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梨樹,自己死后,這梨樹仍會逢春而發(fā),開花結果,自生自長。細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里竟生出些暖意,如對故友。 活到如今,他并沒有什么朋友,王倫是最近的一個。王倫人雖浪蕩,卻從不食言。他未來,怕是已經(jīng)遭遇不測。念及此,陸青忽覺心里似乎有根細絲,迅即斷開,飄飛而逝。這是他與人間僅有之牽系,王倫不來,這牽系便也消失。他心里一陣悵然,又望了一眼那棵雪中梨樹,隨即起身,又回房去睡了。 進到正月,他已忘了王倫,每日照舊看樹、睡覺。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剛睡醒,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王倫?但隨即便發(fā)覺,這敲聲篤實許多,應是其他人。他略一猶疑,還是踩著院中的雪,出去開了門。是個中年男子,從未見過。一眼之下,陸青便已大致看清此人性情氣質(zhì):目光穩(wěn)重溫實,眼中卻隱隱有些偏狹不平之氣,在家中應是長子,后被幼弟奪寵;笑容平和,嘴角卻藏了些謹慎猶疑——看人時,先審視一眼,接著又確證一道,而后才安心收回——應是早年經(jīng)歷平順,中年之后至少遇過兩次大波折;脖頸微向前伸,頭又略向后挺,鼻翼微縮,鼻孔又微張,恐怕是家中妻子性情驕橫,家室又勝過他,常年在家忍氣俯順,心中卻又盡力持守夫綱…… 那人望著陸青開口詢問:“請問,您可是陸先生?” 陸青點了點頭。那人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我與王倫是舊識,已有幾年未見他。幾天前,我在山東兗州一家客店前碰著王倫,他托我給陸先生捎來這封信。我正要跟他攀談,他卻匆匆便走了,似乎有何急事——” 陸青等那人告辭,關起院門,打開了那封信。里頭只有一張畫,畫得極粗陋:一條河,一座彎橋,一頭羊從城門中出來,一輪日頭將升至半空,旁邊只寫了“清明”二字。看那兩個字,果然是王倫筆跡。 陸青不解其意,又仔細端詳那畫,尋思許久,忽然明白此畫是在暗示:那頭羊是楊戩,清明近午,楊戩要出東水門,過虹橋。 陸青不知王倫為何能預知楊戩行程,不過,王倫寄信過來,自然是望他能行刺楊戩。陸青不由得笑嘆了一聲,至少王倫仍在人世。嘆過之后,他又感慨自己,先為王倫不測而悵,現(xiàn)又為王倫在世而笑,看來畢竟未能真的看破生死得喪。 正在這時,眼前一樣東西飛轉(zhuǎn)飄搖,落到他腳邊雪上,是一小片枯葉。院中那株梨樹葉子早已落盡,這是從院墻外一棵槐樹上飄落進來的。他俯身撿了起來,葉子雖已枯褐,葉柄附近卻仍殘留了些黃綠生意。他凝視片刻,心中似有所悟,卻又一時想不明白,便回去重又坐到檐下,望著雪上自己來回踩的腳印,默默出神。 一直坐到清晨,他正要起身進房睡覺,院門忽又敲響,隨即傳來一個孩童的喚聲:“陸先生!” 陸青一聽便認出來,是王小槐。兩年前,他曾隨王倫去過皇閣村,王倫特地牽了王小槐讓他相看。他一見王小槐,便知此童日后必定會攪擾得世人不寧、眾難安生。尤其那聲氣,聽著雖稚嫩,卻有幾分天然驕冷,絕非一般嬌寵孩童之氣,而是緣于過人天資、絕頂聰穎。時隔兩年,王小槐聲音勁利了一些,那驕冷也隨之更盛,其間更夾雜了些怨憤之氣。 陸青過去打開門一看,晨曦中,一個中年微胖的男子,帶著個孩童。那孩童果然是王小槐。陸青看那中年男子,應是富家落魄子弟,神色間混雜驕氣忿意與愁苦灰心,目光既不屑又饞羨、既落寞又不甘,更有些機巧與油滑。好在心地還算純良。而王小槐,雖仍瘦小,卻長高了一截,目光則比兩年前沉暗銳利了許多,驕冷傲橫之外,更聚了一股急恨躁憤之氣,再加孩童之無遮無掩、不思不疑,望過來時,利刃寒鋒一般,直刺人心。 王小槐一見陸青便說:“陸先生,你得幫我?!?