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幸而那枝子不起眼,那里又站了許多圍看的人,誰都不曾留意。李洞庭忙繞到那邊,擠過人群,站到了最里頭。那枝子離他腳尖約有半尺,他急急思忖了半晌,卻不敢邁出那半步,更不敢彎腰去撿。正在慌急,身后有人忽然擠了他一下,正好將他往前撞了半尺,他忙用右腳踩住那枝子。前頭看守的一個衙吏朝這邊喊道:“莫亂擠!”李洞庭忙趁勢將腳底那枝子一蹭,身子跟著往后一退,右腳死死踩著那枝子,絲毫不敢松開,拖著右腳,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左右一瞅,人都伸脖踮腳在望里頭的焦尸,并沒人留意他。他忙彎下腰,裝作提鞋,順勢將那枝子抓在手中、掩在身側(cè),急急離開了那里。 穿進斜對面那條巷子,見前后無人,他才低頭細(xì)看那根枝子,根子同樣鮮白,也是新折的。李洞庭驚站在那里,半晌才回過神,忙匆匆往西郊趕去。 疾行了半個多時辰,來到城外一片田頭,遠遠便瞧見了那棵橘樹。樹身雖有些細(xì)瘦,葉子卻未落多少,于滿眼灰土枯草間,仍極醒目。樹下一座土包,是他母親的墳。 李洞庭快步走到那田頭。這片田只有二十來畝,是從一個村戶那里買來做墓田的。他雖只是個承符,下到鄉(xiāng)里,卻是府里公人,人人都畏忌。這塊田他只用了一半的價,便買到了手。那棵橘樹是幾年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的樹苗,沒想到竟栽活了,每年還能結(jié)二三十顆橘子。那些橘子雖吃不得,卻也極稀罕。鄰近村人不敢碰,孩童們知道味苦,也不來偷摘。李洞庭便摘了,用絮裹著,儲藏在地窖里,一個個取出來供祭給娘。 他懷著驚疑,走到那棵橘樹跟前,一眼瞧見墳邊丟著柄小斧頭,他嚇得一顫,小心湊近橘樹。樹根處入冬時裹了一圈草席,草席上頭樹干被砍出了一道深槽子。再抬頭尋視那些樹枝,一根粗枝上果然有一處新疤。他將手里那根枝子對過去,比照斷痕,嚴(yán)絲合縫,正是從這里折下來的。李洞庭頓時驚住,身子一陣陣打戰(zhàn),忽然想起一人,難道是王豪的管家老孫? 李洞庭險些哭出來:老孫,我只是奉命去勸你,又不曾說什么歹話。你家小主人死了,與我有何相干?更與我娘何干? 去年年底,府里的趙孔目將李洞庭喚去,吩咐了一樁差事:“知州聽聞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聰穎異常,號為神童,又能誦讀數(shù)百卷《道藏》,欲將他薦舉給朝廷。只是,那王小槐頑劣異常,得好生勸說一番,否則,到了圣上面前,亂說些歹話,觸怒了圣顏,好事反成了災(zāi)禍。你去好生勸說勸說,若勸說得好,便升你做個前行。另外,此事莫要出去亂講——” 李洞庭做承符已經(jīng)幾年,從未領(lǐng)過知州親命的差事,心里無比歡喜振奮,立即趕往了皇閣村。 然而,到了王家,見了王小槐,才說了兩句,便被王小槐打斷:“我不去!我是拱州人,和你們應(yīng)天府有狗屁相干?你們知州想把我當(dāng)腳凳子,踩著我,去討皇上歡喜。你回去跟他說,讓他自家張開嘴,當(dāng)個馬桶子,接在御臀下頭,天天都能討皇上歡喜,嘻嘻……”說著,便抓起一把銀彈弓,跑去外頭玩耍了。 李洞庭頓時愣在那里,此前他因公務(wù),來過王家?guī)谆?,早就聽聞王小槐這驕縱的劣脾性,知道這孩童強拗不得。轉(zhuǎn)頭見管家老孫站在一旁,忙說:“孫老伯,如今王小相公恐怕只聽得進您一人的話,您幫我勸勸他?” 老孫立即笑著搖頭:“他若不肯,我哪里勸得動?便是老相公在,也說不得他?!?/br> “王小相公恐怕還不明白,薦舉到皇上面前,這是天大的榮耀哪!” “他哪里會不明白?他讀過的書,恐怕連狀元都及不上。這些道理,他四五歲時便已明白了,只是他不肯,誰也奈何不得?!?