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當(dāng)年梁園那事,你丈夫可知情?” 小妾忙搖頭。 他見那小妾滿眼慌怕,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惡念,猛地伸出手,一只捂住小妾的嘴,另一只死死勒住她脖頸。那小妾極嬌小柔弱,掙扎了半晌,再不動彈。他這才松開手,那小妾隨即倒在地上,脹瞪著眼,微張著嘴,一動不動。他頓時怕起來,忙聽了聽院外,仍寂靜無聲。他忙開門出去,飛快逃離了那里。 回到寓所,他的手仍顫個不停,在屋里來回慌慌走動。半晌,想到老孫,惱恨重又涌起,他快步出門,騎了馬,往皇閣村趕去。 可到了王豪家院門前,卻見有十來個人候在那門前。他那股惱氣頓時消去,下了馬,去問那些人。其中一個說:“老孫聽到王小槐噩耗,便立即趕往京城去了,至今未回來?!绷硪粋€又說:“王小槐還魂鬧鬼,鄰近鄉(xiāng)里都不得安寧。王家人請了汴京相絕陸青來驅(qū)祟,相絕這時正坐在里頭呢,今天已是第三天了。我們是鄰村的,也趕來求拜相絕。” 他朝那院里望去,見里頭滿地枯葉鳥糞塵土,才一個月竟已荒寂至此。堂屋幽暗,隱約可見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里面,看不清面容,更聽不見話音,一陣陰森寒意撲面而至,讓他頓時想起那小妾的死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半晌,里頭走出一人,竟是王勾押,雙眼癡怔,神色恍惚,額前帽檐兒被汗水浸濕。走出院門時,全然不看外頭這些人,更沒有留意他,像是著了魘才醒轉(zhuǎn)一般。他瞧著,不知為何,忽然也想進去見見那相絕,便搶過排在最前頭那人,大步走了進去。 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左邊,微垂著眼,似有些倦意。他沒料到汴京有名的相絕竟如此年輕,微一猶豫,還是走了進去,坐到了陸青對面。陸青抬起眼望向他,目光極清冷,尋視片刻后,漸漸變得冷厲,像是一眼將他看穿了一般。他有些不安,卻盡力鎮(zhèn)定自持。 陸青收回目光,低眼微一沉想,又望向他,沉聲道:“生逢佳時,事遇好合,此乃歸妹之卦。存惜守慎,福自延順。乖心妄作,日殘月缺。弛志戾性,災(zāi)毀相繼……”他越聽越驚,手腳不由得又微顫起來。最后,陸青說:“若欲驅(qū)邪斷祟,清明上午,去汴京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窗低聲誦念此句符咒——”他聽了那句話,猛地又打了個寒戰(zhàn):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br> 第五章 豐 凡人,智生于憂患而愚生于安佚。豐之患常在于暗。 ——蘇軾《東坡易傳》 周萬舟望著地上那焦尸,心里一陣厭。 這尸首燒得焦糊,身份如何查驗?身為司理參軍,他的職任是勘查獄訟兇案,若是一般命案,吩咐段孔目等一干吏人去查辦,自己只須坐等結(jié)果。可這焦尸燒死在府衙前,半天之內(nèi),滿應(yīng)天府恐怕就會哄傳開。自己哪里能再坐視?他來這應(yīng)天府已是第三年,任期將滿,偏生遇著這樣一樁兇案,若查辦不好,官歷上自然會記下一劣筆,磨勘時,便不好過了。 