/br> 陸青讓他們進到屋中,坐到桌邊。王小槐臉色發(fā)青,小鼻頭不斷翕張:“陸先生,你得幫我找出害死我爹的兇手。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謀害的!” 陸青聽了一愣,王豪竟已過世。王小槐接下來所言,讓他更是驚詫:“昨天夜里,我死了八回——” 王小槐口齒極清利,一氣講了起來。原來,王豪去年春天病故,王小槐卻始終疑心他父親是被人害死的,發(fā)誓要查出兇手,因而四處生事,有意激怒所有可疑之人,從自家親族到同村、鄰村、鄉(xiāng)里、縣里,甚而拱州和應天府。 與他同來的那中年男子是他舅舅,原是汴京大香料商之子,卻已落魄。王小槐許了這個舅舅三千貫錢,召集了一班人,商議出一個辦法。害死他父親的人,必定是貪他家產(chǎn),自然也會設法殺他。于是,王小槐故意答應讓拱州知府舉薦到御前,并四處放言,正月十五要去京城,半夜會坐一頂轎子出東水門、過虹橋。 昨天夜里,他們照計行事,半夜用一頂轎子抬到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門前,偷偷接了王小槐出來。王小槐躲到門邊暗處,換了一個替身上了那轎子,往東水門外抬去。王小槐和舅舅一路尾隨監(jiān)看。那頂轎子竟連遭七次暗殺,最后被燒毀在虹橋頂上,尸首也被燒焦,扔進了河里。 陸青聽了,心底生寒,忙問:“還有一次呢?” “在那宅子里,他們在水里下了毒。我早就知道,一口都沒喝?!?/br> “那替身是誰?” “是一只猴子。他們都叫我王猴兒。舅父認得瓦肆里一個耍猴的,有只猴子身量和我差不多,正巧得了重病,我便買來替我。我先以為只有一個人來殺我,結果一共來了八撥人,我仍沒查出是誰害死了我爹。陸先生,你得幫我去相看,究竟是誰殺了我爹!你要錢,一萬兩銀子我都給你!”王小槐說著,眼里便滾出淚來。 陸青對這孩童原本并無多少好感,但聽他昨夜接連被人謀害八回,再看到他眼中淚珠,頓時想起自己幼年,心中不禁惻然。自己當年能撒手放懷,王小槐卻決不肯甘休。這仇意先害的便是他,仇中激仇,只會讓他一生難寧,甚而活不到成年。 迅即,陸青又想到了因禪師、王倫以及那片落進院中的槐葉,他低頭默想半晌,而后輕聲說:“好?!?/br> 第八章 坤 坤先迷不知所從,故失道;后能順聽,則得其常矣。 ——張載《橫渠易說》 清明上午,一頂轎子緩緩行向東水門。轎子中坐的,是楊戩。 楊戩此次出宮,是去東水門外密會一個人——紫衣客。 此事極緊要,卻得隱秘行事。不能讓人察覺,必須便服出宮,身邊也不能帶太多護衛(wèi)。過去幾年,楊戩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宮,他都極謹慎,這次更是謀劃許久。從宮門到東水門,原本只需一個多時辰,他卻用了三天。 寒食前一天夜里,楊戩便已出宮。他從后苑延褔宮西側的角門趁黑出來,乘了一輛車,駛出萬勝門,來到自己西郊宅第,不進正屋,徑直到后院池邊那座小樓歇息。第二天天黑后,他和五個身形相近的侍者全都換上相同的便服,熄滅燈燭,一起走出小樓。那樓外已安排好六頂轎子,他們分別坐進轎子,各安排了兩名轎夫、四個護從。三頂出前門,三頂出后門。他那轎夫和四個護從為宮中帶械侍衛(wèi),全都換了便裝。侍衛(wèi)照吩咐,將他抬到金明池邊另一處宅子。次日天黑后,又照前日之法,換另一撥人,轉(zhuǎn)到城中一所宅第。 昨天夜里,他又轉(zhuǎn)到第四個宿處,皇城使竇監(jiān)已候在那里。竇監(jiān)是楊戩最為親信之人,掌管宮廷護衛(wèi)、暗情偵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營造居養(yǎng)院,收養(yǎng)老病孤幼,楊戩奉命監(jiān)造督辦。竇監(jiān)便是居養(yǎng)院中一個孤兒,楊戩見他精敏忠勤,便帶入宮中,做了貼身小黃門,加意訓教。