/br> 李洞庭聽了,只得沮喪而歸。走到半路,卻又停住了腳。這般回去,如何回稟?自己看看將滿三十,卻仍只是個小小承符,比驢馬還賤累。除了那二十來畝田,連間自家住房都沒有,只賃了那兩間窄屋存身。一對兒女眼瞧著一天大似一天,一碗飯已喂不飽了,衣裳也一年長一尺。這么下去,如何應(yīng)付得過?何況這又是知州親命的差事。 他想了許久,忽然想起那老孫話語間帶著些湘地口音,忙趕回家,順路買了幾根蘿卜和藕,進到廚房,舀了半升秈糯米,用小磨盤碾起來。自從成了親,他從未做過廚活兒,他渾家見了,納悶至極,進來連聲問。他卻顧不得應(yīng)答,只叫渾家拿幾塊臘豆干來,再燒一鍋水。米粉碾好后,他添水?dāng)嚭统蓤F。而后將豆干、蘿卜、藕都細(xì)細(xì)切碎,加入蔥韭姜末,足足添了些香油,拌成餡,裹進粉團,一個個排好在屜子上去蒸。這是湘地一道鄉(xiāng)食,名叫華容團子,李洞庭是從他娘那里學(xué)來的。有十來年,他們母子便是靠這華容團子為生。 李洞庭父親原是洞庭湖邊湘陰商人,他三歲那年,父親帶了他母子,運了一船橘子來北地販賣,由于朝廷糧綱船阻滯,那些橘子爛在途中,他父親又得了急病,亡故在船上。他們母子兩個便流落在這應(yīng)天府。 他娘典賣了僅有的幾樣頭面首飾,賃了一間小房,每日蒸些華容團子,挑去街市上賣,掙幾十文錢,辛苦過活。等李洞庭長到十一二歲,他娘說靠這華容團子,哪里夠成家立業(yè)?便盡力省出些錢,讓他跟著人學(xué)些書算,說做個公人或經(jīng)紀(jì)都好,并給他取了“洞庭”這個學(xué)名。 雖然貧苦,李洞庭卻極少見他娘苦臉、生惱。望著他時,他娘眼里始終含著些笑,又親又暖。每年有船運來洞庭橘,再貴他娘都要買一兩個給他吃,說莫忘了家鄉(xiāng)的甜。他要分給他娘吃,他娘卻笑著搖頭:“我自小早就吃厭了的?!?/br> 二十來歲,李洞庭終于投名被選中做吏人,他娘卻病倒在床,吃了許多藥,都絲毫不見效。臨終時,他娘已失了神志,氣息微弱,念叨說:“兒啊,娘想嘗一口家鄉(xiāng)的橘子,一瓣也好啊……”他聽了,慌忙出去買,可那時才是五月間,哪里尋橘子去?他娘亡故后幾個月,他才終于見到船商運來洞庭橘。他買了一大籃子,堆在娘墳前,跪在那里,才說了一句“娘,吃橘子——”,便頓時哭出聲,伏在地上,號啕了許久。因此,他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一棵橘樹苗,小心培護了幾年,終于能讓娘在家鄉(xiāng)橘樹下安息。 他想那老孫也是湘人,自然念故懷鄉(xiāng),因而想到了這華容團子。蒸好后,他趁熱撿了幾個,放進漆木食盒里,蓋緊包好,揣在懷里,去租了頭驢子,急忙忙又趕到皇閣村。 老孫見了那熱騰騰團子,果然欣喜無比,眼里閃出淚花來,說已幾十年未聞這家鄉(xiāng)滋味。他趁機攀話敘舊,老孫家鄉(xiāng)與他家竟是鄰縣。說起那些洞庭風(fēng)物,老孫果然動起思鄉(xiāng)之念。他忙將自己娘臨終想吃橘子那事講給老孫,并說:“孫老伯如今是放不下王小相公。若是王小相公進了京,面了圣、得了封賜,便是官家近前的貴人,哪里還要回這鄉(xiāng)里居?。可磉呑匀挥性S多人小心伺候。孫老伯也可安心撒手,回家鄉(xiāng)去安度晚年……” 老孫聽了,果然動了心,不過仍有些猶豫。李洞庭便越加使力,每隔幾天,便蒸一籠團子,又烹些家鄉(xiāng)菜肴,送去給老孫,不斷引動他鄉(xiāng)思鄉(xiāng)愁。那趙孔目不時催問,李洞庭卻既不敢急,又不敢懈怠。過了一個月,老孫心思漸漸松動,眼見要奏效。正月初,他又備了些鄉(xiāng)禮,去給老孫拜節(jié),老孫卻說:“小相公已答應(yīng)了拱州知州,由洪知州薦舉他去面圣?!?/br> 李洞庭頓時挨了一悶棍,看老孫那神情,知道再說無益,憤沮之下,脫口丟出一句:“只愿你莫像我娘,到死連一瓣家鄉(xiāng)橘子都嘗不到!” 