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恪之仿佛嚇了一跳，急忙閉上嘴。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語，只那么盯著自己，遲疑了下，陪著點小心般地說：“孟小姐，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更不是想詆毀任何人，只是怕你以后會難做……”

    “你不必說了！”

    孟蘭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斷了他，語氣極是生硬。

    “我謝謝你冒著詆毀別人的風(fēng)險而對我說的種種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于馮孟兩家的世交之情還是馮伯父的叮囑而好心對我說了這一番話，我想告訴你，迄今為止，我孟蘭亭所曾收到過的最大的欺負(fù)，或者說羞辱，不是來自別的任何人，而是馮公子你！”

    從認(rèn)識面前這個人以來，一直被壓制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滿和在昨夜而達(dá)到頂峰的厭惡之情，在這一刻，如沸湯般在孟蘭亭的心底里翻涌著，她的情緒也隨之翻滾，再也無法控制。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的著你來指導(dǎo)我如何交朋友？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非常清楚，無需你的指點！”

    孟蘭亭的視線掃過他那張神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的臉，冷笑。

    “要是我的話讓你覺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我第一次碰見時，你最后對我說過的那句話?！?/br>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說以后別讓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風(fēng)仿佛瞬間凝固。

    梧桐枝葉深處的聲聲鳥鳴，倒顯得愈發(fā)清脆入耳。

    馮恪之僵硬地立著，看著她，唇緊緊地抿著，眼底浮出一縷夾雜了狼狽的陰郁之色，忽然點了點頭，冷聲冷氣地說：“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該來此打擾孟小姐你的?！?/br>
    他轉(zhuǎn)身，朝著汽車走去，步伐越邁越大，幾步上了汽車，轉(zhuǎn)眼呼嘯而去。

    孟蘭亭立在原地，緊緊地抱著手里的那疊教案，因為不自覺地太過用力，掐得纖指蒼白，指甲也失盡了血色。

    剛開始，她的心跳得飛快，眼角也微微發(fā)熱。

    她看著那輛汽車的一團(tuán)黑影，終于徹底消失在了林蔭道的盡頭，心里清楚，這一回，大約真的是這個馮家兒子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了。

    她閉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終于覺得心里隨之徹底舒服了。

    她擦了擦眼角，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前走去。

    今天很忙。系里一下子進(jìn)了不少的學(xué)生，上午下午她都有課，又幫周教授整理了一份資料，到了下午四點多，放學(xué)了，才算是空了下來。

    辦公室里其余人已經(jīng)走了，她在收拾著晚上要帶回去批改的學(xué)生作業(yè)，還剩個胡太太，照著小鏡子抹口紅，和孟蘭亭閑聊。

    “孟小姐，顧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追求你啊？大家都那么說。”她露出羨慕的表情。

    孟蘭亭抬起頭，神色嚴(yán)肅，說：“沒有的事，胡太太你不要信！這樣的謠言，對我來說是抬舉，但對顧先生這樣地位的人士而言，不是一種尊重，影響更是不好。下回要是聽到有人再說，麻煩胡太太澄清下。”

    “好，好，這樣就好，我記下了?！?/br>
    崇拜的男神并沒有像普通男人那樣對別的女人動了凡心，胡太太很是高興，一口答應(yīng)，收好了鏡子和口紅，親熱地說：“你也要走了吧？我們一道呀?！?/br>
    孟蘭亭說：“胡太太您先走吧，我還要一會兒?！?/br>
    胡太太走了，孟蘭亭也收拾好東西，關(guān)燈離開，來到了學(xué)校的禮堂。

    禮堂后，有間空的教室，是戲劇社成員平時用來排練的場所。

    陳清清等人都在，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么，看到孟蘭亭來了，高興地走了過來，說：“孟小姐，今天本來想去找你的，怕你沒時間，就想明天。沒想到你自己來了！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一個新的劇本，想邀你加入。這是大概的構(gòu)想。呶，你看?！?/br>
    她遞過來幾張手寫的紙。

    孟蘭亭粗略看了一下，笑著說：“清清，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說個事。”

    陳清清點頭，和其余同學(xué)打了聲招呼，跟著孟蘭亭出去。

    將陳清清帶出教室，孟蘭亭取出那本油印小冊子，低聲說：“這是幾個同學(xué)給我的。他們說你也加入了社團(tuán)。是嗎？”

    陳清清點頭，興奮地說：“是啊，我們戲劇社里陳凱旋還有好些同學(xué)也都加入了。我們也想邀請孟小姐你來共同努力。這個新劇本，就是我們的訴求。不止之大，還有一些別校的同學(xué)也一起參加。等編排好，我們打算到更多的學(xué)校和工廠去表演，以喚醒更多的人加入我們的隊伍?，F(xiàn)在不止本校，外校的好多同學(xué)也知道我們之大有位數(shù)學(xué)系的羅密歐小姐，他們對你都很好奇，請你也加入吧，一定會擴(kuò)大我們的影響力的！”