仵作查驗過后,只查出是個男子,皮膚全都燒焦,年紀(jì)判斷不準(zhǔn),應(yīng)該是中年以上。衣裳也片縷不存,只殘留了一雙鞋底和小半截鞋幫。尸身上有些繩索灰燼,身側(cè)有一根被燒焦的竹管,管里有燃盡的草須,是火種筒。府衙石階邊丟了一只油陶罐,罐里還殘余了些油。死者應(yīng)是被人捆綁,而后全身被澆油點燃。 死者左手攥著一團絹,展開是一長一短兩條絹帶,上頭寫了字。周萬舟接過來看了一陣,不解其意,便拿給段孔目去查證。仵作又從死者腰間尋見一個皮袋子,袋子也已燒得焦糊,里頭幾樣物件卻都完好:一把鑰匙,鑰匙柄上鏤了個“忠”字,掂著非常沉,似乎金子鑄成。另有一小塊銀子,四兩多重,是從官制銀鋌上鑿下的一截。正面有官印刻字,背面還有兩個字“和春”,是用刀尖刻劃的,刻痕極新,筆畫有些稚拙。 周萬舟看見這兩個字,默想片刻,遞給侍立身旁的一個小吏:“你拿這銀子去四處查問查問,可否有哪家商鋪店肆叫這‘和春’?”那小吏忙雙手接過,小跑著去問了。 他又看袋子里剩余的物件,都是常用之物,皆辨不出死者身份。他有些煩躁,見段孔目站在一邊出神,越發(fā)焦躁,高聲喚了過來:“你叫人先去附近查問,昨夜是否有人瞧見什么。再去要道口貼出告示,召眾人來認(rèn)尸。”此外,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板起臉喝道,“盡速去查,莫要懶惰!” 才吩咐完,府里推官喚他去回話,推官見了他,問過情形后,也板起臉吩咐:“盡速去查,莫要懶惰!”剛出來,通判又尋他,見了也吩咐:“盡速去查,莫要懶惰!”才應(yīng)了命,知州也尋他,趕忙去見時,仍得了句:“盡速去查,莫要懶惰!”他只能連聲答“是”,躬身退了出來,心里一陣陣懊悶,只能高聲喝令身旁那個承符:“你去瞧瞧那些人是否在躲懶?若見了,立即來報我!” 那承符才轉(zhuǎn)身跑開,又有個小吏奔過來,說提刑喚他。大宋天下共分二十五路,應(yīng)天府、拱州及鄆兗齊濮曹濟單等州屬京東西路。每路都設(shè)有提點刑獄司,專管一路刑獄罪案。京東西路提刑司治所正設(shè)在應(yīng)天府,自然是一早便聽聞了這焦尸案。周萬舟聽到傳喚,只能快步前往提刑司,去了才知并非提刑官喚他,而是其下屬檢法官,他才稍松了口氣,那檢法官問過詳情后,竟又吩咐了句:“盡速去查,莫要懶惰!” 周萬舟出來后,越發(fā)躁悶。仕途為官,無事時自然千好百好,一旦有事,便是各般窩氣。他甚而有些懊悔起來。他原是京城吏部的吏人,直升到最高一階都孔目。朝廷有“流外出官”之制,又叫“年勞補官”,吏人做到高階,累計二十五年,可出職補官。他便是借這“年勞”,得了個九品官階。 做吏人時,身份雖低微,卻手握筆管,掌管百官文狀歷子。天下官員考課敘遷,盡都要經(jīng)他之手。尤其各路州官員,為求升進,年年都要托人說情,送錢送物。略不順意,筆下一勾,便讓那些官員困滯淹蹇。 等他出職為官時,這些吏人阻滯加倍反施了回來。大宋官制,極重流品出身,像他這等年勞補官,只被視為雜流,升進極慢,且不由主路,只能從水部、司門、庫部這些偏冷衙門遞升。原先是官員求托他,如今變作自己去求那些文吏。那些文吏曉得他們來歷,既妒又蔑,因而肆意為難卡阻。他積了二十五年的傲橫之氣,短短幾年間,便被那些吏人削磨盡凈。再加官職低微,去哪里任職,都不得不受長官層層壓制。