此事只能告敗,他回應(yīng)天府去稟報,那趙孔目聽了,氣恨半晌,連罵都不愿罵他,只一臉厭憎,朝他急擺了擺手。他忙小心退下,趙孔目在身后狠吐了一口痰。出來后,經(jīng)人提醒,他才發(fā)覺,那口痰正吐在他后背上。 回到家,他越想越沮喪,想起娘當(dāng)年盼他能做個公人??扇缃襁@公人一途,越走越窄難。但若棄了這條窄路,又去哪里尋寬路?如今月錢雖少,又時時拖欠,可下到縣鄉(xiāng),畢竟還有些威勢,還能時常得些錢物。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只能這般盡力挨下去。 這半個多月,每想起老孫,他都忍不住要恨罵幾句,誰知今天竟遭遇這等事。那橘樹枝子為何一根丟在我門前,一根丟在那具焦尸邊?難道是老孫燒死了那人,嫁禍給我? 李洞庭越想越怕,猛然記起自己最后跟老孫說的那句狠話。難道是那句話惹惱了老孫?他那思鄉(xiāng)之心,不弱于我娘。又聽我說起過這橘樹,便用這橘樹枝子來陷害我?那具焦尸旁這橘樹枝子若被人發(fā)覺,這應(yīng)天府恐怕只有這一棵橘樹,那燒殺罪責(zé),必定便落到我頭上…… 他不敢再留在那里,抓起地上那柄斧子,慌忙往回趕去。正急急走在村路上,腦后頂忽然一陣重痛,隨即便栽倒在地上。等他醒來時,頭一陣暈痛,手腳凍得僵硬,緩了許久才勉強能動彈。他爬起來伸手一摸,腦后破了口,流了血,那血也已凍住。他忙望向四周,到處一片荒寂,不見一個人影。低頭一看,手里拿的那把斧子竟不見了。他越發(fā)慌怕起來,硬掙著僵腿拼命往城里奔去。 回去后幾天,他心中始終惶惶難寧。幸而,那焦尸始終無人來認(rèn),身上又無分辨身份之物,誰都不知那死者是何人,府里便將案子擱了起來。 李洞庭才略緩了口氣,忽然聽到消息,說王小槐鬧鬼,三槐王家請了汴京相絕陸青去驅(qū)祟。他想起那橘樹枝,頓時又慌怕起來,猶豫再三,還是趕往皇閣村,去向陸青求教。 陸青見了他,審視半晌,而后微微露出些憐意,緩緩開口:“此乃震卦之象。積郁之久,必尋奮震。震而知懼,乃能退省。深懺己過,方得日新……”最后,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讓他清明去汴京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心中猛地一刺: “借我胸中痛,奪人眼前歡。輪轉(zhuǎn)何可極?軋軋苦無邊?!?/br> 第二章 艮 艮者,止也。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動于欲也。 欲牽于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 ——程頤《伊川易傳》 李洞庭那柄斧子是陳豹子拿走的。 那天在府衙前,司理參軍帶了仵作、衙吏查驗?zāi)蔷呓故?,陳豹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忙著?qū)喝四周圍擠人群,并沒有留意焦尸腳邊那根橘子枝。李洞庭擠出人群,一腳踩住那枝子,他才一眼發(fā)覺。他冷眼暗瞧著李洞庭用腳將那枝子蹭挪出去,而后撿起來飛快離開。他無法立即去追,只能耐住性,等尸首查驗完,司理參軍命兩個衙吏將尸首搬到停尸房里,眾人都散后,他才快步去追李洞庭。 陳豹子原名陳忠,今年二十七歲,是應(yīng)天府一個院虞候。院虞候這職名聽著如王侯一般,其實只是個下等吏人,做些訟獄雜事,如追捕、緝拿、押送犯人。差事極苦,職錢卻極少,只勉強夠活。 他爹是獄中看管囚犯的一名節(jié)級。別的節(jié)級、獄子全仗勒掯囚犯,時常得些錢物,好養(yǎng)活妻兒。