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第二天,他便帶了妻兒前去赴任,汴京到福建路途雖然遙遠,但有官府所給倉券,一路都有驛館接送,食住無憂,沿途又盡是美景富庶之地,心懷與之前跟隨那通判游宦全然不同。他不住感嘆,此不易之生,終得改易。 到了任所,他先去縣里拜過各位上司,這些禮數(shù)他早已通習。休整兩日,將妻兒暫安頓在官舍中,他便立即去了天受銀場。那銀場在城外山中,舊監(jiān)帶了幾個吏人前來迎接。交割時,他格外當心,不敢輕信那些吏人,一筆一筆都親自驗對。雖然確定無誤,仍又復檢一道,這才簽字畫押。 礦場事務不算繁難,只須照定額督緊礦工,驗明成品,稱準斤兩,鎖好庫藏,定期交付押運。他卻一絲都不敢大意,樣樣親自過目。因而未出什么紕漏。 他知道這銀場大有銀錢稱手之隙,不過他決不動念去貪。他只瞅準了那幾個吏人。從頭一天起,在那幾個吏人面前,他便始終冷沉著臉,不讓他們看破自己心思,更讓他們膽寒生畏。果然,那些吏人先小心試探,拿酒食來引他。他當吃則吃,卻并不改冷臉;接著,那些人又送些文房器皿,他照舊不動聲色收下;后來,那些人便漸漸送他些金銀重物,他只微微謝辭兩句。那些人漸漸放心,開始按月送他錢財,他問緣由,那些人說是大家一起孝敬長官,他便微微笑一笑,假意推辭一番才收下。起先是三五貫,漸漸漲到十貫、二十貫。他只笑納,仍舊并不多話。 他跟隨那通判多年,知道這些經(jīng)年老吏,個個手段高強、貪盜官財,輕易不會露出破綻。他只嚴守賬目,一毫都不許有差,其他則只裝作不見。那些人樂得自在,他收錢也收得干凈,不須與那些污滑之輩混纏。 有了錢,他便不時去縣里宴請那幾位上司。升進之途,全在考課。他離京時領(lǐng)了一份歷子,來這里交給了知縣。這歷子是政績評定冊,任滿后,由知縣填寫政績功過,上交吏部勘驗,共有四十一分。升黜便由這分數(shù)來定。 他著力團攏知縣、縣丞和主簿,三年任滿后,不但囊中富余數(shù)百貫錢,更得了個優(yōu)評,官升一階,赴廣州轉(zhuǎn)任稅監(jiān)。廣州是蕃商云集之地,稅監(jiān)一職,更是各國寶貨必經(jīng)之口。他到了之后,仍舊照那法子,嚴守住稅簿賬目,不出一絲差錯。同時,不動聲色,讓吏人們自行上貢。手中寬裕,他與長官也越加親厚。 這回任滿時,積得余財上千貫。接著輾轉(zhuǎn)三次,最終升任拱州襄邑縣丞。 到了襄邑,歐不易發(fā)覺那肥知縣與自己竟是同流,極擅控馭下屬及吏人。但那肥子有一樣不及他,于賬目上極粗疏。他便面上滾熱奉承,心里只冷冷旁觀。他這縣丞一職,僅次知縣,經(jīng)辦實務更多。那些吏人舞弊吞錢,給知縣上貢一份,也得給他一份。有肥頭在上面擔著,他收得越發(fā)自在。 如他所料,肥知縣任滿時,賬目虧空數(shù)百貫,竟使出盜糧賠補之計,逼得那縣尉將一個無關(guān)之人刑訊打死。這些都與他無干,他仍舊不動聲色,冷眼瞧著。其中一件怪事倒是讓他有些好奇,肥知縣命人盜運了數(shù)百石糧后,那糧倉竟然接著又被盜數(shù)百石。 歐不易猜想,定是縣里那長吏蔣典史做下的。盜糧之計便是這滑吏所出,他恐怕是借知縣之蠢,勾結(jié)倉子,二度偷盜。即便敗露,也可將罪責推給肥知縣。 于是,歐不易喚來蔣典史,假意問那二次被盜之事。蔣典史果然微微一慌,但旋即恢復笑臉,張嘴正要編謊,他立即打斷:“知縣雖不知情,我卻已經(jīng)猜出,只是在想如何善后。你下去吧。”那滑吏訕訕告辭。兩天后,送來了一只酒壇,他開封一看,里頭是一百兩銀鋌。 去年開春,肥知縣離去,新知縣到任。