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說說我。我這幾年,過得極自在,又極不自在。在外頭自在完,回家便被父母絮叨。嗐!”莫甘連聲抱怨起來,講了許多不如意、不痛快。他始終低頭靜靜聽著。講累后,莫甘站起身,“好了,今天就說到這里,改日再來尋你。對了,你如今愛吃什么?” “都好?!?/br> “都好,便是沒一樣好。你仍是那般半啞巴,半癡怔。哈哈?!?/br> 莫甘笑著走了,他坐在織機前,怔了半晌。 幾天后,莫甘果然又來了,不過這回帶了個仆人,提了一個食盒、一壇酒,叫擺在那小院的小桌上。而后笑著對他說:“你如今不是小孩兒了,咱們就吃酒說話?!?/br> 他不好推辭,可又不敢和東家貴子同坐,站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應對。 “怕什么?你我也算多年之交,來!坐下來!” 他只得走過去,猶豫半晌,才局促坐下。莫甘斟了酒,給他遞過一杯,他忙欠身雙手接住。 “你若再這么畏畏怯怯,我便要惱了!我不過比你多些錢財,錢財算得什么?不過一堆爛銅,恰巧這時多堆了一些在我家。誰知來年又會堆去哪里?說不得哪一年,我得去你宅里做雇工?!?/br> 他聽了這番話,大為感動,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小員外?!?/br> “這才對?!?/br> 莫甘笑起來,邊吹噓,邊抱怨,邊不住地勸他吃酒。他從沒吃過這么多酒,吃得大醉,連莫甘何時走的都不知曉。 從那以后,莫甘不時帶酒菜來,和他對飲說話。仍是莫甘說,他聽。但他極愛聽。在那些話語間,他漸漸看清了莫甘,雖說有些驕縱放任,卻心熱性直,不遮不掩。相交愈久,便愈覺可親。 有一回,莫甘忽然跟他說:“你這般到處做雇工,難有個好收場。我聽聞江南有些富商,自家并不織布,去鄉(xiāng)村里包買織戶的絹帛,賤收貴賣,也能致富。你自小養(yǎng)蠶,又會織絹,比別人更懂其中深淺。不如我借你些本錢,你也照那法子,養(yǎng)一些蠶種,佃幾片桑林,買一些織機,給那些織戶,教他們替你織,你總收起來,拿去縣府批賣,不是個好出路?” 他哪里敢想這些,更何況他已聽說,莫甘這些年將家中田產(chǎn)賭去了不少,因此忙連連搖頭。誰知莫甘竟極認真,說完之后,立即拿來五十兩銀子,又逼他將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來,催他母子兩個去尋織戶。他們母子抵不過莫甘這番熱誠,便試著去問了一些農(nóng)婦。那些農(nóng)婦大半不信,但仍有一些聽說白給蠶蟲、桑葉和織機,又包收絹帛,不由得動了心。 這時,他才當真,和娘細細盤算了一番,不敢貪多,只和十家先立了約,一家定了二十匹絹。他們母子則辭了工,天天去那些織戶家授藝監(jiān)看。半年之后,全部完工收齊,他借牛車拉到縣里絹帛鋪批賣。一匹絹,除去本錢,能得二百多文利,總共賺了四十多貫,比他們母子給人傭工,至少多十貫錢。若是再多尋些織戶,不但很快便能還清莫甘的那五十兩借銀,從此也再不必低聲下氣做人。 莫甘聽了之后,也極歡喜,忙極力鼓舞他們母子。他們心里有了底,便全力興辦起來。其間,莫甘又借給他們一百兩銀子加作本錢。辛苦幾年后,他們已經(jīng)增定了近百家織戶,一年能有五六百貫利。 就在那時,莫甘要成親了。他聽了這消息,心里忽然極不是滋味,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他迅即清除了這念頭。將借的一百五十兩銀子封好,又拿了一百兩銀子做賀禮,一起送去交給了莫甘。