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沒了那田契,父親更沒了憑據(jù),那訟狀被縣衙駁了回來,官貸又催得峻迫,只得變賣宅院田產(chǎn),抵還了官債,父子四人搬到了田邊兩間破草屋中。實在乏于生計,父親才將他送入宮中,得了五十貫賞錢…… 回想此事,楊戩心里一陣翻騰。繼而發(fā)覺,父親從未對他笑過,更未贊過他一個字。即便沒有弄丟那田契,恐怕也仍會送我進宮,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涼。 這時,轎窗外又響起一句,聲音有些蒼老發(fā)顫:“孤雁傷幾多?獨自問秋風(fēng)?!笔莻€腰背有些佝僂的老漢。接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過,嘴里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楊戩聽了,也不由得跟著嘆了口氣,看來世上多是傷懷人。他進宮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過窗望見一行大雁往南飛去,碧天里傳來一陣啼鳴,有些哀涼。楊戩聽了,眼淚忽然便涌了出來。 到了宮里,無依無伴,天黑時,他時常坐在廊檐邊,朝北望那顆北極星。那顆星是他母親教他認的:“滿天星星都在轉(zhuǎn),唯有北極星從來不動。你若是走丟了,望著它,便能尋到回家路?!蹦菚r,北極星的確仍在那里,路他也尋得到,家卻再也回不得了…… 這時轎窗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莫怨柳絮輕別離,只緣春雨入夢寒?!?/br> 楊戩原本不喜這等酸文傷詞,這時聽見,卻也隨之惻然,不由得想起母親唱的那首《柳枝詞》。 自弟弟出生后,母親再沒抱過他。四歲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發(fā)作,幾乎要斷氣。母親全忘了卑順謙柔之禮,瘋了一般抱著他,命莊客火急駕車,去鄉(xiāng)里草市上尋郎中。一路上,母親一邊哭著哄慰他,一邊不住尖聲催莊客快些、再快些。楊戩身子雖弱,命卻似乎耐久。尋見郎中,服了藥,竟?jié)u漸緩轉(zhuǎn)過來?;氐郊液?,母親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懷里,抱了一整夜。一邊替他撫順胸口,一邊輕輕哼著《柳枝詞》:“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里青。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云那邊行……”這歌謠鄉(xiāng)里人都會唱,他卻從沒聽母親唱過。母親將詞里的“郎”字改作“兒”,一遍遍在他耳邊輕唱,那聲氣春水一般流進他心底,將胸口那些窒悶一點一點融盡…… 回想母親那輕吟柔撫,楊戩心底一陣泛涌,雙眼發(fā)熱,幾欲落淚。他已多年未曾這般動情,氣都有些發(fā)緊,他忙重咳一聲,坐直了身子。 這時轎窗外卻又傳來一句:“殺人一句寒,思親半生哀?!?/br> 楊戩微一愣,扭頭望去,那身影卻已走開,瞧著是個老者,腰背卻仍高大硬朗,不知緣何說出此等話。回味此語,楊戩驀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顫——母親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歲,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來個仆役。有次,父親去繳納夏稅,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間西廂房,哥哥跟著父親去了縣里,那晚他便獨自睡。夜里,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撓,忽聽見對面母親臥房門響,他便下了床,想喚母親來驅(qū)蚊。房內(nèi)窗戶開著,糊了窗紗。他走到窗邊,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見一個黑影從母親房門里閃出,隨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親。他頓時嚇住,沒敢出聲。半晌,再不見動靜,他仍不敢出聲,悄悄回到床上,邊揮打蚊子,邊不住驚疑回想。第二天起來,他見母親毫無異樣,便沒敢問。父親回來后,卻不知從何處聽到風(fēng)言,把母親踢倒在地上,厲聲責(zé)問,母親卻哭著叫冤。楊戩見父親惱得那般,便鼓足勇氣,在一旁小聲說:“我瞧見了……”便是由于他這句話,母親被父親休逐,回到娘家后,夜里自縊而亡。 回想這樁舊事,楊戩心里極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見是否為真,也不知自己該不該說那句話。母親若沒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宮了?悔疚隨之升起,他忙轉(zhuǎn)開念頭,心里道:我只是說出眼中所見。 這時又有個人走過轎窗,也自言自語念了一句:“你可憐,我可憐,同根何苦更相殘?” 楊戩聽到,又是一驚,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兩歲,左臉上有片傷疤。那傷疤是他燙的。 母親過世后那年除夕,廚婦在廚房里蒸煮祭祀雞豚。他家的規(guī)矩,祭物不許仆婦沾手,得由主婦親自cao辦,那年卻只能由楊戩的姊姊端送。楊戩想在父親跟前搶功,便去和姊姊爭。姊姊一向疼讓他,那天怕燙到他,不叫他端。家中親人,楊戩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氣惱,見灶口擱著把小鐵鏟,便抓起來去打姊姊。鐵鏟擱在火炭邊,燒得通紅,正燙到姊姊左臉,燒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后來只能嫁給個窮跛子。