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他掙扎著爬起來,還在繼續(xù)求情:“父親,四妹也是兒子的親meimei??!她一向最疼青鸞的,那件事肯定跟她沒關系……” “夠了!”蘇翊被他吵得頭昏腦漲,肺都險些氣炸了。 有這么個無才無能只會啰里吧嗦的兒子,是蘇將軍一生最大的不幸。每每看到蘇清嘉,他就覺得心里憋屈得慌,比打了敗仗還難受。 但蘇翊終于還是決定先去見一見程昱。 蘇清嘉得知他的決定,喜得連連磕頭,稱頌不已。 蘇翊的心里并沒有覺得高興,反而更生氣了。 回到中軍帳,他終于見到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程昱。 瞧見死對頭的兒子露出一副落魄相,蘇翊的心情好了許多;但是轉頭一看自己的兒子一身血污胡子拉碴的模樣,他剛剛冒芽的好心情又蔫了下去。 蘇翊往中央的虎皮大椅上一坐,“呵呵”地笑了兩聲:“這不是程家公子嗎?怎么綁上了?” 程昱抬起頭來,從容微笑:“蘇世伯這里的規(guī)矩,來客都是要綁一綁的,做侄兒的豈敢破例?” “喲,這倒是我做長輩的不是了?嘉兒,快給程世子松了綁吧!”蘇翊皮笑rou不笑地道。 蘇清嘉忙上前去替程昱松了綁,一句話也沒敢說就退了下去。 程昱得了自由,活動了一下手臂,拱手向蘇翊道了謝。 蘇翊皺了皺眉頭,沉下臉來:“明人不說暗話,程賢侄就直說吧——陸離那小子派你出來求見老夫,意欲何為?昨夜他送了老夫這么大的一份禮,是向老夫討回禮來了嗎?你大可回去告訴他,三日之內回禮必定送到!” 程昱眨眨眼睛,一臉無辜:“蘇世伯這話,侄兒不明白!什么‘大禮’、‘回禮’的,是新年賀禮嗎?世伯若是要向皇上獻禮,侄兒不敢替您轉告,還請世伯您自己寫一份禮單,交給守城的將士們送進去……” “你怎么就‘不敢轉告’了?莫非那小兔崽子連老夫的‘回禮’都不敢收?”蘇翊攥著椅子的扶手,臂上青筋暴露。 程昱扯了扯自己灰撲撲的衣裳,苦著臉道:“世伯大概是誤會了什么——侄兒可不是受皇上派遣出城來見您的!您見過哪個天子使臣不走大門,偏要鉆狗洞出城的……” “嗯?”蘇翊疑惑了。 難怪麾下士兵沒提城門的事,合著這小子不是從城門出來的? 鉆狗洞? “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圣人門生、詩禮傳家的定國公府,世子爺鉆狗洞出城? 有意思。 程昱的臉色紅得像要滴血,顯然“鉆狗洞”這件事在他是一個不小的恥辱。 “世伯……”程昱紅著臉,訥訥開口。 “說吧。”蘇翊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程昱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顫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老夫懶得看那小畜生的字,你念給老夫聽吧?!碧K翊一臉不屑。 程昱的神情有些尷尬:“蘇世伯,這恐怕是您的家書,侄兒不便展看?!?/br> “家書?是那個小賤婢派你來的?”蘇翊的臉色并沒有好看一分。 程昱遲疑著,很為難地搖了搖頭:“不是太后娘娘派侄兒來的,當然更不是皇上——不過侄兒竊以為,若是他兩位知道了,應當也會贊同的?!?/br> “既然他二人會贊同,程世兄又何必鉆狗洞出來?”一旁的蘇清嘉忍不住插言道。 蘇翊有些不耐煩:“好了!你們蛇鼠一窩,沒一個是好東西!你還是痛痛快快地把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說出來吧!” 程昱的臉上現出了幾分怒色:“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侄兒仰慕太后多年,自認發(fā)乎情止乎禮,問心無愧,倒也不怕說出來!