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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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坐在床邊,看這人。見他唇色發(fā)白,然而眉目五官還是俊秀的,是個干凈又漂亮的人。這么好一個人,怎么得這種病呢?真是怪可惜的??雌饋砀静幌袷怯羞@種怪病的人。 徐濟之躺了約有一個時辰,總算醒來了。 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太后的鳳榻上,他有些惶恐,四肢能動了,連忙掀開了被子,下榻來請罪。及至發(fā)現(xiàn)馮憑這一個時辰里全程一直守在他床邊,他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濟之知道自之前用的很大的力氣抓她。起來后,即忙著替她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的手腕被自己握出了明顯的五指印,還有一處被指甲抓破了。而她也沒人叫人來上藥。徐濟之深感最該萬死了。 這天下午,馮憑就靠在榻上,徐濟之誠惶誠恐地在榻下,用冷布巾替她敷著手腕。 馮憑關(guān)切問他:“你這病有多久了?” 徐濟之說:“生下來就有,已經(jīng)幾十年了。” 馮憑說:“這是有點辛苦?!?/br> 徐濟之說:“其實平常也沒什么,也就幾個月犯一次,一會就過去了。就是受不得累,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br> 馮憑說:“去年你入宮前,李益說你生病了,便是這個病吧?” 徐濟之面有慚愧之色說:“讓娘娘見笑了。之前北行途中犯了一次,當時渡江,坐在船舷上,一發(fā)病,直接落進了水里,險些葬身魚腹。幸而得一小仆相救才將臣打撈上來,之后又發(fā)燒,旅途周折,一個月內(nèi)犯了三次病。到了平城之后,虧了李大人安置我休養(yǎng),在房中呆了數(shù)月,一步不敢踏出門,腿腳行不動。養(yǎng)了數(shù)月才好些了。沒想到今天又犯了?!?/br> 馮憑有些憐憫,說:“這病無藥可醫(yī)嗎?” 徐濟之說:“治不了,只能靠自己平日注意飲食和休息,臣自己配了藥,可以適當控制一些?!?/br> 馮憑說:“想來你是受了不少苦了?!?/br> 徐濟之說:“臣習慣了,只是驚嚇到娘娘了。” 馮憑莞爾一笑,說:“我膽子有那么小嗎?” 徐濟之低喟道:“娘娘膽量確實不一般。尋常人第一次看到,多是要被嚇個半死,連看也不敢看,更別說是幫助攙扶了。沒想到娘娘卻這樣體貼?!?/br> 馮憑笑說:“這算不得什么,舉手之勞罷了?!?/br> 徐濟之說:“臣實在慚愧,臣想請出宮去休養(yǎng)一些時日,等病好了再入宮來侍奉?!?/br> 馮憑說:“你不是說,這病要幾個月才犯一回嗎?而且又無法根治,如何等到病好了再入宮呢?你只留在宮中休養(yǎng)便是了。你要是幾個月不回來,我這又沒人陪我說話了。你留著吧,這點小病無妨的,我不介意,你也不用往心里去?!?/br> 徐濟之慚愧說:“臣實在無顏抬頭見娘娘了。” 馮憑笑說:“不妨事的。你服的那個藥,可否留給我一瓶,以后你若是犯了病,身上又忘了帶藥,我這里便有?!?/br> 徐濟之說:“臣隨身都帶的?!辈贿^還是抬了袖要給她取。身上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衣服,只穿了單衣,藥根本沒在身上。馮憑望著他笑,莞爾說:“那藥我已經(jīng)留著了,只是給你說一聲?!?/br> 徐濟之慚愧了坐下。 馮憑說:“你這病還有旁人知道嗎?” 徐濟之說:“除了李大人,只有娘娘知道了?!?/br> 第53章 不想活了 馮憑因聽徐濟之提起李益, 有日好奇問他:“你和李益是怎么認識的?