莫甘見了那些銀子,笑道:“你把一年的辛苦錢全都搬來了。” 他忙說:“這算不得什么,便是要我性命,我也得給?!?/br> “哈哈!寡人果然沒有白寵你。那我就收下了,多謝!” 莫甘成親那天,他吃得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這時卻聽到噩耗,莫甘的新娘上吊自盡,莫甘被縣衙捉走。他忙去縣衙打探,莫甘被關(guān)在牢獄中。他拿錢打點了獄卒,帶了飯食去探視。莫甘坐在監(jiān)牢中,似乎老了許多歲。見到他,慘然一笑,只說了聲“多謝”,便再無言語。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默立良久,只能告辭。第二天,他又去探視,莫甘一直靠著土墻坐著,見到他,只點點頭,便垂下眼,再不看他。他仍每天都去,直到莫甘被無罪開釋。 出了牢獄,他便再沒見過莫甘,只聽人說莫甘將家產(chǎn)全部賭盡,隨后,便傳來莫甘死訊。他先不肯信,見到莫家辦喪,才站在那院門外,呆立良久。他沒有進去,繞到旁邊那片桑園,坐到他和莫甘當年坐過的那棵桑樹下,偷偷哭了一場。 十八年來,他再無他想,只一心置產(chǎn),買了許多桑田,包了許多織戶,成了寧陵縣第一絹帛莊主。他聽從母親安排,娶了妻,生了子。 他娘臨終前,偷偷告訴他,他的確不是齊家骨血,嫁入齊家之前,她剛剛懷了身孕,他父親是個走鄉(xiāng)串村的貨郎。他聽了,竟笑起來,發(fā)覺自己從頭到尾,沒有一處是真。 王豪那桃花宴,他雖年年都去,卻只因不愿費心尋些借口推托。他萬萬沒有料到,去年桃花宴上,莫甘竟會活著現(xiàn)身。第一眼看到莫甘,他便立即認了出來,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 莫甘笑著朝他走過來,面孔雖有些滄桑,笑容卻仍如當年:“我如今該如何稱呼你?齊大員外?” 他使盡氣力,才勉強露出些笑,聲音卻在抖:“這些年,你去了哪里?” “流放崖州?!?/br> “哦?為何?” “不過一些小事端。聽說你已得了‘寧陵買絹找齊家’的名頭?” “這些家業(yè)都是你的?!?/br> “哈哈!多謝!你先留著,寡人自有大債要收?!?/br> 莫甘轉(zhuǎn)身又去問候其他人,他的目光一直跟著莫甘,再沒有離開,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籬的茅廁。他望了許久,都不見莫甘出來,正要過去看,卻見王豪的管家老孫走了過去,他只得停住腳。片刻,老孫慌張出來,他頓時發(fā)覺情形不對,卻沒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里。 等王豪引著他們?nèi)サ侥敲?,一眼看到莫甘的尸首,他頭一暈,幾乎栽倒。那幾個豪富商議遮掩此事,他不好反駁,心里卻在急急思尋兇手。然而,那茅廁被竹籬遮擋,當時這邊眾人又雜亂喧鬧,根本無從查尋。這令他心里一片悲冷,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從無真相。 過了一陣,王豪病逝,他去吊唁,其實不是為吊唁王豪,而是吊唁莫甘。然而到了那里,王小槐卻偷偷告訴他:“莫褲子的尸首埋在那塊界石下頭?!?/br> 他不知王小槐為何要告訴他,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當天天黑后,他忙帶了把鐵鍬,自己駕了輛車,趕往界石那里。然而,到了一看,那幾個豪富已帶人守在那里,他們都不愿動那界石。