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正月初十那天清早,他騎了馬,出城去鄉(xiāng)里一個豪強家赴宴,卻見老孫騎著馬迎面行來。他知道本府知州欲將王小槐薦舉到御前,王小槐執(zhí)意不從,后來卻應(yīng)允了拱州知州。本府知州為此著實生惱。周萬舟望見老孫,心里一動,或許可以再勸勸老孫,去說服那小猢猻改變主意,也算一件功勞。于是,行到近前時,他喚住了老孫。 老孫忙下了馬,躬身施禮拜問。他見老孫面上雖然恭敬,卻并不謙卑,神色間甚而隱隱有些輕忽之意。他猛然想起,梁園那日早宴,老孫望著自己,眼含關(guān)切。他越發(fā)有些羞惱,你不過一介奴仆,何來膽氣,竟敢俯視我? 他知道老孫之所以能如此恭而不卑,全仗一點兒自尊。人能站立,靠的不是脊柱,而正是這點自尊,這自尊盔甲一般將人護住。若想折服說動這老雜貨,得先將他這盔甲剝?nèi)?。這些年來,周萬舟自家親身經(jīng)歷了盔甲如何被人一層層剝盡,深知其間委曲。他盯著老孫,并不急著發(fā)話,審視半晌,大體看清老孫那盔甲次序,這才開口問:“你進城有何要事?” “前去給知州回話?!?/br> “薦舉王小槐那事?王小槐主意果真定了?” “嗯,小相公已應(yīng)承了拱州知府。” “他那主意動不得了?” “小相公性子執(zhí)拗,旁人的話,全聽不進去。” “你的話他也不聽?” “老朽只是個仆役——” “你也清楚自己只是個仆役?” 老孫頓時愣住,抬眼望了過來,眼中既驚疑,又有些質(zhì)詢之意。周萬舟知道已觸及第一層盔甲,便直瞪老孫,加重了語氣:“雖說是仆役,可如今王豪亡故,王小槐又年幼,王家便是你的了。” “老朽哪里敢?老朽只是聽小相公差遣?!?/br> “王小槐那點年紀(jì),他懂得什么?你若不敢,便該辭了管家一職,讓敢管的人來管,否則,王家豈不要敗在你手里?” 老孫頓時漲紅了臉,周萬舟知道已破了第一層,便進而逼問:“王家賬目是否全在你手里?” “嗯。” “上頭收支數(shù)目可都對?” “老朽從來不敢起一絲一毫貪心?!?/br> “貪不貪心,只有你自家知曉。王豪與我,也算有些情誼,我只問你,若查起賬來,是否一絲一毫錯處都沒有?” “這個……”老孫眼里露出些慌意。 周萬舟知道第二層已裂了道口子,緊逼道:“若被我查出有錯,你該如何交代?” “那賬目每年進入成百上千筆,難保沒有些錯處。不過,老朽敢對天起誓,即便有錯處,只是無心疏漏,老朽絕無半點私占之心!” “錢財上即便沒有私占,常日里吃的、用的,也盡都是你自家的,沒有貪占過主家一毫?” “這……老朽長年住在主家,吃用也在主家,自然難分隔得那般清楚明白?!?/br> “這么說,你夫妻兩個還是貪占了王家?” “老朽大半生在王家為仆,盡忠盡力,便是多吃了些,也是該當(dāng)!” “吃一口rou是吃,吃許多rou也是吃,你多吃多少算該當(dāng)?如今王家沒人看管,自然是盡著你吃用,便是吃盡了他家,也是該當(dāng)?” “這……”老孫嘴唇發(fā)抖,第二層盔甲也已破開。 “老少兩代主人,你是忠于哪個?” “老朽心中并無分別?!?/br> “王豪在時,若有失誤,你見了,勸不勸?” “自然要勸,但聽不聽,由老相公自家做主。” “小相公做錯了事,你勸不勸?” “自然更要勸?!?/br> “他若不聽,你便由他?” “這……老朽只是仆人,主人若不聽,老朽也無法?!?/br> “他要殺人放火、謀反作亂,你也只是瞧著?也拿‘無法’二字開脫?” “這……” “王豪將兒子托付給你,你卻只抱著‘無法’二字,任由他為非作歹。他若闖了禍,送了命呢?你這是忠,還是不忠?” 老孫垂下頭,手也抖了起來。第三層盔甲也被破開。 周萬舟趁勢追逼:“人心難欺,哪怕孩童。王小槐之所以不聽你勸,正是瞧出了你這偽善偽忠,知道你勸也只是假勸,何曾真心愛惜過他。” 老孫抬起頭,眼里涌出渾濁老淚,盔甲盡數(shù)剝落,再立不起來。 “你若還剩一點兒忠心,就再去勸勸他。他惹惱族人鄉(xiāng)人,并無大礙,但若觸怒了知州,會是何等結(jié)局,想必你也清楚。我見不得欺主不忠之人,你若仍抱著‘無法’二字,我便替王豪行一回公道,差人前去清查賬目,若有一筆不對,就莫怪我狠心?!?/br> 老孫像是被吊捆在了半空中,動彈不得,驚望著他,目光早已潰亂。 周萬舟自家嘗過這等盔甲被剝光的滋味,知道這時老孫已全無主見,只能遵命行事。他不再多言,瞅了老孫一眼,隨即驅(qū)馬向前,繼續(xù)去赴宴。行了半晌,回頭望去,見老孫仍站在那路邊,如同寒風(fēng)里一根枯朽樹樁。 然而,老孫最終并沒勸轉(zhuǎn)王小槐。而且,昨天一早,他從開封府來傳送公文的驛遞口中聽到,王小槐竟被燒死在汴京。到今天,府衙前又橫了這樣一具焦尸,焦尸身上裝了這塊碎銀,自然是老孫懷恨復(fù)仇。 他只知盔甲被剝盡后,人再難立起來,卻沒想到被剝之人,竟會生出這般恨意。這焦尸恐怕與王小槐之死有關(guān),或者正是燒死王小槐之兇手,逃到了應(yīng)天府,被老孫追到。王豪雖死,財勢仍在,老孫不難招聚賣命之人。若要將兇手燒死,輕易至極。 周萬舟萬分后悔,不該讓那小吏去查問銀子來由,否則只要捉住老孫,這兇案便已告破。如今這塊銀子將自己牽扯其中,一旦說開,即便能擺脫罪嫌,梁園那場羞辱又會被人揭開。他只能暫藏住這銀子,等著那些吏人能從其他線頭查到老孫。而那小吏,則必須設(shè)法支走。 周萬舟知道這些吏人,沒有幾個不貪枉。他想起幾個月前,那小吏和一個承符不知因何,竟在官廳外打起來。周萬舟便立即命人喚來那承符,私下里問那小吏過處,那承符迅即說出幾條贓證。周萬舟便叫那承符馬上去攛掇那幾個被強索錢物的來告舉。第二天,那幾個苦主果然一起來遞訟狀。照刑律,索賄一匹以上,即笞八十,流放二千五百里。周萬舟便將那小吏捉起來,打了八十杖,關(guān)進牢里,擇期發(fā)配。誰知那小吏發(fā)了狂癥,半夜以頭撞墻,竟撞死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