楊戩在宮中得勢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給姊姊送些錢物,卻從不愿見姊姊的面,他不愿看那傷疤。如今,姊姊也已過世,這世上便再無牽念了……楊戩心中升起一陣孤悵。但迅即想到,當(dāng)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時常孤單無助。有親無親,其實并無分別,都難逃一個孤命。 這時轎子經(jīng)過香染街口,一群人圍在左街口聽人說書。轎窗外一個老者嘆息:“人人盡道善心好,幾人曾得善心報?” 楊戩聽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這般,時時都在計較善惡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棗。卻不知,善惡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強弱來。譬如人遇見狼,那狼食人哪里會分你善或惡?除非你變作猛虎,將它吃掉。如此簡截道理,愚人卻至死不覺。 這時,另一個老者接著又嘆:“真惡昭昭路人指,偽善暗暗己心知?!?/br> 楊戩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無用之語。世上哪里有心露于外,全然無遮無掩之人?即便孩童,三兩歲便知畏忌與討好,這一畏一討,便是藏真飾偽,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許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這樣。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場彼此猜謎之戲,愚人不去磨礪自家眼力,只知怨嘆責(zé)罵,合該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著,轎窗外又傳來一個蒼老聲音:“無根亦無憑,無辜轉(zhuǎn)無情?!?/br> 這話聽著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頭望去,簾外是個老者身影,腿腳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經(jīng)歷,發(fā)出這等感慨。細味此語,楊戩竟生出些同感。自從離家入宮,不但身體失了根,人也再無依憑。如同一只小雀,折了翅膀,被丟進狼窩,唯有憑自家單薄之力拼命應(yīng)付。久而久之,這心如一塊石頭沉埋湖底,誰也瞧不見,誰都休想動。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忽然在轎窗外說了句:“瞞得世人眼,難欺天地心。” 楊戩看那男子快步走過,似乎在生悶氣,那句話也說得極重。他聽見,本想笑,心里卻又一動,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難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際,簾子遮掩,天瞧著昏蒙蒙,只在錦紋間透進些光線。上天果真有眼有心?這疑問他想了半生,也并未知曉。即便有,又如何?監(jiān)看我、懲戒我?若真有懲戒,八歲入宮那年,我已得了懲戒。八歲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體殘軀之刑?還有哪般懲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里隨之騰起一股憤意。 轎子經(jīng)過孫羊正店,店前有許多人,轎窗外一個中年男子喃喃說了句:“讀罷圣賢書,來做欺心事?!?/br> 不知是哪個讀書人得罪了他。楊戩也素來最厭那些士人,有幾人真信自己所讀之書?不過是舞文弄舌,拿來謀官謀利。倒不如那些無知無識之人,話粗行直,易使易用。不過,他旋即想到自己讀《孝經(jīng)》。 十二歲那年,正是因讀那《孝經(jīng)》,讓他得入邇英閣。那兩年,那個叫朱瓚的同班,伙同幾個惡伴日日欺凌他。他實在受不得,卻又斗不過、逃不開。同班另一個小黃門因能讀書識字,被選入邇英閣。朱瓚強迫姚辛第二天給那小黃門飯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訴了他。姚辛跟他一樣瘦弱,是他在宮里最親近之人。他聽了,頓時想到自救之計,忙勸姚辛莫要違抗朱瓚。夜里,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叢花草邊,挖出一瓶毒藥。那是他從御藥院偷來,埋了幾瓶,以做防備。他用半夏粉調(diào)換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飯時,他早早趕到廚院,見姚辛正在剁rou,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過刀,替姚辛剁rou,剁過之后,rou端了進去,卻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愿,姚辛在飯里下了藥,那小黃門中毒發(fā)作,果然抓起旁邊那把刀去砍人。楊戩原想姚辛?xí)o忙說出朱瓚主使,誰知姚辛說得遲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瓚也被砍成重傷。楊戩一直在旁邊瞧著,驚怕得指甲幾乎將手心掐破。見到邇英閣墨監(jiān)進來,他才醒轉(zhuǎn),忙走出院子,躲到墻角樹后。聽到墨監(jiān)腳步聲后,他大聲誦讀起《孝經(jīng)》,這是他唯一會讀之書。入宮頭幾年,他時時思念父母,讀《孝經(jīng)》是盼著母親亡靈和幾百里之外的父親能聽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聽到,至少那墨監(jiān)聽到了,并選他做了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沒有料到姚辛?xí)?。