那新知縣年紀不到三十,進士及第,意態(tài)英發(fā)。歐不易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心里一陣酸澀。他瞧這新知縣年紀雖輕,人卻并不淺露。知縣身邊那個姓莫的幕客更非凡庸,一雙眼極飄忽銳利。歐不易更不愿輕動,加意小心,冷眼細觀。 他沒料到,就在那時,有個人忽然來訪,三十來歲,一個精瘦男子,是鄰縣寧陵知縣的貼身干辦,名叫朱閃。那干辦拿出二百兩銀鋌,說是受知縣之命,請他做一件事,許諾他往后仕進之途,一力提攜。他忙問是何事,那干辦說:“王豪桃花宴上,除掉姓莫的?!?/br> 他聽了大驚,險些笑出來。但瞧那干辦神色極為沉肅,旋即想起,寧陵知縣是應舉出身,在朝中廣有親舊,自己并非應舉出身,這縣丞一職,已是到頂。自己已經(jīng)年過五十,若無勢要幫扶,恐怕終難升至知縣,更莫說再向上走。當年棄考之憾,恐怕終生無望得償。思慮了一夜,第二天,那干辦來問回話,他略一猶豫,點頭應允。 當然,他絕不會自家去辦這事,苦思一陣,想到了主簿吳鸚鵡。此人性情有些孤零,這等人最好誘騙。于是,他拿了一百兩銀子,編造了一篇謊話,說服吳鸚鵡替他去安排此事。 桃花宴后,那個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見,只是不知是被殺死,抑或逃走。寧陵知縣也沒再差人來問。他也便暫放下了此事。誰知過了幾個月,他探聽到那新知縣竟暗地里差人找尋鄭廚子,又聽說鄭廚子恰巧回來了。他頓時慌起來,忙差人搶先去尋,又催吳鸚鵡也一起去找。幾下里到處慌尋了一場,都不見鄭廚子蹤影。好在新知縣也沒有尋見。 歐不易雖一路謀錢,卻從未做過這等事、受過這等驚嚇,又不知寧陵知縣是否會守信,心里一陣陣懊悔。卻沒有料到,正月間,寧陵知縣那干辦又來見他,說:“正月十五,你得去汴京,再除掉一個人——王小槐。那個鄭廚子在我手里,他只知道是受你主使,殺了那姓莫的。放心,明年等你任滿,便薦你去做個知縣。” 他聽了,惱恨至極,卻又不敢爭辯,煩亂半晌,只得點頭答應,又去尋見吳鸚鵡,拿話逼住,替他去辦這事。 聽到王小槐死訊后,他心里一顫,悶悶回到家中,坐在書房窗前,呆望著窗紙上樹影搖亂,忽然想起父親所說“人不是鬼怪,樣兒不能換過來,又變過去。你得有個正樣兒……這心腸始終不能變……”?;赝斈辏缫颜J不得自己。更不知道,往后還會變作何等模樣。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一陣懊喪灰心。 過了兩天,皇閣村傳來怪聞,說王小槐還魂鬧鬼,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來驅(qū)祟。他聽了,先是一驚,繼而心底里漸漸升起不安、疑懼。他想,該把這事了結(jié)了,而后辭官還鄉(xiāng),再不沾惹這濁惡世事。 于是,他換了一身便服,獨自來到皇閣村王豪家門前。王家人認出了他,紛紛讓開路,讓他進去。 陸青見他進來,并未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對面,而后盯住他,注視了半晌。目光清寒沉靜,又隱隱有些銳利,他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陸青忽而沉聲言道:“卦象屬革,變易不休。順時改命,逆途存身。困厄顯志,得意埋患。矯力而行,禍難反吞……”隨后,陸青又教了他一句驅(qū)祟求解之語,他聽了,一陣愧憾,不由得深嘆了一聲: “逆流曾傷風波惡,回身翻作掀浪人?!?