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天啊,真的嗎?孟小姐真幸福呀!” 馮恪之正要走,聽到一陣議論聲飄入耳中。轉(zhuǎn)頭,見幾個女學生站在那里,正熱烈地議論著。 馮恪之面無表情地出了禮堂。 “咦?九哥?” 忽然,身后傳來了一個興奮的聲音。 馮恪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了。 沈家的嬌小姐沈荔眉,五姐夫親戚家的女兒。 馮恪之不想見她,加快腳步,沈荔眉卻撇下同伴追了上來,擋住他的去路,顯得十分興奮。 “九哥,沒想到你也會來?昨晚我特意打電話問八姐,她說你不來的!” 馮恪之隨口唔唔了兩聲:“我有事,走了。” “九哥,你下周有空嗎,來看我的演出??!我們是為全國婦女兒童救濟會而舉辦慈善表演的,全英文臺詞。比今天這場不知道要好多少!剛才你看到了吧,朱麗葉又丑又笨,至于那個羅密歐,我的天哪,居然是個女的!難怪我第一眼就覺得奇怪。不男不女,演得也差勁極了。臺下那些人,全是土鱉,他們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戲劇表演,竟然還覺得好,簡直匪夷所思。不就多了個電影明星嗎?戲子而已。和這個孟小姐倒很配。就算是孟家的小姐又怎樣,其實這更顯她可憐愚蠢。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大約很不甘心,也就只有靠著這個顧先生把從前的那點風光當老法寶,從箱子里拿出來吸引人的注意了……” 沈荔眉打扮時髦,容貌出眾,就讀上海那所著名的老牌教會大學,乘一輛汽車來去,隨身不離司機和跑腿女仆,每天早晚,大學門口必有傾慕者翹首等待,只為遠遠看她一眼。 她那張鮮紅的菱唇,不停地說著。 馮恪之的臉沉了下來。 “沈荔眉,你他媽的再說一句試試?” 沈荔眉紅唇半張著,停住了。她睜大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面前的馮恪之,驚呆了。 她的父母一直希望能通過馮家五姑的關(guān)系,讓她和馮家兒子結(jié)婚。 馮家兒子的態(tài)度,確實不怎么熱情。但從前,因為是親戚的關(guān)系,她又時常到馮家五姑跟前走動,馮恪之對她,也算是客氣的。 第一次從他的嘴里,聽到這樣的話,竟然還是對著自己說的。 沈荔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張雪白的小臉,迅速失了血色,眼圈發(fā)紅,睛里蒙了一層委屈的淚光,貝齒死死地咬住唇,忽然一個轉(zhuǎn)身,飛快地跑掉。 馮恪之已瞥見奚松舟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邊上,就是孟蘭亭。 他今天最不想被看到的一個人。 他急忙掉頭要走,卻來不及了。 “恪之!” 正和孟蘭亭說著話的奚松舟看見了他,立刻喊了一聲。 馮恪之只好停下,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朝著奚松舟點了點頭。 “恪之,不是說你今天有事,來不了嗎?早上老閆還特意把你八姐送給孟小姐的東西轉(zhuǎn)來我這里。老閆回去和你說了吧?我已經(jīng)轉(zhuǎn)給孟小姐了?!鞭伤芍坌χf。 孟蘭亭剛卸妝,換回自己的衣服出來。顧先生帶了幾個記者過來,說記者要替她寫專門的訪問。孟蘭亭簡單說了一句,將功勞全部歸于顧先生和話劇社的全體社員,就以有事為由,和奚松舟一道出來了,沒想到會遇到馮恪之。 距離上回校門口的不歡而散,也就一個月的時間。 也不知道馮家兒子這段時間干什么去了,一張小白臉,看起來比先前黑了些。 孟蘭亭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馮公子,很高興在這里見到你。謝謝八姐,衣服很漂亮?!?/br> 馮恪之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隨即轉(zhuǎn)向奚松舟,說:“八姐剛才打電話說,捐款的數(shù)額可以再大些,所以我抽空過來,和你說一聲。” 奚松舟很高興,笑著說:“我就知道她出手大方,又一向熱心公眾之事。我先代校方和學子們向你八姐表示謝意?!?/br> 馮恪之說:“應該的?!?/br> “籌款活動在晚上,錦江飯店。