他當初怎么會幫助你呢?” 徐濟之說:“臣其實不認得他, 是臣的一個朋友,和他相識,托他幫忙照應(yīng)的。李大人為人真誠, 我來了平城之后的一應(yīng)衣食住行,全都是他在幫忙經(jīng)營打理。后來他說有個病人,想請我?guī)兔υ\治, 我便答應(yīng)了, 原來他說的就是娘娘?!?/br> 馮憑從旁人嘴里聽到他,也有種異樣的心情。 她笑說:“他是怎么跟你說的?” 徐濟之說:“他說, 有個病人, 對他很重要。一定要治好。我問他是男的是女的, 他說是女的,我還以為是他的母親呢。” 馮憑被這一句逗笑了:“那他怎么說呢?” 徐濟之說:“他說是貴人, 我便明白了?!?/br> 馮憑說:“他同你說起過我嗎?” 徐濟之默了默, 低頭笑:“他說起過?!?/br> 馮憑說:“他怎么說?” 徐濟之說:“他跟我講過娘娘的身世。說他跟娘娘相熟, 是因為當初入宮教過娘娘學習書法。” 馮憑說:“除了這些呢?” 徐濟之說:“他問我,娘娘可否再有身孕?!?/br> 馮憑紅了臉笑:“你覺得李益這個人怎么樣?” 徐濟之說:“臣倒覺得, 李大人的性情跟娘娘有幾分相似?!?/br> 馮憑說:“我嗎?” 徐濟之笑說:“臣有一次犯病, 當時李大人在場,他的反應(yīng)動作,倒跟娘娘是一模一樣。臣覺得他跟娘娘很是般配?!?/br> “般配?”馮憑笑,意味深長:“你說的是般配嗎?” 徐濟之跟她膽子也大了,忍著笑意, 說:“當時臣犯了病,李大人將臣抱去的床上,解衣擦身,端湯喂藥的照料。娘娘猜臣當時心里在想什么?” 馮憑笑,她被徐濟之這個話題調(diào)動起了全身的喜悅:“你當時在想什么?” 徐濟之說:“臣當時心想,李大人真是溫柔體貼。對我一個大老爺們尚且是這般,對自己女人,不知道得到什么程度了,八成把人骨頭都要酥掉了。當時很想調(diào)侃一下他,不過關(guān)系不太熟,只是心里忍著笑,沒好意思說出來?!?/br> 馮憑笑了半天:“所以你就忍到現(xiàn)在嗎?你說啊,他不會生氣的,他只會臉紅?!?/br> 她手撐著下巴直樂,眼睛都笑開花了:“那可不一定,興許他是看上你了呢?你看你這般清俊秀美的模樣,病懨懨的,連我看了都要心疼,更別說是他了?!?/br> 她已經(jīng)是忘了形象,開始滔滔不絕了,笑的歡樂不已:“他跟你說話的時候,聲音是不是特別溫柔,有點潤潤的,你注意他的聲音了嗎?那種特別引人心動的音色。好像是風吹過林木激起的濤聲,很明朗,又很干凈?!彼铧c要跟他描述他在床上時候的呼吸聲了,然而又下意識地咽了下去。她笑說:“他聲音真的很好聽的?!?/br> 徐濟之笑說:“這個臣倒是沒有注意了?!?/br> 馮憑收斂了笑,說:“李益,你知道他這個人好在哪嗎?” 徐濟之笑:“臣不知道。” 馮憑說:“他這個人,讓人很有安全感?!?/br> 徐濟之說:“何解呢?” 馮憑緩緩笑著說:“他的安全感,不是那樣,不是說他高大,他有力量,或者是他手中握著了不起的權(quán)力。他是一個有堅守,有定心的人,而且他從不怕寂寞。那句話是怎么說的?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饑不從猛虎食。士人以此句豎為cao守,但李益,他是能真正做到的人。不沉迷浮華,不縱欲,潔身自好,從不糊涂。自己如此,然而對身邊的人,卻能溫柔善待,保留善念憐憫和同情之心,絕不以自己的要求去苛刻他人。我能確定,哪怕我和他從此不再相見,他也不會因此沉淪放縱,或者投入他人的懷抱,他會回到最初的位置去等候。哪怕我有朝一日和他撕破臉反目成仇,他也絕不會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捅我的刀子,我需要他的時候,他依然會出現(xiàn),盡自己的全力為我?guī)椭?。哪怕有一天我變成聾子,瞎子,我也相信他的手,相信他的腳,相信他的眼睛。我可以完全信任他的靈魂,像信任我自己一樣。這不是愛不愛,或者是愛多愛少的問題,這是人的秉性。