶯兒:“待會兒就把它帶到二院去,跟錦重的一塊兒養(yǎng)著。” 鶯兒應(yīng)了一聲,把這事兒記下了。午間趁周錦城歇晌,她和燕兒兩個拉著阮唐一塊玩,笑他挺會“吹枕邊風(fēng)”。 “我不會吹風(fēng)?!比钐普?。 自己怎么會吹風(fēng)呢?風(fēng)霜雨雪,都是老天爺給的,蟲子也是老天爺給的。老天爺給什么,地上的人都得受著。 這是他娘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