他爹卻有些愚懦,一輩子信了那句“公門之內(nèi)好修行”,從不敢欺凌囚犯,因而被人笑作糍粑。 陳豹子從小聽人這樣嘲他爹,心里極憤郁。他爹常教他行善,他卻絲毫看不見善有何用。他生來有些體弱,巷子里那些孩童都叫他小糍粑,常常欺負(fù)他,他也不敢爭執(zhí)。他爹見了,也只將他喚回家,教他忍讓。他娘也極和善,見他在外頭挨了打,只嘆著氣、抹著淚,勸他以后躲著些。 有一回,隔壁一個孩童用竹條抽他,抽得滿臉血印。他娘見到,再忍不得,過去揪住那孩童,連抽了幾巴掌。那孩童的娘趕出來,氣洶洶和他娘廝鬧,并將他一腳踢滾到墻根。他娘口里說不出話,奔到院里抓了把柴刀,紅著眼要去砍那母子,那母子才怕起來,被眾人勸回了家,關(guān)起門躲了起來。自那以后,那些孩童再不敢招惹他。他也由此學(xué)會了一個字:狠。 自從心里生出一股狠勁兒,竟讓他生出許多精氣,體格雖仍干瘦,卻越來越有氣力,原先跑幾十步便喘不過氣來,那之后卻越跑越快,幾條巷子的孩童都趕不上他,因此得了“陳豹子”這個諢名。 他原本是繼父職去做獄子,應(yīng)天府推司一個推級和他爹相熟,見他腿腳快,便將他調(diào)撥到自己手底下,做了個院虞候。他極愛這個職務(wù),每逢追緝嫌犯,總是奔在頭一個。府里給他們配了刀,他卻嫌那刀太短,近身時才用得到。他自家去鐵匠鋪里打了一柄小斧頭,只有半尺多長,半斤來重。追捕嫌犯時,別在腰間,快追到時,便抽出那小斧頭,朝嫌犯后腿甩去。練得久了,一投便中,迅即將嫌犯擊倒在地。 除了父母,其他人他一概不留情,尤其那些罪犯,在他眼中,只如雞犬著了瘟病。他緝捕的不少囚犯其實是被冤系獄,他卻絲毫不愿去想其間是非,對錯與他無干,他只是奉命緝捕,因此,身旁人都有些怕他,不敢與他對視。他也從來沒有算得上朋友之人。有時也難免孤寂,但他想:人生于世,獨自來,孤身去,旁人不過是途中暫遇,轉(zhuǎn)眼即別,何必信靠?又哪里久靠得??? 有回,他押解一個囚犯去湖北,天晚誤了宿處,夜里穿過一處山嶺,竟有頭狼追咬過來。他掄動那柄短斧,與那頭狼拼死搏斗,身上被咬了十幾口,那狼也被他砍傷在地,動彈不得。他揮起斧頭要砍死那狼時,月光下,見那狼一動不動直盯著他,一雙眼幽藍冷狠,毫無懼意。他頓時呆住,似乎看到了自己,再下不去手,便舍了那狼,帶著囚犯繼續(xù)趕路。那是他唯一一次留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為自己這狠,才被安排了那差事。去年臘月末,推司那推級尋見他,將他喚到一處酒樓,選了樓上一間僻靜閣子,要了些酒菜。他雖是這推級選調(diào)來推司,這幾年也頗受重用,但與這推級從無私下過往。他有些納悶,卻不愿多問。那推級命他吃了兩杯酒,才慢慢說:“趙孔目派了那個承符李洞庭去辦一樁事,你曉不曉得?” 他搖了搖頭。吏人之間,最好彼此打探隱情,他卻從來不愿攪染進去。 “知州打算薦舉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到御前,只是那小猢猻一向頑劣成性,毫不領(lǐng)情。李洞庭奉命去勸說那小猢猻,我聽得那小猢猻油鹽不進,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毫無辦法。昨天我忽然想起,你恐怕能唬住那小猢猻。不過,此事最難不在辦成,而在辦成之后,就算這時能唬住小猢猻,一旦面了圣,便難保他不亂說亂道。那小猢猻如今唯一得靠的,是他家那老管家。若能唬住那老管家,由他來說動小猢猻,才算真妥當(dāng)。你去替我辦成此事,往后若有好差事,盡你選。幾十里地,你騎我的馬去。” 陳豹子聽后,點了點頭。他一向只知遵命,從未嫌過差事好壞,也未動念去巴附長吏、希求升職。只是這樁差事全然不同,他心里隱隱有些作難,卻也未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