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蘇輕鳶自我安慰地想著:這也算是她誤打誤撞拆破了父親的毒計吧? 雖然——這種拆破的方式更像是把一場洪水變成了澇災(zāi),避免了一霎滅頂,卻不得不忍受遍野汪洋無處安身的煎熬。 如今,流言的版本雖然千差萬別,有一個細節(jié)卻是出奇的一致:太后失貞,已有身孕。 要求處死太后的折子又開始一批一批地送進了養(yǎng)居殿。朝臣們的意見幾乎是一致的:太后無德,已經(jīng)帶累了皇帝的名聲,唯有立即誅殺,方能抹去皇室之羞。 朝野上下,只有以上將軍蘇翊為首的幾個武將持反對意見。他們的動作是:集體上表要求皇帝與太后公開對質(zhì),在群臣面前坦白真相,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陸離把所有的折子都壓了下去,對此事不聞不問,裝聾作啞。 朝野上下、天下臣民,千千萬萬道目光都盯在了同一個地方——芳華宮。更確切地說,是盯住了芳華宮那位女主人的肚子。 只要太后有孕是真,那些傳言之中就必有一種是正確的。 于是,這位頗受爭議的太后娘娘,也就必然會以一種極不體面的方式,以死謝罪。 蘇輕鳶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而且她還知道,“謠言”這種東西,從來都是越抹越黑的。攻破謠言最有效的方式從來只有一種,那就是交給時間,讓它不攻自破。 可是在她這件事上,時間不會讓“謠言”不攻自破,只會讓她無所遁形。 目前看來,進退都是死路,這一局幾乎已經(jīng)無解了。 可是她仍舊不得不堅持著撐下去。 所以,這幾日她并未深居簡出,反倒比從前活躍了許多。 四天里,她往延禧宮去過兩趟,學(xué)堂去過兩趟,到御書房去見過陸離一次,又到御花園中去看過一次菊花。 宮里能走動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這幾處了。此時此刻,她正在為今日該到哪里去露臉而發(fā)愁。 這時,落霞忽然腳下生風地走了過來。 蘇輕鳶被她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屁股著火了不成?” 落霞站定腳步,沉聲道:“剛才園子里閃過去一道人影,一眨眼就不見了?!?/br> 蘇輕鳶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苦笑道:“第三個了?咱們的蘇將軍還真是著急!看樣子,我若不死,他是睡不著覺了!” 淡月忿忿地道:“他當然著急!再耽擱幾天這事兒說不定就冷了,那時候他又拿什么再來興風作浪!” 落霞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今日來的這個,身手似乎比前面兩個還利落些。而且——他似乎是故意露出行跡讓人看見的,不知是在耍什么手段?!?/br> 蘇輕鳶想了一想,冷笑道:“無非是下毒或者放火,再不然就是夜里趁我睡著套根繩子勒死我……刀劍之類應(yīng)該是不會用的,畢竟傷口偽造成自盡并不容易。這些日子,只好委屈大家辛苦盯著些,不要給賊人可乘之機了?!?/br> 落霞依言答應(yīng)著,又道:“還有一件事……小林子他們剛剛已經(jīng)查實了,消息最初是從張?zhí)t(yī)的那個小學(xué)徒口中傳出去的?!?/br> 蘇輕鳶細想了想,并不記得有什么小學(xué)徒。 落霞解釋道:“是張?zhí)t(yī)帶過來熬藥的。他本來并不知道詳情,是紅兒說給他聽了,然后才傳到外頭去的?!?/br> “果然是紅兒,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怎么處置了?”淡月?lián)屧谔K輕鳶之前怒沖沖地追問道。 落霞神色平淡:“在小路子那兒當場杖殺了?!?/br> “便宜他們了!”淡月猶自忿忿不平。 蘇輕鳶想了一想,吩咐疏星道:“紅兒是青鸞的人,這會兒她心里多半不痛快,你替我瞧瞧她去?!?/br> 疏星站了一站,尷尬道:“只說去瞧瞧,難道叫我去干站著不成?總得帶句話過去才算一趟差事吧?” 蘇輕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我身邊這么多年了,連句場面話都不會說?你就說‘底下奴才不安分,早些處理了也省得她再興風作浪;淑妃娘娘若是缺人使喚,只管向?qū)m里管事的要去,千萬不可多心,也不必為了不懂事的奴才生氣。’” 