幾年前,楊戩說動天子微服出宮、私會李師師,為保萬全,便讓竇監(jiān)升任皇城使一職。竇監(jiān)行事極謹密周全,楊戩此次出宮,便是由竇監(jiān)謀劃。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頂轎子一同出門。楊戩所乘這頂,外觀瞧著與尋常轎子無異,里頭卻包了一層銅皮,轎門轎窗用精鐵絲網(wǎng)嚴護,只能從里頭開閉,刀槍難入。竇監(jiān)帶了四個精壯侍衛(wèi)在前后護從,轎子穩(wěn)穩(wěn)向東水門行去。 楊戩心知安排已盡周密,無須再多慮。至于那紫衣客之事,前后已布置了三個月多,今天去那里見過之后,便算大功告成。唯一令他略有不適的是轎簾密掩,轎子內(nèi)有些憋悶。他瞧著外頭影影綽綽的景物,默默想著心事。 楊戩今年整五十歲,入宮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車中,透過簾子,窺著外頭這繁盛京城,又驚又惶,如同田野里一只小雀兒被捉進了富貴廳堂,關在了金籠子里一般。當時哪里能想到今日這地步?莫說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隨意一動念,便能傾動萬民,執(zhí)掌生死。 轎子沿汴河大街行至東水門附近,出城掃墓踏青的人極多,街上極為喧雜。不時有人經(jīng)過轎窗,高呼大嚷,爭論笑談,低聲細語。楊戩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卻難得離這些人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氣味。湊近了,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皺起眉,微微屏住氣。自己當年若是沒有入宮,不知會是何等模樣?住在那皇閣村,娶妻生子,如窗外這些人,螻蟻一般,滾在塵煙里頭,染一身酸咸腥膻氣味,到了清明,攜家人一起去游春掃墓、吃喝說笑……年輕時,他時常懷想這等人間滋味,后來越隔越遠,漸漸生疏,甚而開始厭畏。今天再看來,這塵世如此鄙陋熏濁,自己哪里還能進得去? 簾縫里略吹進些春風,楊戩面上一涼,胸中舒暢了許多。路邊一個攤子,堆滿紙馬紙錢,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里微微一沉。離家四十余載,他只在二十多年前回過一次鄉(xiāng)。自己父親當年沒買成的那塊田,去年王豪白獻給了他。他原想回鄉(xiāng)去看視看視,卻被公事纏住,始終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這事絆住,不知幾月才能回去??稍僖幌?,如今家鄉(xiāng)早已沒有親人,還回去做什么?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們子子孫孫、和和樂樂,你去了,也只是個孤身無后之客…… 他正在出神,轎窗外走近一人,低聲嘆了句:“同為骨血親,緣何分高低?” 楊戩聽了一怔,不由得想起兒時。當年家中三兄弟,哥哥只長他四歲,行事言語卻已像成人一般謹重,因此深得父親器重,但凡見客交易,都要帶他去歷練;幼弟則生得靈秀乖覺,極討父母寵愛;唯有他,性子遲慢,又不善言語,始終難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錯,時常被父親責罵。兒時,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后來家敗,為了幾十貫錢,三兄弟要賣一個入宮,父親自然便選了他,他卻連“我不愿去”都不敢說出口。以往從不敢在父親面前哭,那天眼淚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父親看著他,只說了句:“哭什么?