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眼簾里,入了一位人群中穿了條象牙色長裙的短發(fā)小姐。 他在看她。 鐘小姐的眼底,慢慢地浮出了一縷困惑的神色。 第27章 酒會的氣氛,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環(huán)節(jié),被推到了今晚的最高潮。 馮恪之和鐘小情的關(guān)系,一下就取代了顧先生,再次成了太太們關(guān)注的焦點。 連周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跑去打聽了一圈八卦,回來和孟蘭亭說,這個鐘小姐,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把馮家的九公子給收得這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為她一擲千金。 她可以確定地說,今晚的這筆捐款,就是出自馮家公子。 孟蘭亭看著不遠之外,身邊帶著鐘小姐,與人談笑風(fēng)生,出盡了風(fēng)頭的馮家兒子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包里帶出來的東西,借口站了起來,悄悄來到負責(zé)籌款的登記處,從包里取出一疊美金,推了過去,說:“這是前幾天,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托我捐贈的,為之大貢獻一點綿薄之力?!?/br> 幾個工作人員有點驚訝,但自然也接了過去,登記上去,請孟蘭亭轉(zhuǎn)達謝意。 孟蘭亭點頭,含笑轉(zhuǎn)身。 就在這一刻,孟蘭亭終于覺得心里舒服了些——也是今晚,她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心里,其實是有多厭惡這個馮家的兒子。 厭惡到甚至有點后悔,哪天不該去阻擋馮老爺打他的。 雖然這樣想,有點對不住對自己那么好,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幫忙找弟弟的馮老爺和馮家的jiejie們,但這確實是她的真實感受。 現(xiàn)在,連想起來他今晚不??粗约旱哪欠N眼神,她也覺得渾身在冒雞皮疙瘩,無比地厭惡。 遞出這疊錢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和這個馮家兒子之間唯一還存在著的一點令人生厭的牽連,也終于徹底消失。 孟蘭亭一身輕松了?;貋?,九點半,酒會還熱鬧著,習(xí)慣早睡的周太太感到有點累了,說想回去。 孟蘭亭正巴不得走,立刻點頭,兩人和邊上的熟人道別,起身。 奚松舟很快過來,和來時一樣,送兩人離開。 他們的退場,并沒有驚動很多的人。嘉賓們照舊喝酒,跳舞,聊天,交際,最后漸漸變成了時政的討論,開始爭論起當(dāng)下時局可能的走向。 九點四十分,孫主任見當(dāng)中有嘉賓喝多了,爭得面紅耳赤,于今晚的氣氛有些不合,急忙過來打圓場,笑著說:“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來。我之華大學(xué)辦學(xué)三十載,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還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贈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美金。得諸多校友如此關(guān)愛,實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話題一下被扭了回來,眾人紛紛稱贊。 馮恪之卻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個早已空空蕩蕩的位子,眼前浮現(xiàn)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時,將一疊頭天剛從銀行里兌出的美金強行塞進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還是長發(fā)的,結(jié)成一條很長很長的辮,柔順地垂在她的腰下,發(fā)梢隨了她的步子,有韻律地輕輕擺動著。 他的心情變得愈發(fā)惡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腦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隱隱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會做出了那樣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話說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張神色平靜,仿佛根本就未曾對此投入過半點多余注意力的面龐,他就已經(jīng)懊悔了。 “諸位,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馮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邊的人道了一句,在眾人的挽留聲中,轉(zhuǎn)身出了飯店的大堂。 夜的空氣,帶著春天特有的清涼和絲潤,進入了馮恪之的肺腑,卻涼不下他心底里蛛爬著的那一團郁燥的火。 鐘小姐自然跟他出來,站在他的身后,望著他的背影,小心地說:“馮公子……” “讓司機載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br> 馮恪之說完,上了自己的汽車,很快駕車離去。 鐘小姐望著那輛迅速被夜色吞沒的車的影子,在飯店門口立了片刻,壓下心底涌出的惆悵,慢慢轉(zhuǎn)身,也上了那輛載著自己來的汽車,朝著另一個方向,離去了。 龍華憲兵司令部的一間辦公室里,從十點過后,電話鈴聲就一直鬧個不停。 全是馮恪之的jiejie們打來的。 馮恪之拔了電話線,悶頭睡覺。 半夜,一個執(zhí)勤的通訊員怯生生地來敲門,說那位夫人的電話打了進來。他不敢不接。 馮恪之起來,插上了電話線。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我不是針對你認捐建圖書館的事,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干?” “大姐以為你從前大概是對家里不滿,這才胡鬧。現(xiàn)在已經(jīng)讓你去憲兵團了!也算是讓步了吧?爹聽說你干得也有點樣子,剛前兩天和我說起來,很是欣慰。