疏星答應(yīng)著去了,落霞才又補充道:“皇上有句話帶過來,說是萬事都在掌控之中,娘娘不必擔憂,也不必每日辛苦奔忙。除孝之期已近,娘娘若不想出門,便對外宣稱在抄佛經(jīng),閉門不出即可。” 淡月拍著手道:“這個主意好!太后愿為先帝抄佛經(jīng),自然是問心無愧。有這一個理由在,比每天出去走動二十趟都管用!” 蘇輕鳶確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走動了,于是果真開始閉門不出,安心在芳華宮中“抄佛經(jīng)”。 與此同時,匆匆忙忙趕到延禧宮的疏星,卻沒有見到蘇青鸞。 被告知“淑妃娘娘不在宮中”之后,疏星略一遲疑,轉(zhuǎn)身折回夾道,向北走了。 巍峨的宮城門口,一乘軟轎已在風中停了很久。 散朝歸來的文武百官路經(jīng)此處,三三兩兩地談?wù)撝蒙系聂[心事,誰也沒有對這乘軟轎多加留心。 直到崇政使薛厲路過的時候,轎子里終于有了動靜。 轎簾掀開,里面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小宮女來,迎著薛厲斂衽為禮:“薛大人,我家娘娘有請?!?/br> “你家娘娘?太后?”薛厲的臉立時沉了下來。 小宮女露齒一笑:“是延禧宮淑妃娘娘。” 薛厲皺了皺眉頭,臉色略有緩和,卻還是黑沉沉的,好像畫上的包公。 他向那頂小轎瞪了一眼,冷冷地道:“我是外臣,不便面見娘娘,姑娘請回吧?!?/br> “大人是不便見,還是不敢見?”小宮女笑吟吟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挑釁的意味。 薛厲冷哼一聲,快步走到了轎前:“臣薛厲拜見,不知淑妃娘娘有何指教?” 軟轎之中,蘇青鸞手中的帕子已經(jīng)擰成了一個疙瘩。她的臉色微微發(fā)白,張了好幾次嘴,才終于勉強吐出了三個字:“薛大人?!?/br> “娘娘有話請講,微臣公務(wù)繁忙,必須盡快回府?!毖柕纳袂槭植荒蜔?。 蘇青鸞忽然抬起了頭,隔著轎簾直視著外面的那道人影:“我只有兩句話,說完就走?!?/br> 薛厲沒有應(yīng)聲。 蘇青鸞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先帝的孝賢皇后并非死于寒疾,薛大人是否知道?” “你說什么?”薛厲臉色大變。 蘇青鸞發(fā)出一聲輕笑,聲音卻有些發(fā)顫:“薛大人是個聰明人,不用我多說。薛皇后仙逝之后得利者是誰,您一想便知?!?/br> “那自然是你們蘇家了!”薛厲咬著牙,硬邦邦地道。 軟轎之中無人應(yīng)聲。 薛厲煩躁起來,冷聲道:“你們蘇家興風作浪非只一日,害死一個孝賢皇后也不稀奇——娘娘的話若是說完了,請容微臣告退!” “且慢!”蘇青鸞將帕子纏在手指上,急得繃直了身子。 “淑妃娘娘還有何話說?”薛厲一臉不耐。 蘇青鸞心中發(fā)怯,硬裝出從容的腔調(diào):“我還有第二句話未說——薛大人,如今蘇上將軍比您更想除掉太后,原因您想必也是知道的。這會兒您若是逼死了蘇太后,可就算是幫了上將軍一個大忙了!” 薛厲冷哼一聲,嘲諷道:“原來淑妃娘娘是來求我放過太后的?娘娘請不必費心了,那等禍國妖孽必須死!至于她死后如何收拾局面,自有臣等盡心竭力,不勞娘娘掛懷?!?/br> 蘇青鸞臉色一白,眼圈立刻紅了。 她強撐著坐穩(wěn)身形,咬牙道:“薛大人請三思。太后與蘇家早已反目,如今您便是殺了太后,也折損不了上將軍的半根羽翼;但是——您若是除掉了上將軍,太后必然也就如同風中飄絮,再也無處存身了。您恨的是蘇家,就該從蘇家這棵大樹的根基處入手,何必盯著一個無辜的女子不放?” 說完這番話,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靠在車窗上氣喘不止。 簾外的薛厲沉默片刻,又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冷笑:“娘娘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微臣恨的確實是蘇家,但——微臣效忠的是皇上!為了皇上,為了南越天下,蘇太后必須死!” 蘇青鸞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外面,薛厲悶雷般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恕臣直言,淑妃娘娘身為蘇家兒女,居然當面勸臣除掉令尊蘇大人,此舉恐怕有些不妥吧?