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無機變,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強者壽長。 這時轎窗外又傳來一個中年男子聲音:“對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針?!?/br> 楊戩聽到,頓時有些不快,心里道:不怪自家愚蠢不當(dāng)心,遭人暗算,吃了苦頭,又做這無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爭,怨罵哪里怨罵得來? 轎子經(jīng)過東水門稅鋪時,路邊一個中年男子牽著個孩童,那孩童嫩聲念了句:“任爾頑石重似天,弱草隨春不隨命。” 這句好!楊戩望向那孩童,卻看不清面容,只隱約見到一個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宮時年紀差不多。楊戩不由得贊道:這孩兒有志氣,能成大器。 轎子穿進城門洞前,門墻邊一個男子忽然嘆了句:“縱有萬般理,問君可忍心?” 轎子里接著便暗下來,楊戩胸口一悶,心里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該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后,眼前一亮,轎子出了東水門。左邊又傳來一個男子話語:“惡意火中燼,私心血寫成?!?/br> 楊戩舒了口氣,心想:“人出生時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來供濟,沒了血,便沒了命。不用血寫,難道用墨寫?那墨寫成的文字,不過是粉飾自家、欺瞞后世,哪里有幾句真實?便是孔子做圣賢,不也出自私心?若沒有私心,圣賢或盜賊,何須分別? 這世間,私心皆同,不同處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這個,有人愛那個,如此而已。至于善惡,也不過是私心判斷。合于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惡。哪里有通共之善、齊一之惡?” 楊戩心潮有些翻涌,卻又聽見護龍橋欄邊傳來一句:“只身世間過,為君一留情?!?/br> 他聽了,心中一動,不由得想起當(dāng)年那墨監(jiān)。那墨監(jiān)選了他去邇英閣,卻對他極嚴苛,無論日常言行,還是洗硯磨墨,一絲一毫都不許差錯。他睡在墨監(jiān)宿房外頭的小過間里,連他的睡姿,墨監(jiān)都得嚴教。偶爾哮癥發(fā)作,夜里鼻息重了,那墨監(jiān)都會下床出來,抓起鞋子將他打醒。而他向來行動比旁人遲慢,因而時時都挨責(zé)罵,讓他覺著這墨監(jiān)像是自己父親一般。他從來不敢稍有違抗,只一心盡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學(xué)會全套侍墨禮儀規(guī)矩,漸漸合了那墨監(jiān)的意。那墨監(jiān)卻仍不肯點一回頭,更未贊過一個字,只讓他在后頭照管筆墨,從不讓他去閣中。三年間,皇帝雖時時去邇英閣聽講官侍讀、與朝臣議事、賜功臣御書御筵,他卻從未見過一眼。 那年秋天,楊戩發(fā)覺墨監(jiān)有時深夜會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動,見墨監(jiān)出去得多了,便下床悄悄跟在后頭。那墨監(jiān)出了邇英閣邊門,拐到崇政殿后墻角一座假山處,似乎將什么對象塞進了石洞里。他忙先回去裝睡,等墨監(jiān)回來,睡到后半夜,聽墨監(jiān)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里一探,一塊石子下壓著一張紙條。他忙揣了起來,第二天偷偷打開一瞧,紙上寫著:高太后屬意十三子。 楊戩看了,頓時想起那一陣神宗皇帝病重,閣中內(nèi)侍時常私下悄聲議論繼立之事。墨監(jiān)這紙條自然是向外頭傳遞繼立內(nèi)情。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頓時有了主意。邇英閣中筆墨紙硯各有所司,筆紙硯三監(jiān)手底下均有幾個侍從,墨監(jiān)卻只收了楊戩一個侍從。墨監(jiān)一去,急切間難尋其他通習(xí)之人來任此職。 楊戩便藏起那紙條,去威脅那墨監(jiān),要去告發(fā)。那墨監(jiān)臉色大變,卻強作鎮(zhèn)定,壓住聲氣問:“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絲情?”楊戩想到離家入宮那天,父親立在門邊望著他,眼中冷沉沉,未說一個字。等他上了車,從車窗回望時,父親已進了門。于是,他望著那墨監(jiān),搖了搖頭,便轉(zhuǎn)身離開。等他走了一轉(zhuǎn),再回去時,墨監(jiān)已經(jīng)懸在了宿房梁上。他也順利升為了墨監(jiān)。 回想此事,楊戩鼻子里又嘲哼了一聲,留情?留來何用?不過是多一塊絆腳石。 這時,轎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br> 他扭頭一瞧,是個中年漢子,身穿舊布衫,將頭伸過來,似乎在朝轎窗里窺望,隨即又慌忙轉(zhuǎn)開。楊戩頓時警覺,瞧這中年漢子,不過是粗蠢農(nóng)夫,為何會念出這等語句?而且像是特地來念給他聽。 他再一回想,這一路所聽那些語句,都非尋常說話,似乎皆是有意湊近轎窗,來念給自己聽。尤其這一句,顯然是來警嚇。難道他知道轎子中是我? 楊戩忙又轉(zhuǎn)頭去瞧,轎子已經(jīng)走過,再瞧不見那人。不過,看那漢子身形神態(tài),應(yīng)非刺客。他正在驚疑,又有個人湊了過來,身形極瘦弱,瞧著也是個農(nóng)夫。這人靠近轎窗,一邊斜眼朝里窺望,一邊低聲急念了句:“仇總記,恩偏忘,又何聲聲訴公平?” 楊戩不由得一顫,那瘦漢子卻已轉(zhuǎn)身走開。楊戩頓時確信:這些人說這些話,絕非偶然,顯然知道坐在轎中的是我。 楊戩胸口頓時緊悶,他忙急呼了兩口氣。又一個盛年男子裝作行路,靠近轎窗,念了句:“若是平生無虧欠,緣何此時頓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