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王蕩心里有些失落,卻沒有介意。兩個哥哥死后,他已看淡世事,遇事通常只是淡嘲著笑笑而已。 唯一讓他介意的,是幼弟。由于父親不再管教,母親又過于寵愛,幼弟性情極驕縱,既不讀書,也不務(wù)農(nóng),成日只知貪吃、貪穿、貪耍。王蕩種桑得的錢,除去來年桑田必用的,自己不敢留,全都交給母親,母親卻又大半都花費給幼弟。王蕩怕母親責怪,也從來不敢說幼弟。幼弟見到他,也從無敬怕,只呼名字,從不叫“哥哥”。從去年起,王蕩的弟弟貪那個小叔祖王小槐家的吃食玩物,常跟在王小槐后頭,幫附著做那些人怨鬼怒的事。 王蕩不知該如何才好,只能聽任他驕縱下去,心里卻始終擔憂不已。他沒料到,兩個哥哥的厄運竟會再次降到幼弟身上。 去年秋末,王蕩正在桑園里給壓條定植。壓條是在大桑樹附近挖一條土溝,將粗壯長枝彎下來,埋在土溝里,用木楔釘牢,而后埋上土。等土下枝條長出根,再截斷母枝。子枝長壯后,便要移株定植,挖出來,另掘坑深種。 他才小心挖出一棵桑苗,一個堂叔急匆匆趕來說:“你弟弟淹死在大塘子里了!”他忙丟下那桑苗,疾奔到那大水塘。那水塘在王小槐家后面,許多人圍在那里,他走近一瞧,弟弟躺在水邊,臉色蠟白,左腳腕腫得極粗大。 雙親得知死訊,也隨即趕來。母親撲到幼弟尸體上,哭得昏死過去,父親則站在一邊,竟止不住地笑起來,笑聲如同鸮叫。 他只能忍住悲,料理弟弟的喪事,心里卻一直疑問:那時天氣已涼,弟弟為何會下到水塘里?他四處詢問,問了許多人,最后,一個小堂弟背地里小聲告訴他,那天他們幾個跟著王小槐去大水塘玩耍,只有王蕩的弟弟和王小槐見水里有條蛇在游,王小槐讓王蕩的弟弟噤聲,從項上摘下戴的金圈,丟進水里,說“誰撈到便是誰的”。王蕩的弟弟聽見,衣裳都沒脫,一躍便跳了下去,才潛到水下,便慘叫了一聲,在水里亂撲騰起來,等他們用樹枝將他拽上來時,人已經(jīng)只剩最后一口氣…… 王蕩聽了,寒透全身。半晌,才木木然回到家里,聽見父親仍在里屋怪笑。母親則木瞪瞪地坐在堂屋門檻上,呆望著院門。他走進去,母親的目光都沒動一動。他心里頓時生出一個念頭:殺了王小槐。 然而,從殺念到殺人,中間隔了一道陰森森、黑洞洞的深淵。許多回走近王小槐,要動手時,一眼瞅見那道黑淵,他便下不得手。 直到今年正月,有個他從沒見過的中年男子來到桑園。那人說:“我準備殺了那個王小槐,不過需要個幫手。你不必動手,只須幫我做一樁小事?!?/br> 他猶豫了許久,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照著那人所說,趕到了京城,正月十五夜半時,準備了一個火筒,站在東水門外虹橋上,等一頂轎子,那轎頂上插了一根枯樹枝。看到那轎子行了過來,快到橋頂時,他迎了上去,拔掉蓋子,將火筒丟進轎簾里,隨即快步離開。還沒下橋,就聽到耳后“轟”的一聲,回頭一看,那轎子燃起了火。 他并沒有怕,只撇了撇嘴角,輕輕哼笑了一下,而后便往東邊行去?;厝滋旌?,才聽到消息:王小槐燒死在虹橋頂上。 聽到這消息,他仍只輕笑了一下,并沒有覺到解恨的快意。父親仍那樣時時怪笑,母親也始終癡癡怔怔的。直到王小槐還魂,他家院里清早落了些栗子,母親見到后,連聲驚叫,在院子里不住轉(zhuǎn)圈,他才有些慌起來。 親族們請到相絕陸青來驅(qū)邪,他站在王小槐家院門前,猶豫了一陣,還是走了進去。陸青坐在那里,如一棵冬天樹葉落盡的桑樹,靜靜注視他,那目光像是一陣風,吹進心底去掃落葉,讓他有些不自在。 半晌,陸青開口言道:“你之卦為履。行不得其正,故尋其偏。偏而望返,遠而欲歸。返無其徑,歸無其門,故登歧途……”他聽了,心里暗驚。