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恨她……

    她心想：他恨我……

    他是想報復(fù)我，他要死了，也想讓我歉疚，想讓我也痛苦。他故意用這樣的話來折磨我……

    他如此狠毒，他想讓我下半輩子活的不得安寧。

    楊信看她急起來了，連忙趕上前去安撫她：“娘娘別生氣……”

    馮憑怒道：“他想用死來報復(fù)我！以為我會在意嗎！他怎么死，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太后！”

    楊信見她這架勢，也頭發(fā)發(fā)緊，感覺不妙：“娘娘切莫動怒，您得當(dāng)心身子啊?！?/br>
    馮憑甩開他，直要往殿外去，楊信沖出去攔阻她：“娘娘這是要去哪？”

    馮憑道：“去刑部?！?/br>
    楊信最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他保持著冷靜，急忙勸道：“娘娘不能去！”

    他攔在她身前，力爭諫言道：“事已至此，娘娘就去了又能如何呢？李大人既然心意已決，娘娘便遵從他的意愿好了。他現(xiàn)在身負(fù)謀反之罪，是重犯，娘娘此時去見他，不是要將這火惹到自己身上嗎？到時旁人會怎么說？娘娘而今已經(jīng)不在掌政，朝中有多少小人嫉恨娘娘的？如果有人借機(jī)誣害娘娘，娘娘該如何脫身？而今只能自保為上，眼下是非常時期，務(wù)必小心謹(jǐn)慎，絕不能跟此事扯上關(guān)聯(lián)。娘娘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當(dāng)為太子考慮，娘娘辛辛苦苦撫養(yǎng)太子為的是什么？怎么能在這個關(guān)頭意氣用事呢？”

    她情緒太激動了，楊信壓根就攔不住她，外面一群宮婢，宦官，侍衛(wèi)一齊沖上來攔她，紛紛道：“娘娘三思！”

    又有持械的守衛(wèi)勸道：“娘娘，皇上吩咐了，娘娘不能離開永壽宮?！?/br>
    馮憑勃然大怒道：“我只是去刑部看一看，你們在做什么？”

    那宦官宮女跪了一地，把殿門口嚴(yán)嚴(yán)給堵住了，眾人都驚嚇的不得了，然而萬萬不敢把路讓出來。馮憑回身怒瞪著楊信：“好的很，你也要變成拓拔泓的狗嗎？”

    楊信忙跪下：“皇上也是為了娘娘好，此事娘娘絕不應(yīng)該插手，否則只會無謂受牽連。娘娘去了也無計(jì)可施，何必再將自己搭進(jìn)去呢？娘娘硬要干涉此事，必定會失去皇上的信任。如果失去皇上的信任，再卷進(jìn)著樁麻煩，臣實(shí)在憂慮娘娘的處境?！?/br>
    馮憑道：“你說的對，我現(xiàn)在不去刑部，我去見皇上總可以的吧？”

    楊信道：“此案已蓋棺定論，皇上也不會改變主意，就算他想改，天子一言九鼎，發(fā)出去的圣旨，難道還能收回去嗎？”

    他語速又急又快：“朝廷的大案怎能如同兒戲，說推翻就推翻。他李益不死，別的人就要死，彈劾李家謀反的要死，給他定罪的人要死，凡參與此案的通通都要受牽連。這是要命的事，他們怎么會容許娘娘將它推翻？這么大的案子，一舉一動都是人命，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死，不管如何定論，總歸會有人要掉腦袋，皇上又怎么可能做這樣的更改？”

    馮憑指著道：“你住嘴！你的話太多了！一直以來就是你在我耳邊說種種理由！我警告你不要激怒我！”

    楊信道：“太后！”

    她偏是不肯信那個邪，怒火沖天地直接走到殿門去，抬腳尋著縫隙，要從人堆里跨過。那宮女宦官也不敢硬攔著她，她伸腳踢開兩個礙事的奴才，終于走出去了。后邊宮女宦官忙追上來，她要去刑部，被守在宮門的侍衛(wèi)攔住，稱是皇上有命，太后不得出宮。她只得又折身返回，轉(zhuǎn)去拓拔泓所在太華殿。

    拓拔泓正在召見大臣。

    得知馮憑過來了，他很生氣。他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沒想到這個時候了，她還在糾纏這件事。他冷著臉下令道：“送她回寢宮去，朕現(xiàn)在沒工夫見她。”