/br> 第八章 鼎 觀鼎之象,以正位凝命。 ——程頤《伊川易傳》 張器今年五十一歲,剛過知命之年,他卻越發(fā)不知命了。 他端坐在官廳黑漆木案后,有些失神。主簿和幾個文吏向他稟報春耕農(nóng)情,他一句都未聽進去。照理說,此時他不該坐在寧陵縣這暗朽官廳里,而應在朝堂之上,或館閣之中。 二十八歲,他便赴殿試,一舉得中二甲進士及第。釋褐著錦、跨馬簪花、瓊林御筵、題名碑石……何等榮耀風光,自負乃國之重器??扇缃?,他那些同年,所著官服非紫即緋,最低也是知州、通判。他卻仍穿著這綠袍子,坐在這里聽這等僻陋村事。 張器這一生耽擱在“丁憂”二字。漢代至今,官禮嚴令,父母喪,官員須離職守孝,服喪三年,叫作丁憂。張器初次任官才一年多,家書傳來噩耗,曾祖父亡故。禮制于曾祖父并無丁憂明令,他卻自幼得曾祖父喜愛訓誨,心悲情傷,又想自己還年輕,便上奏朝廷,辭官回鄉(xiāng),服孝三年。朝廷為褒揚孝義,優(yōu)詔追封他曾祖父為保義郎。一時間,他孝名遠播。 服滿復官才兩年,他曾祖母又亡故。他不敢不報丁憂,又辭官回鄉(xiāng)守孝。接著便是祖母、祖父、父親、母親。像是定好了時限一般,每回復官不到三年,他家中尊長便要亡故一位。再加之待闕時日越來越久,斷斷續(xù)續(xù),竟將大半生耗去。直到四十五歲,家中才再無丁憂。 他來這寧陵任知縣已是第三年,年底便要任滿。他有一位同年好友,在吏部任考功郎中,主掌官員選敘、磨勘、資任、考課。因同情他遭遇,已私下應允,會盡力相幫。但知縣是親民官,考課最嚴,當今官家繼位后,更定下“四善四最”知縣考課新法。四善是:一善德義有聞,二善清謹明著,三善公平可稱,四善恪勤匪懈。四最則是:一為生齒之最,民籍增益,進丁入老,批注收落,不失其實;二為治事之最,獄訟無冤,催科不擾;三為勸課之最,農(nóng)桑墾殖,水利興修;四為養(yǎng)葬之最,屏除jian盜,人獲安居,振恤困窮,不致流移,雖有流移而能招誘復業(yè),城野遺骸無不掩葬。 一年一考,分三等。先得由知州、通判填寫歷子,而后才上呈吏部。頭一年,他初來寧陵,百事生疏,只得了中等。他的貼身干辦朱閃勸他多使些銀錢,去疏通那上司。他家中廣有田產(chǎn),錢財?shù)共怀?,卻多少還有些傲氣。何況已有同年好友在京里照應,不愿屈身行此卑下之策。此外,想到自己半生延誤,期望多少能做出些真實功業(yè)。只是,滿縣察看許久,除了那些例行公事,始終未尋見一兩樣可為之事。 去年年初,張器去鄉(xiāng)里察看農(nóng)情,行至兩縣交界處那塊界石邊,朱閃發(fā)覺那界石有些古怪。前一年,鄉(xiāng)書手查閱田籍時,張器派朱閃悄悄前去查看有無違法之事,以便興利除害。朱閃一直跟到了界石這里,他湊近了張器,悄悄說:“小人隱約記得,當時界石在往東二里處那條路口上?!?/br> 張器忙避過下屬官吏,低聲吩咐朱閃暗中去查清此事。他則立在那界石邊,望向西邊不遠處那個大土丘。此處方圓幾十里都極平闊,唯獨那大土丘蔚然拱起,上頭林木茂郁,落日映照下,頗有蒼渾之氣。他問身邊主簿,主簿說那土丘名叫帝丘,相傳是帝嚳之墓,如今已沒有幾人記得。 張器聽了大驚。帝嚳是上古五帝之一,史稱高辛,前承炎黃,下啟堯舜,并定立了節(jié)氣?!妒酚洝焚澦绊樚熘x,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jié)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毕鄠魈婊实勰贻p時郁郁不得志,途經(jīng)帝嚳陵墓,求簽問卜,卦言當有天子命。