除了籌款,還有一個答謝各界人士的酒會。你晚上要是抽得出空,還是盡量代你八姐來吧。” 馮恪之含含糊糊:“看情況吧……我未必是有空的……” “孟小姐!” 幾個學生走了過來,叫孟蘭亭有事。 孟蘭亭和奚松舟道了聲別,看了眼馮恪之,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和那幾個學生一邊說著話,一邊離去。 “九公子,可算見著你了!” 又一道聲音擠了過來。 黃市長和教育局等官員,正在校方人士的陪同下,談笑風生地走來,忽然看見馮恪之,眼睛一亮,撇下眾人,笑呵呵地走來。 他那張肥圓的臉上,堆疊出了層層的笑,連脖子和下巴之間那幾道用肥rou擠出來的折痕也是往上彎的,充滿了欣喜的情緒。 “馮公子,幾天不見,愈發(fā)龍馬精神了了!最近聽說你很忙?再忙,也不能棄我們同志于不顧?。∠惹敖o你打過數(shù)次電話,不見回訊。大家對馮公子你很是想念啊。什么時候賞臉一起去吃個飯?” 黃市長說完,跟著過來的秘書長、教育局局長等人,無不撫掌贊同,舉目期待。 馮恪之似笑非笑,說:“行啊,承蒙諸位念舊,等哪天憲兵團我混不下去了,我就回來?!?/br> 黃市長趕緊拼命擺手:“噯,這話說的!聽說馮公子要帶憲兵團的兄弟去參加軍事競賽?老楊天天在我跟前夸吶!馮老得知,想必也是慰懷。我們就等著馮公子到時候龍翔九天。市政府這種小廟,太過委屈馮公子你了!” 馮恪之眼角余光瞥著孟蘭亭漸漸離去的背影,笑了笑,轉(zhuǎn)向奚松舟,和他打了聲招呼,對眾人說:“諸位,你們繼續(xù),我有事,先走了?!?/br> 第25章 馮恪之天沒黑就回到了公館。 最近這一月,他天天早出晚歸,甚至干脆就宿在憲兵司令部里,像今天這個時間回來,已經(jīng)算很難得了。 馮媽十分高興,趕緊迎他進去,一邊心疼地念叨,說他又黑又瘦,一邊問他想吃什么。 馮恪之說隨便,回房間沖了個澡,出來,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是五姐馮令蕙打來,說:“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了?我剛打到司令部,說你中午就走了?!?/br> 馮恪之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說:“怎么了?五姐你有事?” 馮令蕙說:“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氣這么大,把沈家老幺都給罵哭了?說這會兒還在哭,傷心得連晚上之華大學的校慶酒會都不去了。剛才她媽打電話給我,說什么老幺不懂事,亂說話,惹你生氣了,叫我跟你說一聲,別和老幺一樣見識,她會好好教訓老幺的?!?/br> 馮恪之冷冷地說:“不去最好?!?/br> “到底說了什么?我就聽她媽提了一句,好像是說之華大學戲劇社的人戲演得沒她好,就被你給罵了?” “叫她媽回去再問清楚點!” 馮令蕙聽出了弟弟語氣里的不快,頓了一下:“算了,沈家的這個幺小姐,從小被慣壞了,任性得很,我也不喜歡。她是不行的,那五姐之前給你相中的另一位江家小姐,知書達理,人也是多才多藝,你怎么也看不上?對了,還有孟小姐!剛昨天,我還和你四姐說起孟小姐。本來多好的人選!還和你有現(xiàn)成的關(guān)系,硬也是被你給攪了!我就不懂了,小九你到底在想什么?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讓了一步,讓你去了憲兵團,好歹,你也要聽我們一句……” “五姐,我有事,要出去,你沒事的話,我先掛了?!?/br>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 “八姐叫我替她捐錢去!我走了!” 馮恪之掛了電話。 …… 下午來找孟蘭亭的學生是文學社的記者,想就今天的舞臺劇做個訪問,刊在下期的校報上。 見是本校的學生和報紙,孟蘭亭自然不會拒絕,配合問答,結(jié)束后,其中一個學生向她道謝,隨即給孟蘭亭遞上一份油印小冊子,說:“孟小姐,除了文學社,我們也是奮進社的社員。社員并不僅僅只限于本校學生,還有上海其余很多大學的先進同學和青年。陳清清他們也加入了。這是我們剛出的新一期自編刊物,請您有空予以指點。倘若孟小姐也能積極加入,我們將會得到一份新的力量!” 留下冊子,幾個學生再次禮貌地向她躬身道謝,隨后離開。