我沒有想到,你現(xiàn)在突然又來這么一出!” “那個鐘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親,你不去,以前還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歸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給玩了!” “今晚這樣的場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訴你,就算爹最后點頭了,我這一關(guān),你也別想過!” 電話那頭,長姐馮令儀的聲音空前嚴厲,卻又帶了一絲無法掩飾的深深的憂慮。 她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 萬一真的犟起來,誰也無法阻擋。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啞巴了?” “你給我說話!”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覺。” 馮恪之低低說了一句,掛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五點,天還沒亮,司令部大門口的警衛(wèi)就替馮參謀開了鐵門,看著他開車,從里頭呼嘯而出,車影很快消失在了視線盡頭的朦朧晨霧里。 那間辦公室的窗戶開了一夜,窗臺上,橫七豎八地捻了十幾個煙頭,打火機丟在一旁,煙盒早已空了。 …… 一夜無夢,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習(xí)慣早起的孟蘭亭和沒有早堂,無需這么早就去學(xué)校的周教授道了聲別,獨自先出了門。 從周教授家出來,過馬路,穿過一條林蔭道,盡頭,就是大學(xué)的后門。 這條林蔭道,被之大學(xué)生昵稱為愛夢路。兩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濃蔭蔽日,秋冬落葉飄舞,一年四時,各有風(fēng)景。天氣好的時候,傍晚,不少學(xué)生和教授都喜來此散步談心,是個適合做個悠閑美夢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蘭亭也很喜歡這條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學(xué)和住的地方之間,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著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陣陣悅聽的鳥鳴聲里,呼吸著暮春清早那濕潤而甘涼的空氣,行走在林蔭道上。 林蔭道長約兩里,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汽車開來的聲音。 現(xiàn)在汽車本就不多,這條路也不寬,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門,除非司機為了抄近路或者開錯,否則,平時很少看到路過。 孟蘭亭沒回頭,只往邊上讓了一讓。沒想到汽車上來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邊上。 孟蘭亭轉(zhuǎn)過臉,微微一怔。 竟然是馮家的兒子! 他沒有穿外套,只一件襯衫,衣服皺巴巴的,領(lǐng)口處也開了個扣,平時總是油光光一絲不茍的額發(fā),看起來有點亂,垂在額頭。 他轉(zhuǎn)過臉,兩只眼睛看著自己,眼底微微泛著幾縷血絲。 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昨晚過勞,沒有睡好,所以一副倦容。 孟蘭亭很快回過神來,想起了昨夜后來他帶著鐘小姐如魚得水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平日那樣,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說:“找我嗎?什么事?” 第28章 馮恪之打開車門,下來,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下腳步。 他不說話,那兩只透著縱欲過度痕跡的充血眼睛就那么看著自己,這讓孟蘭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涌出惡寒之感,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氣語調(diào),再次說:“馮公子,有事您說。” 馮恪之仿佛夢游初醒,頓了一頓,說:“昨晚的那筆美金……是我之前……” 他的聲音帶了點嘶啞,話說一半,大約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愚蠢,很快又閉上了嘴。 孟蘭亭神色淡淡,只反問了一句:“您說呢?” 他沉默了片刻,隨后不大自然地微微轉(zhuǎn)過臉,視線仿佛被暮春清晨飄蕩在林蔭道旁田野里的那片晨霧所吸引了。 孟蘭亭終于失去了耐心,說:“馮公子要是沒事,我走了。我有早堂,須早些去做準備的?!?/br> 她沒再看他,邁步從他邊上走了過去。 走出幾步路,聽到身后腳步聲起,馮恪之追了上來。 “等一下。”他說,聲音有點飄。 孟蘭亭極力壓下在心里已經(jīng)開始翻滾的不耐煩的感覺,停步轉(zhuǎn)頭。 馮恪之兩手插兜,再次來到她的面前。 這一回,他仿佛終于也下定了決心,說:“孟小姐,我非喜歡背后論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覺得我有必要讓你知道?!?/br> “不要和那位顧先生走得太過近了。別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顧先生看起來光鮮,其實不是什么本分人……上海是個染缸,人心更是復(fù)雜,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姐,涉世不深,初來乍到,最容易被所見迷惑……像昨天那樣的事,當(dāng)成一種興趣或是娛樂,玩玩沒問題,但別當(dāng)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則,萬一被人欺負了,也是沒地方說理的……” 孟蘭亭淡淡地說:“謝謝忠告?!?/br> 她不再看他,繼續(xù)前行。 馮恪之站在那里,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種躊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忍不住,又沖她背影說:“奚松舟……他人很好,無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糾結(jié)著。 孟蘭亭猛地停住腳步,倏然回頭,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