陸青最后又教他清明去汴京,對著一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后,忍不住撇動嘴角,輕笑了一下。然而,回到家,看到母親那漠然的目光,他忽想起陸青那句話,心里一顫,一陣悲意涌起,猛然看清了一樁事:自己這些年一直看輕世事,自認灑脫,其實只因始終得不到最看重的東西——父母之愛。 陸青那句話如同一場寒雨,不斷滴落在他心底: “莫怨柳絮輕別離,只緣春雨入夢寒。” 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 使君子居中,常制其命;而小人在外,不為無措,然后君子之患無由而起,此“泰”之所以為最安也。 ——蘇軾《東坡易傳》 一位老者緩步行進東水門,兩眼有些失神游離。 老者名叫王馭,今年六十九歲,將及古稀,也是三槐王家的正脈子孫。一路上,他見了不少自家親族,眾人自然都是為那轎子而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皆在回避他人。那一張張面孔,竟似一片片風中秋葉,與這融融春景極不合襯。念及此,王馭生平頭一回發(fā)覺,自己果真是老朽了,再無任何氣力自振,更莫說去振作這家族。 王馭是三槐王家三房王旭一脈子孫,到他父親時,已沒了恩蔭官品。王家族譜一直由二房宰相王旦那一支掌管,多年前,那一支大半已遷到開封縣新里鄉(xiāng)大邊村。王馭聽說那邊修族譜時,將他們這些沒功名的子孫全都擯除在外。他們襄邑皇閣村這邊的子孫自然大不樂意,不過,那邊子弟多少還守著耕讀世家的門風,而他們這邊,連能握筆的人都越來越少。年輕一代,個個瞧著粗頭蠢眼的,哪里還有三槐當年的影兒?也難怪被人輕忽。 王馭原是個順命的人,深知家族氣運至此,人力難為,但心頭多少有些不暢。只因這一些不暢,積聚出一團斗志,為這宗族窮心竭力十來年。到如今,一夢醒來,腸冷心灰,唯余苦澀。望著河中春水漫漫,他悶嘆一口氣,不由得想起自己母親當年那番話。 王馭的母親是一位縣主簿的女兒,自幼習(xí)學(xué)詩書,雖然從小門小戶嫁入三槐王家,處處都有些生疏,她卻能沉住氣,始終面含笑意。那時的三槐王家早已不復(fù)當年,各房之間互爭互軋,越來越?jīng)]了情面與禮數(shù)。王馭的母親僅憑這笑,便自然化解了許多冰凍。有幾家親族最善爭尖斗氣,眾人都怕,她卻能應(yīng)付裕如。即便如此,有時難免受些氣損,背地里偷偷抹淚。 王馭見過幾回,有次忍不住問:“娘,你明明占理,為何還要忍氣讓著那嬸娘?”他母親忙拭凈淚,重又笑起來:“人活一世,哪里能處處論理?倒是事事都得有個著落。今天哪怕娘論贏了,你嬸娘心里自然窩住一團火,這火今天沒有著落,將來必定要燒出一大團來尋著落,到那時想撲滅,便難了。馭兒,你記著,橋歸橋,水歸水,各人各有著落處。過些年你再瞧,水早去了海里,橋卻朽在這原地?!?/br> 王馭那時少年心性,聽不進去,遇著不公,不愿像娘那般隱忍,總要爭論一番??蔂巵頎幦?,自家累,別人也累。他漸漸發(fā)覺,這世間恐怕本沒有公道,每個人都有自家一番道理,誰也說不通誰,就如鳥強要雞飛、雞強要鴨跳一般。母親那些話他聽了許多遍,一直印在心里。年紀漸長,便漸漸領(lǐng)會出其中道理,事事的確都得各有個著落處,這天下才太平。 于是,他不再與人爭,更不去強擰,而是瞧人的著落處在哪里。你想東,便由你東;他想西,便由他西。順著人情走,個個都安生。于是,他臉上也漸漸現(xiàn)出母親那般笑意,人也樂意與他交往。這世間事便是如此,越擰便越擰,越順便越順。他越活越泰然,親族都開始喚他“王如意”。 三槐王家舉族遷到襄邑鄉(xiāng)村,許多人都在愁嘆,王馭卻知道,這恐怕是最好的著落處,再在這京城耗下去,遲早要淪落無著。