聽聞太后在新年晚宴上受傷臥病,皇上又不許外人探望,我只能求了宮中的嬤嬤們,悄悄進去看一眼……” “哦——”蘇翊意味深長地感嘆了一聲。 程昱臉上一紅,又解釋道:“就算侄兒曾有非分之想,如今也已時過境遷——總之,見太后精神尚好,我便退了出來……” 蘇清嘉又忍不住插言追問:“四妹傷了哪兒?你說她‘精神尚好’,莫非還不能起身?” 程昱忙解釋道:“宮里傳說是被巫女所傷,但芳華宮的奴才悄悄地跟我說,是淑嬪娘娘中了巫術,太后強行替她破解,精神損耗過重,以致頭痛昏厥……” “巫術?”蘇翊的臉色終于變了。 程昱微微一笑:魚上鉤了。 他說了那么一堆廢話、兜了那么大一個圈子,總算沒有白費! 奇怪的寂靜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之后,蘇翊咳了一聲,語氣平淡地追問道:“你說‘巫術’是怎么回事?那小賤……鳶兒懂巫術?老夫怎么不知道?” 程昱遲疑著,似乎不太想說。 蘇清嘉在一旁急了:“這里并沒有外人,四妹是我們的骨rou至親,程世兄難道還要防備我們嗎?” 程昱似乎被他說服了,喟然嘆道:“太后原本囑咐過我,不許同任何人說起的。只是這件事,侄兒覺得世伯有資格知道——蘇伯母在宮中,如今常與太后見面。太后的巫術,正是蘇伯母親自教的?!?/br> 蘇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失聲道:“妙兒還在宮里?不,不對,宮里的每一個角角落落我都搜過的……她不可能還在!當年未央宮的火燒得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幸存……” 程昱仍然跪在地上,低著頭,并沒有打算反駁他這句話。 蘇翊快步走過去,拎著程昱的肩膀將他提了起來:“鳶兒怎么會跟你說起這些?你又怎么會相信這么荒唐的事?你見過那個人?她是什么樣子?她……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程昱站穩(wěn)了身形,平靜地道:“世伯忘了,侄兒年幼時見過蘇伯母的。如今宮中的念姑姑,形貌舉止同侄兒記憶中的蘇伯母一模一樣,只是略清瘦了些——她還記得侄兒當年到蘇府拜壽,同二世兄爭一只錦雞的往事呢!” “我和你爭過錦雞?”蘇清嘉一臉疑惑。 蘇翊卻忽然轉過身去,悄悄地攥緊了雙拳。 程昱笑得有些尷尬:“其實我也不記得,是蘇伯母說笑的時候提起來,說是我手腕上的這一點傷疤,是當年同二世兄爭鬧的時候被錦雞抓的。” 蘇清嘉低頭細看,果見程昱的右手腕上有一點米粒大小的疤痕。 那樣久遠的事,三四歲的小孩子如何會記得?那時蘇輕鳶尚未出世;定國公當時不在京城,即使回來也不太可能關心這種小事;當時的定國公夫人又早已離世——除了當時東道主蘇府的女主人,還有誰會記得尋常小兒爭鬧的往事? 更重要的是,蘇夫人是巫女這件事關系重大,即便是作為親生女兒的蘇輕鳶,原本也是不知情的,外人又如何會知道? 蘇翊回過頭來,神色依然平靜:“那個女人當真自稱是鳶兒的母親?” 程昱笑道:“正是。太后私下里與她母女相稱,十分親昵?!?/br> “把書信拿過來吧。”蘇翊伸出了手。 程昱如夢方醒,忙彎腰將剛才掉到地上的書信撿了起來,雙手奉上:“這封信是蘇伯母瞞著太后偷偷交給我的,她還特地囑咐了不許給太后和皇上知道——所以侄兒才只好從狗洞溜出來見您。” 蘇翊盯著信封上的幾個字看了許久,雙手有些發(fā)顫,一時竟沒能撕開。 他只好掩飾地抬起頭來,問:“這是妙兒親筆寫的?” 程昱點了點頭:“是蘇伯母寫的。” 蘇翊的手顫得更厲害了。 巫族與世隔絕,除了幾位博學的大巫師外,普通人原本不通中原文字。當年是他手把手教會了夫人認字,可惜夫人對中原的毛筆實在無能為力,每次寫出來的字都是東一團西一塊的,絕無雷同。 