    話還沒傳出去，她已經(jīng)腳步匆匆闖進(jìn)來了。

    他有點(diǎn)想發(fā)火，撂下手中的筆。他陰沉著臉，還沒來得及說出話，她已經(jīng)沖上來，一把抱住他。她雙手捧住他的臉，在他面頰上亂吻了一陣。拓拔泓臉?biāo)查g熱了，殿中其余人還沒回過神。拓拔泓被她按坐在御案前，臉熱難堪的不好意思抬頭。他抓住她欲動的手腕，慌亂阻止道：“有人……別這樣……”

    她手已經(jīng)抓到他腰下去。

    拓拔泓嚇的往后一仰，慌的連忙叫道：“你們都先退下吧，都出去……”

    大臣和侍從面面相覷，很快一起退下了。拓拔泓和她冷戰(zhàn)月余，此時總算見她主動低頭，心中五味雜陳，他抱住她回吻，喘息道：“當(dāng)著那么多人，你要讓我丟臉嗎？”

    “還有誰不知道呢？我早就沒有臉了?！?/br>
    拓拔泓感覺她聲音很悲傷，遂低頭注視她的臉，想看清她的表情，正好迎上了她的目光。她容色甚悲，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真誠和無助：“皇上，你放了他一命吧，你要是對我真有過一分的感情，就答應(yīng)我這一次……就算是我欠皇上的?！?/br>
    拓拔泓氣了這么多日子，而今聽到這話，勉強(qiáng)也心平氣和了，他審視著她隨時要流淚的眼睛，道：“還是因?yàn)槟銗鬯俊?/br>
    馮憑道：“不，我不愛他了，當(dāng)初我只是錯了。”

    她說著說著，眼淚出來。她手揪著他的袖子，低下頭去，好像是羞恥地?zé)o法啟齒似的：“那時候我還沒有皇上，我很難受，很害怕，我以為這輩子都是那樣了，以為今生再無依靠。那時只有他對我好，他幫助我，照顧體貼……”

    她哽咽啜泣不已：“我、我只有一個人……寂寞得很……我錯了，你就原諒我吧。只要皇上不拋棄我，以后我不會再做那種事了。”

    她雙膝著地，跪在他身前，啜泣漸漸轉(zhuǎn)成痛哭：“誰能一直不犯錯呢，何況那時皇上也并未憐憫我……”

    拓拔泓有點(diǎn)動容：“那你現(xiàn)在為何要這樣呢？”

    她淚道：“我只是不忍心看他死。換做是皇上，一樣的人，皇上能忍心做視不顧嗎？”

    拓拔泓注視她許久，看她樣子，是真心懺悔，話說的那樣卑微，又哭成這樣子，不免也有點(diǎn)心疼了。他將她攙扶起來，摟在懷里，拍撫著她的后背安慰道：“別哭了，你讓朕想一想?！?/br>
    馮憑摟著他：“我有一件事一直沒告訴皇上?！?/br>
    拓拔泓說：“什么事？”

    馮憑說：“我好像有了身孕了?！?/br>
    拓拔泓吃驚道：“真的？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這兩月發(fā)現(xiàn)的?！?/br>
    拓拔泓按著她肩膀，使她和自己面對面，她淚眼朦朧，臉頰水潤，深情地注視著他，絕不能是撒謊的樣子。他忽然迎來這樁大喜，有點(diǎn)不可思議，他慌亂的厲害，再度抱住她，攬入懷里：“這是好事兒……好事兒……”

    他抱緊她：“朕愛你……你真讓朕高興……朕愛你……”

    馮憑道：“我也愛皇上?！?/br>
    他吻她的臉：“這么好的事兒，你也不早點(diǎn)說，現(xiàn)在才讓朕知道。”