其后,果然開國登基,下詔大修了帝嚳陵寢。誰知百五十年后,這等圣神之墓,竟任其荒廢?回去后,張器念念不忘那帝丘,不由得跟女兒說起。 他這女兒名叫五娘,姿容娟秀,心思細敏,自幼又讀了些書,見識竟比幾個哥哥還高。張器珍愛無比,一心要替她尋個英杰俊才許配??伤B遭丁憂,官途沉滯,輕易間哪里能尋到合襯之人?因此,反倒將女兒耽擱至今,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張器心里一年焦似一年,女兒卻說:“嫁不出去才好,那幾個堂姐妹嫁得都算如意,可如今個個東分西散、高低沉浮,哪一個真的安適了?想見一見爹娘都不能。且如今,世道如此昏亂。有才有志的,必遭屈抑困頓;那些無才喪志沒羞恥的,雖能得富貴,女兒嫁這等人做什么?這天下往后還不知會如何呢,不如守在父母身邊,多陪侍一天是一天?!彼娕畠喝绱送ㄟ_,心里越發(fā)難過,越發(fā)不愿潦草行事,屈了女兒。 不過,有這女兒陪在身旁,公事上有何煩惱,跟女兒說一說,倒是時常能得些啟發(fā)。那天他回去,便在書房中和女兒講起那帝丘,正說著,朱閃在門外求見。女兒來不及出去,便躲到了屏風后面。 朱閃進來后,滿眼喜色:“那界石的確被搬移過,是臨近兩鄉(xiāng)九大豪強,為避田賦,將它來回挪動。其間八十多頃田地便瞞過官府,襄邑、寧陵兩縣田籍上都不曾記錄,他們喚作褶子田。其實,那些吏人全都知曉,只是都不敢招惹那些豪強……” 張器低頭尋思了片刻,卻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豪強輕易觸惹不得,此輩一旦發(fā)狠,往往是損七賠八,他只得讓朱閃先出去。門一關(guān),女兒從屏風后走出來,臉上竟帶著笑,卻不言語,轉(zhuǎn)身去書柜中尋出一卷畫軸,鋪開在書桌上,低首巡視。他過去一瞧,竟是寧陵地圖。 女兒抬頭笑著問:“爹,每隔兩年半,各州縣都要繪制地圖,上呈朝廷。今年又該繪制這縣圖了?” “嗯。你問這個做什么?” “女兒有個主意了?!?/br> “哦?什么主意?” “爹,您看這里——”女兒指向地圖上襄邑和寧陵兩縣交界處。在那帝丘附近,分界線有些彎曲,睢水北岸,寧陵向西伸進一片;睢水南岸,襄邑則向東凸出一片。女兒笑著解釋,“這兩片凹凸之地,尺寸大致相當。今年恰好又要重繪地圖。爹正可借機與襄邑知縣相商,兩縣互換一片地界,將這交界線拉直,往后也好丈量。北邊伸進那片劃給襄邑,南邊凸出這塊給寧陵。北邊略略大一些,便多得些田賦,襄邑知縣自然樂意。而寧陵這邊,那些褶子田便無從藏匿,寧陵無形間便能多出幾十頃。更要緊的是,分界線一旦拉直,那座帝丘便歸到寧陵縣這邊——爹如此看重這帝丘,是想借帝嚳之神靈,祈福興農(nóng)?” 張器聽后驚喜無比,望著女兒連連點頭夸贊。 知縣政績考核中,勸課農(nóng)桑是頭一等要務。相傳帝嚳高辛定立節(jié)氣,劃分四時節(jié)令,天下才得以依時耕作、按節(jié)種收,農(nóng)耕之業(yè)才由此而興。若是能將帝丘劃歸寧陵,便可將帝嚳墓興造起來。春時祭祀,秋收薦享,各辦個盛大典儀,召集全縣鄉(xiāng)民前來祭拜祈福。這比尋常下鄉(xiāng)強行勸農(nóng)要強出許多,上報給州里,也是一樁大功績。 張器忙提筆,給襄邑知縣寫了封書函,簡要提議更定劃界一事。而后出去喚來朱閃,讓他立即騎馬送去。 直到深夜朱閃才回來報說:“那襄邑肥知縣看過您的書信后,說此事甚好,只是他正在辦接任交割,顧不得此事了。讓您過幾日跟新知縣商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