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丑的字卻各有各的丑。蘇夫人林妙兒的這一筆爛字,天底下絕對沒有第二個人模仿得來。 十五年……不,已經是第十六個年頭了,蘇翊萬萬沒想到,自己今生還有見到這筆爛字的機會。 拿著這封書信,蘇翊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程昱輕手輕腳地走到蘇清嘉的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蘇清嘉如夢方醒,忙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帳外,程昱低聲道:“二世兄,我是偷偷溜出來的,不能被皇上知道,更不能被家父知道,所以……” 蘇清嘉搖頭笑道:“程世兄總該同我父親道個別,由他老人家安排專人送到城門口才行?!?/br> 程昱連連搖頭:“那可不行!我不可能從城門回去的,家父正帶著一幫文臣陪著一起守城呢!且不說他們會不會給我開城門,就算開了——說不定回頭又給我定一個通敵之罪,大義滅親把我給砍了!” 蘇清嘉打了個寒顫,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 “所以,你還是鉆狗洞回去?”蘇清嘉一臉同情地問。 程昱點了點頭,一副慷慨赴死似的悲壯神情。 蘇清嘉仍有些猶豫:“可是,我父親或許會寫回信!” 程昱笑了:“二世兄這話可就不對了。有什么回書能比替她打下一座江山更令女子心顫?蘇伯母明說過不要回信,就算是回了,她也不會看的?!?/br> 蘇清嘉大驚:“她……母親她支持父親造反?可是四妹和皇上……” 程昱笑吟吟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世兄,你秉性純良,可惜腦子不太夠用?!?/br> “喂!”蘇清嘉有些不太樂意了。 程昱不肯再多說,七轉八繞地到了一處隱蔽的角落,撥開草叢,果然找到了一個狗洞。 然后,一向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程世子,竟然當著蘇清嘉的面趴在地上,艱難地爬了進去。 蘇清嘉目瞪口呆。 許久之后,洞中傳來一聲笑語:“二世兄,回去吧,蘇世伯這會兒應該很需要你陪著!” 蘇清嘉沒來得及追問,便看見狗洞里面慢慢地滾出一塊石頭來。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最后灌進泥水,狗洞堵上了。 蘇清嘉揣著滿肚子疑問回到大帳,卻見外面守著的親兵個個面色驚恐,不住地向他擺手打眼色。 蘇清嘉是不會懂得什么眼色不眼色的。 他快步走了進去:“父親……” “滾!”一把椅子迎面飛來。 蘇清嘉就地打了個滾,躲過了椅子,卻最終沒有躲過緊隨而來的一只茶壺。 “父親,怎么了啊?”蘇清嘉抱著被茶壺砸得生疼的肩膀,委屈地問。 “滾!”蘇翊還是那一個字。 蘇清嘉是個孝子。父親大怒之際,他是不會丟下不管的。 所以他努力地爬了起來,膝行向前:“父親息怒……” “老夫叫你滾!”蘇翊的臉色紅得發(fā)紫,吼得嗓子都啞了,最后那個“滾”字根本沒有吼出任何氣勢。 急怒之下,他胸中郁氣更重,一時竟支撐不住,“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蘇清嘉嚇壞了,忙起身奔了過去:“父親!” “滾!滾?。 碧K翊仍然重復著那一個字,隨后又拼命按住胸口,連吐了兩口血出來。 蘇清嘉正惶惑無措,卻聽見父親無力地低吼道:“你還不滾,是在這兒等著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