微臣素來只知蘇家事君不忠,今日方知原來‘不忠不孝’正是蘇氏家風!” 蘇青鸞的勇氣已經(jīng)用盡,聞言雖然氣憤不已,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薛厲停頓了片刻,又繼續(xù)道:“娘娘請放心,蘇翊這只老蛀蟲活不了多久了!蘇氏一門,微臣一個都不會放過,當然也包括娘娘您——娘娘與其在此為太后cao心,倒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說罷,他也不行禮告退,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小枝回到轎中來,氣得臉色發(fā)青:“一個小小的崇政使竟敢對娘娘無禮!娘娘剛才就該叫人把他按在地上打個半死,這么放他走了豈不是助長了他的氣焰!” “小枝,我該怎么辦?”蘇青鸞靠在窗邊,啞聲問。 小枝怒沖沖地喘了半天粗氣,最終卻無奈地垂下了頭:“娘娘,您已經(jīng)盡力了?!?/br> 蘇青鸞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朝堂之上吵嚷得最厲害的就是他了。我本來以為他得知薛皇后的死因之后會傷心憤怒,轉(zhuǎn)而下手對付父親,沒想到……” “沒想到那個判官臉壓根就沒心沒肺!他根本不在乎他jiejie是怎么死的,他只想揀軟柿子下手!我看他多半是沒本事對付將軍,所以才死死地咬著太后不放吧?”小枝替她罵完了后面的話,氣得渾身發(fā)顫。 蘇青鸞怔怔地坐了許久,終于抬起頭來:“咱們,去芳華宮?!?/br> 芳華宮中,蘇輕鳶正懶洋洋地靠在床上打盹。淡月和彤云兩個人坐在桌前,每人面前放著一本佛經(jīng)、一沓紙,抄得哈欠連天。 看見蘇青鸞進來,蘇輕鳶微微一愣,坐直了身子:“你怎么過來了?” 蘇青鸞站在門口呆了一呆:“jiejie不歡迎我來了嗎?” 蘇輕鳶狐疑地看著她:“你每日都來,我何時不歡迎了?只是今日我剛叫疏星去瞧你,你卻又來了我這里,莫非是疏星那丫頭言語失當,說錯了什么?” 蘇青鸞還在皺眉,小枝已搶著道:“太后多心了。我們娘娘剛從宮門口回來,沒見到疏星jiejie呢!” 蘇輕鳶與淡月對視一眼,二人齊齊擰緊了眉頭。 淡月疑惑道:“疏星出門也有小半個時辰了,若是見不著淑妃娘娘,她不會先回來嗎?” 蘇輕鳶心中一動,隨后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喚彤云道:“你去延禧宮替我把疏星叫回來去!那丫頭如今是越來越精了,吩咐她去跑一趟差事,她倒趁機躲懶去了!” 彤云答應(yīng)著去了,蘇輕鳶便站起來拉著meimei的手,皺眉問道:“手怎么這么涼?臉色也不好看,是誰欺負你了?” 蘇青鸞低頭盯著腳尖,許久才嘆道:“jiejie,現(xiàn)在欺負咱們的人還少嗎?” 蘇輕鳶拉著她一起在軟榻上坐下,嘆道:“是我連累你了。青鸞,如今你最明智的做法應(yīng)該是明哲保身,不要再來我這里走動。如果有必要,你甚至可以挑一個時機狠狠地踩我一腳——這個時候,自保方是上策?!?/br> “jiejie,類似的話你已對我說過不下五遍了?!碧K青鸞苦笑道。 “是嗎?”蘇輕鳶尷尬地笑了笑,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蘇青鸞把殿中的丫頭們都攆了下去,攥著蘇輕鳶的手,正色問道:“jiejie,你現(xiàn)在……恨不恨他們?” “恨?恨誰?”蘇輕鳶有些詫異。 蘇青鸞咬牙道:“所有人!定國公、崇政使、禮部尚書……那么多人想害你,你難道一點都不恨?” 蘇輕鳶靠在軟枕上,悶頭想了半天,沒有答話。 蘇青鸞的手上緊了緊:“jiejie,我剛剛?cè)ヒ娏顺缯?。他說,他不會放過蘇家的任何一個人……” “薛厲?他跟咱們蘇家不對付,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你去見那塊石頭做什么?”蘇輕鳶皺眉。 蘇青鸞氣得眼圈通紅:“我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人都是不講理的嗎?你又沒有做壞事,他們?yōu)槭裁匆е悴环牛 ?/br> 蘇輕鳶嘆了口氣:“為了陸離。我的存在就是陸離的污點,他們當然不會容許我活著?!?/br> “真蠢!”蘇青鸞咬牙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