就如江州陳氏,一門數(shù)代同居,到大宋初年,家族人數(shù)已達三萬七千口,世稱義門。然而家產(chǎn)所出,哪里能贍濟這么多人?朝廷為彰其孝義,每年撥糧兩千石,并免去各項稅賦。即便如此,到了仁宗年間,陳氏仍難以為繼,最終分產(chǎn)析居,分作六十多個支系,遷徙各路州。三槐王家尚未全然敗落,去了鄉(xiāng)里,畢竟還有屋可居、有田可依。 到了皇閣村后,王馭還年輕,雖然事事促迫,卻能沉住氣,一一安頓好家宅。又去向那鄉(xiāng)里富戶請教,在族中頭一個尋見一些客戶,將分得的二百多畝地佃了出去。如此,家安財順,倒比在京城大宅時松裕了許多。 他又留心向那些老農(nóng)請教,學(xué)會相看地色,也知悉了許多農(nóng)事藝理。從中,他越發(fā)領(lǐng)會到母親的高明,這農(nóng)藝更得依著作物天性,方能樣樣有個收成著落。 其他親族見他家計處置得好,都來向他請教。王馭也從不吝惜,盡力幫著出些主意。 族中宗子是王豪,他引著族人遷居這里,自家卻常在外頭行商。族中畢竟有不少事務(wù)得料理,眾人又都巴望著王豪給些指引扶助。王豪卻素性不拘,哪里管得了這些,便在子侄輩里尋了三個,替他照應(yīng)。 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來,鄉(xiāng)里五戶為一小保,二十五戶為一大保,二百五十戶為一都保,分別選小保長、大保長和都保正副來管領(lǐng),主掌盜賊逐捕、橋道煙火、詞訟斗毆、催督稅租等。 王家宗族共六十八戶,被計作三大保,于宗族中選命了三人任大保長。王豪原也被任命為保長,他也將這職任轉(zhuǎn)給了一個侄子。他自己則不斷經(jīng)商求利,置買田產(chǎn)。鄉(xiāng)中田產(chǎn)三百畝以上為一等戶,五百畝以上為無比戶。辛苦十來年,王豪的田產(chǎn)已過千畝,稱為無比富強戶,被任命為這一帶鄉(xiāng)里的保正,他避不過,只得應(yīng)承,卻仍將差事交付給三個大保長侄子。 過了二十來年,那一輩或老病或亡故。王豪又從孫輩里選了三個,分任保長,同時又一起代管宗族事務(wù)。頭一個便是王馭,那年他五十三歲,還有兩人和他是同一輩堂兄弟,一個叫王統(tǒng),一個叫王析。 王馭原本不愛出頭,也從不爭這個名位,只是瞧著過去那些年,各家忙于自顧,于宗族情分上極冷淡,甚而衍出許多仇意。大家同根連枝,本該互依互助、親親睦睦才對。于是他欣然赴命,想著替這宗族多少盡些力,也算沒白姓了這個三槐王姓。王統(tǒng)和王析兩人竟也都有此意,他們?nèi)松套h一番,都有些振奮,同愿將三槐王家重新壯大起來。 鄉(xiāng)村里每年立春、立秋都要辦社,祭拜土地神、五谷神,春祈豐年,秋報收成。到這一日,連婦人也都要停了針線,村人全都聚在一處。拜過神后,吃酒吃rou,擂鼓歌舞。他們王家親族遷居來皇閣村雖然已經(jīng)多年,卻始終難與本土鄉(xiāng)人相容,每到社日,盡都閉門在家,族里只有孩童去湊趣玩耍。 王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說動親族赴社,一來入鄉(xiāng)隨俗,能與本地鄉(xiāng)人融洽;二來借機讓親族定期團聚相樂;三來大半親族最怕破費,這春秋兩社,家家只須出些酒rou糕餅,輕廉易辦。 王馭說出來后,堂弟王析性情平和,人稱“王佛手”,他只略想了一想,便點頭贊同。堂兄王統(tǒng)性情卻有些刻板,人都喚他“王鐵尺”,這位鐵尺堂兄立即說:“我王家再落魄,也畢竟是個世族,怎好與那些蠢俗鄉(xiāng)人混鬧在一處?”王如意已先料到,得給他尋個著落,便笑著說:“這皇閣村大半是我王家親族,其實已可喚作王家村。