    孟蘭亭說：“清清，大家愛國固然無罪，但你們是學(xué)生，沒有任何的自保能力，還是不要冒險，這事先緩緩吧。我看最近報紙上風(fēng)頭有些不對，萬一出事就不好了?！?/br>
    陳清清看著孟蘭亭的眼睛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小姐，我原本以為，你應(yīng)該也和我們一樣有著一腔熱血，我沒有想到……”

    她咬了咬唇。

    “倘若每一個人，都像孟小姐你這樣，只顧明哲保身，追求小布爾喬亞式的生活，那么這個世界，哪里還會有新的希望！”

    孟蘭亭說：“清清，我不是說你們不對，我只是覺得最近……”

    “孟小姐！”

    陳清清打斷了她的話。

    “我們的訴求受到了民國大法律的保護(hù)！我不信那些無恥的鷹犬爪牙敢真的下手！我是不會停的，我的同學(xué)們也一樣。孟小姐你不來，我們不會強(qiáng)迫，但請你也不要阻止我們！”

    陳清清轉(zhuǎn)身離去。

    這些時日，因為話劇排演的緣故，孟蘭亭和陳清清相處頻繁，也常帶她去周教授家吃飯，周教授夫婦也很喜歡這個性格活潑的女孩子。

    雖然自己的年齡和陳清清他們相差無幾，但因為職業(yè)的緣故，從心理而言，孟蘭亭一直習(xí)慣地覺得自己是年長者。昨晚回來，看過文學(xué)社同學(xué)留下的那本油印小冊子，想到最近報紙上的一些報道，她感到心里有點不安，所以今天趁著放學(xué)，特意找了過來。

    陳清清的反應(yīng)，孟蘭亭完全理解。

    她也知道，他們是不會聽自己的。帶了幾分無奈，只能無功而返，心里希望自己過慮罷了。

    但是才過去不久，她擔(dān)心的事，竟然真的發(fā)生了。

    那是大約一個月后，四月底，這個周末的晚上，周教授夫婦和一群老朋友到飯館聚會去了，孟蘭亭因為前兩天夜里不小心受了點涼，發(fā)燒還沒痊愈，獨(dú)自在房間的燈下看書。八點多，鼻塞頭疼，人很難受，起身想去睡覺。剛躺下去，聽到客廳里傳來電話的鈴聲，起身出去，接了起來。

    電話是上次替孟蘭亭刊過尋人廣告的金主編打來的，找周教授，通知一個緊急事件，說上海當(dāng)局對最近一群學(xué)生的頻繁活動很是不滿，被臭名昭著的警備司令部給盯上，收到密報，說他們今晚又在活動，極有可能下手，來個“人贓俱獲”。

    他剛得知消息，立刻就打來電話，讓周教授通知學(xué)生，馬上解散。

    上次談話過后，大約出于志不同道不合的想法，陳清清就沒怎么來找她了。孟蘭亭上周從一個上自己課的同是戲劇社的學(xué)生那里聽到了點近況。說他們和其余幾所本地大學(xué)的學(xué)生一道，已經(jīng)開展話劇演出了。當(dāng)然，演出的地點，多是一些地處偏僻的廢棄工廠，時間也通常是晚上，出于謹(jǐn)慎，還會拿黑布遮擋窗戶，免得漏出燈光引來意外。

    孟蘭亭放下電話，心跳得厲害，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請奚松舟幫忙找陳清清他們。正要打電話給他，忽然想了起來，他昨晚來周家吃飯，順便來看自己的病時，曾提過，這個周末家里有點事，他要回南京一趟。

    學(xué)生宿舍沒有電話。

    孟蘭亭轉(zhuǎn)身回到房間，穿上衣服，立刻出了門。

    第29章

    孟蘭亭走那條林蔭道，一口氣趕到了位于之大近旁的學(xué)生宿舍。

    因為是周末，時間也不算晚，留在宿舍里的人不多，幸好陳凱旋在。

    他上次那一摔，原本以為只是扭了，后來腳一直不好，再去西醫(yī)那里拍了個x光片，才發(fā)現(xiàn)腳踝有點骨折，最近還沒痊愈，晚上就在宿舍里，沒和陳清清他們一起出動。