他就是有這樣的秉性。敢問這樣的人,世間能有幾個呢?” 徐濟之笑了笑,說:“既然如此,娘娘為何又不見他呢?” 馮憑笑:“他再好,也不是我的。我跟他有緣無分,就不給彼此增添煩惱了?!?/br> 她眼睛看著對方,手伸出去,一根小手指頭勾住了對方的,聲音低低調(diào)笑道:“不過我看咱們兩個挺有緣的。” 桌上的菜沒有動幾分,不過酒杯已經(jīng)空了,酒壺也已見了底。徐濟之沒怎么喝,全被她喝了。她兩頰酡紅,滿臉醉色,眼中的星光搖搖欲墜:“你覺得呢?” 徐濟之笑:“有嗎?” 馮憑嗤嗤笑說:“我有個病,你也有個病。我一個人,你也一個人,咱們正好湊一對鴛鴦,日日雙宿雙棲?!?/br> 徐濟之笑:“娘娘這是在尋臣的開心吧?” 馮憑說:“我說真的?!?/br> 徐濟之笑說:“娘娘好了瘡疤忘了疼了?” 馮憑笑,手一動不動,若有所思看他。 徐濟之看她喝醉了,遂起身,去喚人來。不一會兒,楊信進來了,詢問她身體是否有不適。馮憑臉感到發(fā)熱,雙臂交疊,頭低下去,趴在案上,一言不發(fā)。 徐濟之說:“娘娘喝醉了,臣先告退了?!?/br> 馮憑沒出聲,楊信示意他去。徐濟之便行了禮,腳步輕輕告退了。 他走了,馮憑才抬起頭,她目光有些迷茫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楊信說:“已經(jīng)是子時了,娘娘該休息了?!?/br> 她伸出手,楊信扶了她,回內(nèi)殿床上去。她雙手擱在腿上,于床上靜坐良久。她感到有些疲憊,背有些微微地佝僂,力氣泄光了。她像一灘稀泥,很想就此軟下去。 楊信看她還沒有要睡的意思。 她思索了許久,腦子里空空的,回味著自己酒醉前的那些話,忽然感到思念難以抑制了。她一時忘了拓拔泓,忘了身邊的一切,只是感覺特別想他。 “中書臺那邊,今夜有人值事嗎?” 楊信說:“臣看看去。” 馮憑說:“去,看看,李大人今夜在值事嗎?我要召見他?!?/br> 楊信說:“臣這就去?!?/br> 楊信去了。 馮憑坐在床上,聽著漏壺滴滴答答的聲音,時間仿佛靜下來了。 她心想說:也不知道他今夜在不在值。她其實希望他不在,若不在,她就可倒頭睡去,今夜就解脫了,明天早上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涩F(xiàn)在,她強烈地控制不住地想見他,天知道這漫漫長夜又多難熬。 這個點兒,他會不會正在家中,陪他的妻子安睡呢? 約摸過了兩刻鐘,外面響起了熟悉的腳步。她聽出來,除了楊信之外還有另一人的腳步,是他的。她已經(jīng)有半年多將近一年,沒有在這深夜里聽到他的腳步了,然而她還是一瞬間就清晰地辨認出來。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隨傳隨到,這又讓她心里有了點安慰。 楊信打了簾子,李益進來了。 她已經(jīng)嗅到了他的氣息。她聽到他走上來,下拜行禮。她閉上眼,已經(jīng)厭煩了他這個動作,也厭煩了跟他無意義的說話。 李益跪在地上,看她滿臉的抑郁和不快樂,問道:“娘娘怎么了?” 馮憑眼睛也不睜,只是帶著極大的怨意,一字一句地說:“我想死?!?/br> 李益頓住。 馮憑說:“我不想活了?!?/br> 李益說:“怎么了?” 馮憑說:“我看到你就不想活了?!?/br> 李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馮憑感覺他來了,兩手伸出去,像瞎子摸象那樣,抓住了他的衣襟。她用了用力,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身體靠過去,偎依在他懷里。 她兩只手握住了他手。她的手冰涼涼的,纖細而柔軟,他的手卻是骨骼堅硬的,皮膚干燥,掌中帶著力量。 四手緊握,李益顫顫地也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