人雖站著,脊骨卻早已麥稈經(jīng)秋雨,枯軟倒伏。 直到這兩年,他才終于熬出些頭臉,來這應(yīng)天府任了司理參軍。職階雖算不得高,卻畢竟是京府之地,手下掌管幾十個吏人。每遇訟案,爭訟雙方都搶著來請托。這時,他才算嘗到些官威,如同一棵樹,辛苦種了五十來年,才算得果獲豐。 可眼下,這焦尸案人人爭瞧,極難蒙混過。若查辦不清,便又得栽進深溝。他回到自己那小官廳,坐在案前,呆呆出神。 直到過午,那個小吏才拿著那塊銀子來回稟:“應(yīng)天府有三處叫這‘和春’的,一家是酒肆,一家是客店,還有一家是妓館。這三處,小人都去問過了,三家雖喚這名,卻全都沒在銀子上刻過字?!?/br> “你問的是店主?” “嗯。” “混賬!只問店主哪里問得到?你再去細(xì)細(xì)問問這三家里外所有人等!” 那小吏忙答應(yīng)著又跑了。他氣悶悶等著其他人回話,卻不見一個人來,官廳之中也空冷冷,尋不見一個人影。他越發(fā)著惱,卻毫無辦法。直到傍晚,那些人才陸續(xù)來回話,全都無所獲。他只能一個個呵斥一頓,到后來連呵斥的氣力都耗盡,只能擺手驅(qū)走,起身回去歇息。 才出官廳院門,那個小吏滿臉歡喜跑了過來:“參軍,問出來了!這銀子是和春館后廚一個老婆子的!哦,和春館是一家妓館,在梁園那邊。那老婆子說,這銀子是去年一個官人賞的,她一直藏著,打算裁制壽衣。前天,一個老漢尋見她,用了十兩銀子換了她這塊去。上頭‘和春’兩字原先并沒有,應(yīng)該是那老漢刻的?!?/br> 周萬舟聽后,心里微微一顫,忙問:“老婆子可說是何人賞的?” “老婆子說是去年中秋,原先那任知州去梁園賞月,她去備辦酒菜,得的賞。小人這便再去問問?!?/br> 周萬舟忙說:“不必!她可說那老漢是誰?” “她說從沒見過,年紀(jì)大約六十,胡須有些花白,直垂到胸口,穿著青綢長袍,瞧著和和氣氣的?!?/br> 周萬舟壓住慌意:“好了,銀子給我,你回去吧。我來細(xì)查,此事莫讓旁人知曉?!?/br> 小吏有些納悶,卻沒敢多言,忙答應(yīng)一聲便轉(zhuǎn)身走了。周萬舟心里羞憤欲燃,捏著那銀子,牙關(guān)咬得咯吱吱響。 前年中秋,前任知州即將卸任,王豪與州官一向過往甚密。他趕到應(yīng)天府,在梁園設(shè)宴餞行,周萬舟等府中一應(yīng)官員也被請去作陪。那梁園最早是由西漢初年梁孝王所建,距今已過千年,史稱方圓三百里,池湫巖岫錯雜,亭臺館榭相連,華奢勝過當(dāng)時天子上林苑。司馬相如曾留下千古名句“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xiāng)”。如今梁園雖遠(yuǎn)不及當(dāng)初那般宏闊,卻也鋪展十?dāng)?shù)里,仍是天下聞名之景。王豪為好賞月,將筵席設(shè)在一處喚作清冷池中央的鉤臺之上,并將應(yīng)天府幾家上等妓館的妓女全都邀集了去。 王豪和知州都極有酒量,在席上頻頻勸酒豪飲。賞過月,王豪叫那些妓女去各宿房侍寢,卻興出一個法子,叫人拿過一筒花簽子,眾官員不能自選,由抽簽來定。房中也不許點燈,到次日,眾妓女憑簽子來領(lǐng)賞。那知州最好風(fēng)流耍鬧,頭一個抽了簽子。余下官員只能湊趣,按品階抽簽,各自去房中歇息作樂。周萬舟一向量小,已吃得大醉,仆人將他扶到宿房門邊,便照吩咐離開了。他踉蹌進去,里頭黑漆漆,一個女子迎上來扶住他,他便任由那女子服侍,全不知行了些什么,之后酣然睡去。 