既然咱們已經(jīng)定居此地,便該去掉為客之心,做這皇閣村的主人家。振興家道,也該從此地起手。哥哥既然嫌這村社俗陋,咱們便將它興作起來。像歐陽文忠公、蘇東坡先生這些當世名公,都曾留下社日名篇。咱們便讓族中能詩善文的子弟,在社日上吟詩作賦,既可給這村俗添些風雅,更可叫子弟們重新生出親近文墨之心?!蓖蹊F尺聽后,尋思半晌,也點頭答應(yīng)了。三人一起去說給叔祖王豪,王豪一向愛喜鬧,聽了立即高聲贊同。 不過,主意雖定了,此事卻不好強制親族。王鐵尺和王佛手都有些畏難,王馭便自告奮勇,挨家去說。他在親族中最得人緣,且深知各人脾性,進門前,先想好說辭,給每家一個著落。雖難易不同,但最終還是讓所有親族都答應(yīng)赴社。連獨住在村東北大土丘后、常年與親族疏隔的王盥,都被他說服。 本村那些鄉(xiāng)民,王馭也前去解釋了一番。那些鄉(xiāng)民淳樸喜客,一直有相邀之心,只是不好開口,聽他一說,皆歡喜非常。 那年立春后第五個戊日,正是春社日。天氣晴好,青草初萌。各家果然攜酒帶rou,一起聚到打麥場上。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皆屬陰,祭壇設(shè)在麥場正南面。其余三邊已經(jīng)各擺列了一排木桌,鄉(xiāng)人們將各家的菜蔬酒rou都堆在上頭。原先主祭的是村中耆戶長,那時王豪已被任命為保正,那耆戶長便請王豪來主祭。王豪忙笑著連聲推辭,眾人便隨著那耆戶長一同祭拜。 村社祭儀樸陋,那社壇只是一塊大石頭,前面一座土坯搭就的小神龕。一張石臺上燃了一對高燭,敬獻三碗春酒、蒸煮好的雞豚糕餅。那耆戶長秉香高聲禱告:“天在上,土在下。祝神農(nóng),祈五谷。挽青苗,力稼穡。安室家,傳子孫……”那禱詞混雜雅俚,大半聽不清楚,無非是祈福瑞、盼年豐、驅(qū)邪祟、滅蟲蝗。鄉(xiāng)人們卻異常誠敬,全都跪在耆戶長身后,跟著低聲禱告叩拜。王家親族這些年也全仰天賜吉歲,衣食才能得靠。因此都不敢輕忽,也齊齊跪下,跟著一同祈拜。 祭拜完后,旁邊有兩個壯年鄉(xiāng)人一起擂動村鼓,另有一個年長鄉(xiāng)人扯動老嗓,高聲唱起村歌。鄉(xiāng)人們?nèi)计鹕恚黄鸷椭鴼g唱起來,有些村男村婦甚而揮臂甩腿,跟著歌鼓聲舞了起來,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歡騰。 王家親族們常年自持身份,拘謹守禮,何曾見過這等歡浪無忌之態(tài)?全都避到一旁,個個面露驚嫌。王馭已先料到,忙笑驅(qū)族中那些孩童一起去唱跳。那些孩童先也都有些靦腆,王馭便先將幾個膽大頑皮的推了過去。場上歌舞的村人見到,將他們笑拽過去,牽著一起舞跳起來。其他孩童受了鼓舞,也陸續(xù)湊了進去。那些親族見自家孩童跳得歡暢,也漸漸露出些笑意,神色不再那般拘忌。 村中耆戶長滿斟了幾碗村酒,笑請王豪和其他幾個年長族人。王豪素性好酒,笑著端過碗,一同歡飲起來。邊上其他村人也忙斟酒,紛紛去邀王家親族,那些親族不好推拒,接碗相謝。飲過之后,各自取過自家?guī)淼木苧ou,款讓鄉(xiāng)人。一來二去,彼此漸漸歡洽起來。 酒酣之余,王家親族中不少男子也忘了避忌,走到場子中間,和鄉(xiāng)人們一起歡跳高歌。往年社日,傍晚便陸續(xù)散了。那天直到天黑,眾人猶不忍歸,紛紛燃起火把,笑鬧到深夜。 王馭看著這情景,大是欣慰。不過,他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時興起,興盡之后,族中這些人恐怕又得各歸自家著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