他也只得作罷。 后來,那幾人商議殺了王小槐,他想,王小槐一死,便能移動界石,便點頭贊同。王小槐死后,他才后悔不及——王小槐一死,連同真相也一起帶走。 王小槐還魂鬧祟,他絲毫不怕。他去見相絕陸青,反倒期望陸青能讓他與王小槐陰魂相見,好問明那真相。 陸青見了他也有些詫異,注視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此卦為蹇,險阻之象。皆嘆途難,誰知心艱。百痛千憂,能與誰言?”他聽了,心底一顫。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他聽后,心中更是一片酸涼: “從來情深人難解,明月孤心獨往還。” 第六章 解 物無終難之理,難極則必散。解者,散也。 ——程頤《伊川易傳》 簡淮心里有個結(jié),大半生都解不開:他舍不得錢。 桃花宴九個豪富中,簡淮的田產(chǎn)不是最多,錢卻最多。他唯一舍得花錢的地方是藏錢。 簡淮原是淮南人,出生那年家鄉(xiāng)鬧旱災,他娘將他生在逃荒路上,全家只剩他母子二人。一路乞討,來到襄邑。直到八九歲,他都從沒好生吃飽過一頓飯,因而生得極瘦小,臉上、身上到處骨頭都尖聳著。他頭一次吃飽是九歲那年,襄邑一個富戶家生了兒,辦百歲酒。他娘被喚去后廚幫工,簡淮坐在廚房邊的小凳上,有裝碟多余的果子、切rou剩下的零碎,他娘便偷偷給他抓一些。簡淮知道這般痛吃再難遇見,娘給什么,他便吞什么。他的肚皮似乎也知道,因而極爭氣,始終填不滿。他便一直吃,一直吃,從早吃到晚。到了晚間,席上撤下來的剩菜極多,更沒人管,簡淮便趴在剩菜桶邊,用手撈撿里頭的雞羊魚塊,狠命往肚里填,填到后來,脹坐在桶邊,張著嘴,瞪著眼,再動彈不得。他娘急得哭起來,卻又不敢碰他,生怕戳爆了他。有個廚婦取來化食藥丸,要喂給他??伤B一粒粟米都再咽不下,嘴也閉不住,那藥丸只能放在他舌面上,等它慢慢溶散。 簡淮就那般張瞪著嘴眼,坐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娘才借了塊板子,又央求了一個人,將他扳躺到板子上,抬回了寄住的那間破廟里。躺了三天,簡淮眼珠才能轉(zhuǎn)動,能略略灌兩口水。又過了兩三天,身子才能微微動彈,躺在那里屙了一大攤稀,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隨即又嘔吐起來,由于躺著,倒嗆回去,險些嗆死。他娘忙將他身子扳轉(zhuǎn)過來,他才順暢吐了一陣,這才活轉(zhuǎn)過來。自那以后,他再碰不得rou食,一見便要嘔,只能一直吃素。 沒過兩年,他娘便病死了,簡淮只能乞討為生。那廟里來了個行腳和尚,打算住下來,將那破廟興作起來。簡淮便日日跟著那和尚四處化緣。和尚遇到一對燒香求子的夫妻,便說動那兩口兒,收養(yǎng)了簡淮。他去了那家,才得了安穩(wěn)??芍贿^了一年多,那婦人竟生下個孩兒,便給他塞了幾十文錢,將他又送回那破廟。和尚又尋了一對年過六旬、再不能生育的無兒老夫婦,將簡淮又過繼到那家。老夫婦待他極嚴苛,但畢竟有飯吃、有屋住。簡淮服侍了幾年,老夫婦相繼過世,那家便成了他的家,由他獨自做主。 老夫婦留下了幾十畝地,簡淮自種一半,佃出去一半。除了粗飯菜蔬和一身布衣裳,其余的他一文都不多花。剩出幾貫錢,便立即去尋買田地。后來,有個富戶信了堪輿術(shù)士的話,相中他那幾十畝地,要買去做墓田。簡淮卻抵死不賣,那富戶直出到五倍的價,他才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