    馮憑道：“皇上剛剛喜得貴子，現(xiàn)在不是殺人的時候，我怕血光會沖撞了腹中的的胎兒，行刑的事不如暫時往后推延推延吧?！?/br>
    拓拔泓道：“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瑧?yīng)當(dāng)?shù)??！?/br>
    他嘴上說著應(yīng)當(dāng)，實(shí)際卻沒有任何動靜，聽說有了身孕，高興是高興的樣子，卻既沒有立刻傳御醫(yī)來診治，也沒有對她的請求有表示。馮憑知道他疑心重，不是這么容易卸下防備，遂進(jìn)一步催促道：“明日就是行刑日了，皇上還是現(xiàn)在就下旨吧，否則來不及了?！?/br>
    拓拔泓腦子一陣陣的，其實(shí)是很不愿意下這一道旨的。他總感覺幸福來的太過突然了，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成的太過突然了，總像是個圈套，這讓他高興的同時又渾身緊張的厲害。然而一時，他又想不到應(yīng)對之策，她的說辭，理由和情態(tài)，不管怎么看都是無懈可擊，似乎也看不到什么陰謀。他在她的催促下，以及這種復(fù)雜的心情中，召來了刑部的尚書，吩咐將李益的案子先擱置，往后再放一放。

    第88章 犯諫

    這一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囚室中， 李益沒有睡眠， 兄弟相對著飲酒，談及家人后事。李羨漸漸的有些醉了， 腹中的酒液全化作水，他抱著弟弟的肩膀， 不知何時，忽然痛哭出了聲。他只是哭， 也沒有話講，李益只是背靠著墻壁，直挺挺坐著， 伸出一只麻木的手， 動作僵硬拍著他后背安慰。不是他冷情，實(shí)在是心涼的很， 他的心已經(jīng)冷了，被死寂和絕望籠罩， 無力再安慰他人。

    李羨一直說，對不起他。

    李益不明白他為什么說這話。

    在他看來，沒有誰對不起誰， 落到這個結(jié)局，只是命運(yùn)不好。但李羨一邊哭，一邊不止地說話。他像瘋了，像傻了，喋喋不休， 喃喃自語地念叨：“我對不起啊……對不起慧嫻……對不起你……”

    他眼睛通紅，低垂著頭，單手捂著臉，涕淚齊下：“我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對不起阿芳和端端……我無能，我護(hù)不了他們……上對不起祖宗父母，下對不起子孫后代。”他哭的像頭失獨(dú)的孤狼，哭聲只能用悲天慘地來形容。

    聽在李益耳朵里，好像天與地都塌陷了。

    他聽了很久，漸漸明白，李羨并非真覺得對不起誰，他不是那種喜歡自責(zé)的人。李益想，他大概只是太痛苦，太悲傷了。

    他給他喂酒，希望酒可以麻痹他的精神，減輕他的痛苦。他打開酒壺的蓋子，將那一顆鶴頂紅融進(jìn)了酒中，重新將蓋子蓋上。李羨醉倒在他懷中，痛哭不已，李益閉著眼睛，摸到他的臉，將他頭扳正過來，酒壺口對著他的嘴將酒灌入。他動作因?yàn)榫o張而有點(diǎn)粗暴，李羨有點(diǎn)抗拒，想推開他的手。李羨好像是意識到了他要做什么，扭動著掙扎反抗，酒和空氣從他喉嚨涌出來，他嗚咽道：“老二，你要做什么……”

    他捏住他的嘴，不讓他將那酒吐出來，逼迫他咽下去。他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喊出聲音，以免招來了獄卒。

    死亡的序幕在這暗夜的牢室中終于緩緩拉開了。

    他已經(jīng)可以看到黃泉路，以及冥水邊鮮艷如血的彼岸花。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死不可怕，人固有一死。死在床上，和死在刀下，本質(zhì)都一樣，最終都會變成一具朽骨。睡在陵寢和睡在荒野，本質(zhì)也一樣，都是死了，而他不畏痛苦，亦不在意是不是全尸。世人皆庸俗，死了一定要修造高大的陵墓，要富貴體面，要金銀玉器陪葬，否則便死不瞑目，他沒有那樣的執(zhí)著。不管什么死法，都終歸是死了，他看得開，因此痛苦比常人要少一點(diǎn)。

    死吧。

    死了，一切都解脫了。

    不必承受痛苦，忘記所有的煩惱。

    酒壺最終空了。

    李羨猛咳了兩聲，最終嘆氣，閉上眼不動了，他沉下心來，靜靜等待死神的降臨。

    那一刻，他終于放松了。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但他知道死可怕，痛也可怕，是人都受不了，他不愿讓至親的人經(jīng)受這種痛苦。獨(dú)自一人站在死亡面前，他無所畏懼，但兄弟父母，妻兒子女，到底還是不忍心的。