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孟蘭亭收了冊子,剛起身,奚松舟就找了過來,和她約晚上的時間。 今晚在錦江飯店舉行的那場活動,是校慶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是高潮的部分,但周教授對這類活動一向興致缺缺,請?zhí)偷剑膊蝗?。周太太是想去的,早早就說和孟蘭亭同行。奚松舟當時得知,就說自己到時會來接她和周太太。 學校里已經(jīng)沒有孟蘭亭的事了,天也不早了,約好時間,因他是校慶籌備委員會的委員,還有別的事,周教授家和學校也很近,孟蘭亭就先回了周家,和周太太準備完畢。 六點半刻,奚松舟如約而至,接了二人同去飯店。 現(xiàn)如今的大學教授,不但受人尊敬,薪資水平相對也是很高的。像周教授這樣的級別,月薪至少有三四百元,只要平日不是大手大腳胡亂地花錢,生活足以過的很是適意。 周太太自然不缺出席場面的衣服和首飾,又新燙了頭發(fā),打扮得很是得體。孟蘭亭今天正好也收到了馮家八姐送的衣裳。從中選了一件,是條象牙色的綢紡長裙,非常合身,烏黑的短發(fā)用飾了小珍珠的發(fā)扣扣在耳后,面龐淡淡修飾,唇上掃了一層胭脂膏,再無需別的,人就已經(jīng)極是漂亮了。 奚松舟來接她們,第一眼看到孟蘭亭的時候,有個短暫的定睛。目光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艷。 周太太在一旁,仿佛覺察到了來自于奚松舟的異樣,掩嘴輕輕地笑。 這些時日以來,漸漸地,孟蘭亭并非毫無知覺奚松舟對自己的好。 她當然也對他有好感。 像奚這樣端方君子的優(yōu)秀男子,相處過后,任誰也不會不生好感。 倘若她想談感情乃至結(jié)婚這種一輩子的事,也可以不用考慮別的一切的話,就人而言,奚先生自然是再理想不過的對象。 但她現(xiàn)在并無這方面的想法,絲毫也沒有。弟弟的下落,叫她始終牽腸掛肚。 何況奚松舟本人,也從未在她的面前流露過哪怕半點想要超越朋友關(guān)系的意思表示,她自然也不會貿(mào)然到先去說什么,或做什么。 只是有了這層感知之后,最近和他相處時,愈發(fā)注意自己的言行,免得讓他多生什么誤會罷了。 見他這樣看著自己,孟蘭亭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適,但沒有表露出來,只微笑說:“麻煩奚先生了,我和周伯母準備好了。” 奚松舟這才回過神來,急忙點頭,引著二人朝外而去,到了車前,給她們打開車門。 周太太拖住了孟蘭亭的手,笑著和她一道上了汽車,三人到了飯店。 籌款和答謝酒會在飯店的大廳里舉行。里頭金碧輝煌,燈火耀目,白天露過臉的許多上海各界頭面人物,晚上自然更不會缺席。廳里至少有四五百人,伴著樂隊的演奏,熱鬧極了。 像今晚這樣的場合,對于孟蘭亭這個新入職不久的小小助教來說,原本只是陪著持帖的周太太來的同伴而已。但因為白天那場演出的緣故,很多人都認識了她,今晚她一到,很快就成了矚目的對象。伴著悠揚的樂隊演奏之聲,在捐款環(huán)節(jié)正式開場前的熱場舞會里,不斷有人過來和她搭訕,請她跳舞。 七點半,捐款環(huán)節(jié)開始。 到場的人,尤其是那些有頭有臉,非富即貴的,既然來了,或多或少必定是要出的。出得多的人,當然不甘樂于只做無名英雄。而叫人拿著支票一邊唱讀一邊投入錢箱,未免有些不像話。所以也不知道從前是誰發(fā)明出了慈善拍賣這個法子,既能讓主家獲得盡量高的認捐金額,又能滿足出錢一方被人稱贊乃至驚嘆的心理愿望,可謂皆大歡喜。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之大校方早就準備好了來自本校教授學者、社會名流或是名家所捐獻的手書作品,一樣一樣懸起拍賣,價高者得之。 籌款順利進行。拍賣多在五百和兩千之內(nèi)成交,也有慷慨者,或為爭奪出自著名大家之手的作品,將拍賣價格叫到高達四五千的。 在一陣陣的叫價和掌聲笑聲里,第一輪的籌款暫告結(jié)束。奚松舟也以五千的價格,替馮令美拍了一副字畫。 樂曲再次響起,供來賓們休息進食或是跳舞娛樂。 孟蘭亭和周太太以及胡太太等人在一起,聽著她們議論剛才拍賣的所得之時,奚松舟走了過來,請她跳舞。 這是今晚,他第一次請她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