第二天,眾官員一起用過早膳。王豪便喚那些妓女來領(lǐng)賞,知州又提議,滿座皆是風(fēng)流客,自然該惜花憐月,賞錢自家出,才不負(fù)一夜溫柔。眾人聽了,只能紛紛應(yīng)和贊同。那些妓女手執(zhí)雕花竹簽候在館外,王豪叫一個院虞候拿了昨夜記好的單子,站在門前,一個個宣喚,梅花、芙蓉、桃花……那些妓女聽到喚,依次拿了雕花竹簽進來領(lǐng)賞,頭一個是知州,他笑賞了那妓女十兩銀子、一匹絹。接下來那些官員依次減等,到八品參軍這一階,其他幾個都賞了五兩。眾人不住說笑品評,唯有周萬舟一直惴惴不安。他身上除去百十文銅錢,只揣了一小塊碎銀,才四兩多,雖只差幾錢,卻難免被譏嘲。輪到他時,那院虞候高聲喚“牡丹”。知州笑道:“牡丹乃眾花之王,不知老周昨夜艷遇了何等傾城之姿?花王得重賞才成啊?!?/br> 眾人一起笑望向門外,等著瞧那花王姿容。那婦人走進來時,眾人全都驚住,周萬舟更是猛然張大了嘴,驚愣在那里——進來的是一個老嫗,年近六十,身穿艷色衫裙,鬢邊插了一大朵黃菊花,臉涂得煞白,抿著鮮紅的嘴,似羞似怯,百般地扭捏。 席間眾人旋即哄然爆笑起來,茶湯飯粒噴得滿桌,拍桌的、跺腳的、捂肚的、趴倒的、仰側(cè)的……沒有一個能坐得直。那笑聲更如雞瘋、鴨狂、豬驚、驢惱……各般聲氣都有,唯獨不聞人聲。 周萬舟坐在那里,臉燒得要漲破,心被數(shù)十把鐵錘砸成了碎渣。他卻必須硬挺著坐在那里,不能逃,也不能惱。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笑聲才勉強停住。知州笑得連手臂都抬不起,滿眼淚水,望著他說:“果然是花王,快,快行賞,哈哈哈哈……”隨即又彎下腰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又笑了起來,實在笑不動了,才怪叫哀鳴嘶喘著停下來。而那老婦,則一直站在那里扭捏,不時跟著抿嘴羞笑兩聲。 知州又強憋住一口氣,朝那老婦說:“花王,還不快謝賞?”那老婦聽了,扭捏著走到周萬舟近前,側(cè)身道了個萬福。周萬舟頭都不敢抬,從袋里摸出那塊碎銀,慌忙遞給老婦,老婦伸出一雙老樹皮的手接過去,連聲說:“謝官人恩賞!”他聽著那聲音,心被刀剮一般。 他記不得昨夜服侍自己的,是否真是那老婦,也記不清夜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卻哪里敢去問?這場羞辱,過了一年多,才漸漸平復(fù)。但只要念及,周萬舟心里仍舊會一陣抽痛。他卻知道,人生在世,必先受得住辱。若被這些辱擊垮,不但再難進一步,連這辱也白受了,因而,他只能裝作無事、裝作不見。 此時,盯著從焦尸身上取得的那塊碎銀,他卻再難安穩(wěn)。這銀子特地從那老婦手里換來,背后刻上“和春”二字,自然是為了羞辱他,更要借這兇案將他牽扯進來,陷害他。那換銀子的老漢究竟是何人?他為何要這般對我? 周萬舟急急思尋了半晌,忽然想起,當(dāng)日在那早宴上,老婦退下去后,他朝席上慌瞟了一眼,見知州和王豪頭湊在一處,仍在低聲說笑。王豪身后侍立著一人,胡須花白,垂到胸前。那人正望向他,眼里含著些關(guān)切……周萬舟心又猛地一顫:王豪管家老孫! 他也頓時明白老孫為何要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