    他告訴孟蘭亭，陳清清他們今晚是在曹渡一家廢棄的紡紗廠里活動。萬幸距離之大不是很遠(yuǎn)，騎自行車，大概二十分就能到達(dá)。

    警備司令部也在龍華，距離這里很遠(yuǎn)，即便開車過來，至少也要半個小時。

    幾個男生見孟蘭亭臉色蒼白，面顴浮出病態(tài)的紅暈，因為剛才是跑過來的，氣喘吁吁，額頭全是汗，叫她留下休息，幾人立刻出發(fā)。

    通知的人是走了，孟蘭亭心里卻還是忐忑不安，沉吟了下，向陳凱旋問了路，借了輛自行車，到學(xué)校的辦公室里拿了一疊資料，自己隨即也追了上去。

    出之大，騎過一條馬路，看到一座鐵橋，往右拐，沿著河邊，再往前兩公里，就是那座廢棄的曹渡紡紗廠了。

    孟蘭亭用盡全力蹬著自行車，騎在河邊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終于趕到曹渡。

    夜色里，前方有座豎了大煙囪的破舊廠房。借著月光的影，她看到里面正涌出一堆人，四下奔逃，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知道前頭的男生應(yīng)該已經(jīng)送到消息了，軍警還沒到，這才松了口氣，急忙用力蹬了幾下，飛快趕到工廠門口，跑了進(jìn)去，看見里面亮著幾盞煤氣燈，陳清清和剩下的十幾個學(xué)生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道具和一些原本準(zhǔn)備演出結(jié)束后散發(fā)的傳單。

    “快跑，不要管這些了！”

    孟蘭亭高聲喊。

    陳清清和幾個之大的學(xué)生抬頭看到她來了，叫了聲“孟小姐”，丟下東西，跟著孟蘭亭往大門跑。一行人才出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夜幕之下，幾道刺目的汽車燈光由遠(yuǎn)及近，已經(jīng)朝著這個方向來了。

    “全都站??！敢跑的，格殺勿論！”

    伴著一聲用喇叭擴(kuò)出的喊話，“砰”的一聲，傳來對天放槍的聲音。

    學(xué)生們一下定在原地。

    “快進(jìn)去！把傳單全部扔到河里！”

    孟蘭亭立刻把人喊了回來。十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起傳單，脫下衣服包住，扎了起來。一個男生拿了，跑到門口，奮力一扔，丟進(jìn)了旁邊的河里。

    衣服順著水流，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河里。

    “孟小姐，現(xiàn)在怎么辦？”

    陳清清的臉色有點白，看向孟蘭亭，聲音微微顫抖。

    “你們別怕，他們要是真抓人，我站出來承認(rèn)，是我組織和負(fù)責(zé)的！你們只是受了我的蠱惑！這樣就算進(jìn)去了，你們也不會有大的關(guān)系！”

    一個名叫丁昆侖的男學(xué)生立刻說道。

    陳清清的眼睛泛紅。

    孟蘭亭迅速地從自己的包里掏出帶來的那疊紙，飛快地發(fā)了下去，還沒來得及開口，伴著一聲“不許動”，工廠外起了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沖進(jìn)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軍警，手里拿著電棍和槍，包圍了四面。

    一個鑲了顆金牙的中年男子走了進(jìn)來，兩道陰沉的目光，掃射了一圈四周，罵了一句：“奶奶的，讓人跑了不少，好在還有幾個。給我搜！”

    幾個男學(xué)生，將孟蘭亭和陳清清等女同學(xué)給擋在了后面。

    孟蘭亭突然看到地上的角落里，還散著一張剛才沒有留意到的傳單，急忙一腳踢到了近旁的一座爛紗機(jī)下。

    倘若不留意看，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但紡機(jī)破破爛爛，走近些，可能就會覺察。

    她不動聲色，慢慢移到了紡紗機(jī)前，站在那里。

    幾個警察搜了下道具，檢查過用破木板搭出來的臨時舞臺，還看了看下面，最后跑了回去，說：“報告白處長，沒有！”

    大金牙的視線落到學(xué)生的身上，走了過來，從丁昆侖的手里，一把奪過他捏著的那份資料，低頭翻了翻，微微一怔，說：“這是什么？”

    剛才時間太過緊迫，丁昆侖只從孟蘭亭的手里接過東西，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時應(yīng)不出來。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無比，陳清清和幾個女生，幾乎透不出氣了。

    孟蘭亭開口：“白處長，這是上海教育局上周下發(fā)的關(guān)于大學(xué)生社會活動的指導(dǎo)手冊。今天是周末，我們之華戲劇社的同學(xué)有空，想排演一出話劇，以響應(yīng)教育局的意見。剛才我們就是在這里商量排練，沒想到還沒排好，你們就來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昆侖一下反應(yīng)了過來，急忙點頭：“是，我們剛才在排練。你們什么事？”

    大金牙盯著孟蘭亭，瞇了瞇眼：“你是誰？”

    “我叫孟蘭亭，之華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的助教，也是之華戲劇社的成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