    從沒有一刻，這樣清楚地感受到死亡。李羨躺在他懷中，起初是一動不動的，忽然他感到他渾身抽搐了一下，幅度很小，忽然就劇烈起來了，每一次抽搐都像是掙扎。他腰驟彎了起來，身體猛然蜷縮在一起，像蝦一樣拱起，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袍子，口中發(fā)出類似嬰兒啼哭的聲音。他的心劇跳起來，好像冰面要裂開了，火球要爆炸了，巨大的寒水和無邊無際的野火從他心上倏忽漫過，將他冷凍，又將他燒成飛灰。他在一片慌亂中抓住了李羨的頭發(fā)，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這樣長，亂糟糟的，好像一團(tuán)幽涼的水草纏住了他。鬼魅的冷意一絲絲，從他的手滲透進(jìn)了肌膚里。

    又好像帶著點(diǎn)熱。

    他感覺有點(diǎn)不對，手臂上好像有水流過。又不像水，粘稠的，流動的非常緩慢，李羨的頭偏在他胳膊上。他低著頭去，趁著天窗漏下來的月光，他看到亂糟糟的頭發(fā)下，一張慘白的臉，沿著他手臂蜿蜒的一道黑色的血線。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乍一看是黑色的，再一看，又是五彩斑斕的。

    他使勁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的確是黑色的，黑色里隱隱看得出是一種暗紅，并不是真的黑，只是牢里太黑，月色顯的。

    李羨停止了掙扎。

    李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他不敢叫他，也不敢去試探他的呼吸。他緩緩靠回墻上，心上冷冰冰的，一百盆炭火也暖不回來了。

    而宮外，有人同樣未眠。刑部尚書盧瞻將拓拔泓下令，李家的案子暫停行刑的事告訴了李因，劉仁昌等，幾位負(fù)責(zé)主審此案的大臣頓時都惶恐的坐不住了。

    原因毫無疑問。本來已經(jīng)是定了死罪的案子，突然要暫停行刑，有極大的可能，就是要翻案了！

    如果翻案，原先揭發(fā)李家謀反的劉仁昌，就會變成誣陷，誣陷朝廷重臣謀反，同樣是抄家滅門的重罪。而原來審理此案，確證李氏謀反的大臣，也會變成栽贓，同樣是重罪。事情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步，你沒罪，我就有罪，這么多人齊心參與的大案，豈能如此翻盤！

    李因道：“皇上怎么會突然改變主意的？”

    盧瞻也很害怕，他雖然沒有直接主導(dǎo)此案，但也是參與者：“是太后勸說了皇上?！?/br>
    李因憂心忡忡：“沒想到她真能說服皇上。”

    劉仁昌亦憂道：“李大人……這件事，若真是皇上改變主意了還好說，怕只怕李益背后是太后……她一心要救李家，要翻案，而今已經(jīng)說服了皇上將此案暫停。接下來，她必定要讓皇上重查此案，重新審理，到時李家無罪，咱們可就麻煩了。太后必定不會放過咱們的，這事情嚴(yán)重了，咱們得想辦法?！?/br>
    盧瞻說：“你有什么辦法？”

    劉仁昌說：“要不咱們進(jìn)宮去勸說皇上，讓他收回成命?！?/br>
    他對盧瞻說：“先不要顧剛才那道圣旨，明日的行程，暫不更改，咱們要去勸說皇上改變主意?；噬蠈罴医^無好感，只是一時受了女人的蠱惑，咱們得去和他講道理?！?/br>
    眾人贊同這一看法。

    他又勸李因說：“這件事情過后，太后也不能再留了，咱們得想辦法，借這個機(jī)會，將她一道拉下水，否則讓她在皇上身邊，遲早要生禍患。皇上有點(diǎn)優(yōu)柔寡斷，動不動就要受她的蠱惑?！?/br>
    盧瞻這人膽小，有點(diǎn)怕事：“就咱們幾個去勸，皇上能聽嗎？要不要邀請京兆王還有幾位宗王同去？”

    劉仁昌肯定道：“自然，邀請京兆王等宗王同去，務(wù)必要使此事有十分的把握，絕不能讓太后得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