送你進宮是去享大尊貴?!?/br> 回想當日離家情景,楊戩心里一陣發(fā)澀,卻聽見窗外又走過一人,嘆了句:“兒時一段冤,白發(fā)仍夢寒?!?/br> 他又一驚,見窗外是個老者,身影瞧著有些凄惶,恐怕是幼年遭過冤屈,至今仍解釋不開。他也隨即想起兒時一段冤屈。 他父親家教極嚴,極少笑。母親又太卑順,一向謹守婦道,從沒高聲說過話,也極少邁出過二門。楊戩記得最清的是五歲那年,他父親押了一車藥材,帶了長子,去州里交易,來回要幾天。那時他父親從江西引種的鹿子百合正巧開花,家里那些仆婦爭說那花朵好不稀罕,紛紛聳動主母去瞧。楊戩三歲的幼弟又在哭鬧,他母親只得帶了他們姐弟三個去。 到了田頭,楊戩張眼一望,頓時有些發(fā)暈:那田里開滿了花朵,花瓣雪白翻卷,布滿殷紅斑點,猶如蘸了血點的白爪子一般,花香又極熏人。楊戩有哮癥,聞不得這些濃香異味,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忙朝后倒退了兩步。他的幼弟卻正巧從母親懷里掙跳下來,剛奔到楊戩身后。幸而楊戩及時察覺,慌忙閃向一邊,才沒有撞到幼弟??捎椎芷_底一絆,猛地摔趴在地上,頓時哭嚷起來。楊戩顧不得胸悶氣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卻被重重打開。抬頭一看,是母親。 母親狠瞪了他一眼,罵了句:“誰人走路倒著走的?怪道你父親常罵你是倒蹄驢子!”隨即俯身抱起幼子,柔聲哄慰起來。 楊戩從沒見母親這般責罵過誰,更沒見她目光這般冷怒過。他又驚懼,又委屈,胸口越發(fā)窒悶,忙大口急喘起來。這時卻聽見一陣驢蹄聲傳來。抬眼一望,竟是他父親和哥哥,各自騎著一頭驢子行了過來。他母親也一眼望見,頓時紅了臉,慌埋下頭,抱著幼子轉(zhuǎn)身往家里逃去,他jiejie也忙快步怯怯跟上。只留楊戩呆立在那里,不知該逃還是該留。他幼弟卻尖聲嚷起來:“爹!二哥撞我!” 他爹這時已到跟前,勒住驢子,鐵著臉瞪向楊戩。他哥哥也一向守著兄長威嚴,騎在驢子上,蔑然斜視他。楊戩越發(fā)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緊起來。他父親厲聲喝道:“沒長進的東西,枉生作男兒,成日只曉得跟在婦人腳后頭偷饞躲懶?;厝ツ胨幦?,不碾完兩升蔻仁莫吃飯——去啊!呆站著做什么?莫不是想討打?” 他慌忙轉(zhuǎn)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過氣,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親越發(fā)惱怒,在后頭厲聲痛罵起來…… 雖隔了四十多年,想起當日那慌怕窒悶,楊戩胸中仍不由得緊促起來,他忙深呼了兩口氣。這時,轎窗外一個中年漢子悶聲說了句:“有心立小功,誰知成大過?!?/br> 楊戩頓時又想起兒時另一樁事。母親過世后,父親越發(fā)嚴厲,即便哥哥弟弟犯錯,父親也只罵他。七歲那年,他父親受騙買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錢,那幾個月變得極暴戾,以前只是責罵,那時開始責打。楊戩慌怕無比,一直盼著能做出一件讓父親歡喜的事。他見弟弟時常亂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個主意——那時父親隔幾日便拿著那受騙的田契去縣里爭訟。有天父親從縣里回來,他趁著父親睡熟,偷出了那張?zhí)锲?,跑出院子,將那田契藏到墻外一塊石頭下。想等父親尋它時,再假意尋見,交給父親。父親醒來后,發(fā)覺那田契不見,瘋了一般翻尋,暴聲喝罵起來。他忙跑出去,搬開那塊石頭,那田契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