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弟弟沒了的消息，那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她也不再開口了。

    氣氛一下就這么靜默了下去，只剩兩個人相對站著。

    空氣里，仿佛漂浮來了一縷尷尬的氣味。

    馮恪之知道自己該走了，實在沒什么理由再站這里了。何況他今晚過來，原本也根本沒想過讓她看到自己的。

    路燈滅了，又啪地亮了，再滅，再亮。

    馮恪之仰頭，指了指路燈：“壞了。明天我叫市政局的人來修?！?/br>
    孟蘭亭說：“謝謝馮公子?！?/br>
    又沒話了。

    馮恪之再次咳嗽了一聲：“那么……我先走了，我很忙的，其實剛才只是路……”

    身后的一個院子里，忽然傳出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周太太從里頭走了出來，一眼看見孟蘭亭，就抱怨說：“不打了不打了，王太太和張?zhí)砹?！蘭亭你打得好，下次有空的話，你幫我……”

    她走到孟蘭亭的邊上，方才留意到了角落里的馮恪之。

    周太太眼睛有點近視，剛從懸了盞一百瓦大燈的王太太家的麻將桌上起來，這里光線又昏暗，沒看清楚，乍眼就以為是奚松舟來了，臉上頓時露出笑容，熱情地說：“是松舟?。縼砹嗽趺匆膊贿M去坐？快進來，站這里干什么！”

    孟蘭亭有點尷尬，趕緊看了眼馮恪之，見他一語不發(fā)，只好說：“周伯母，他不是松舟。他……是馮家的公子……”

    周太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認(rèn)錯了人，“哎”了一聲，趕緊道歉：“哎呀馮公子，實在不好意思，剛才沒看清楚，認(rèn)錯了人……”

    她忽然遲疑了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仔細(xì)地打量了眼馮恪之，臉上立刻露出驚訝之色，立刻轉(zhuǎn)向孟蘭亭。

    “蘭亭，這位馮公子，就是那位……”

    孟蘭亭沒有告訴周教授夫婦自家以前和馮家有過婚約，但來上海找馮家?guī)兔φ业艿?，周太太自然清楚。何況那天晚上在之大校慶的酒會上，周太太遠(yuǎn)遠(yuǎn)也是看到過馮恪之的。

    孟蘭亭知道周太太是認(rèn)出了人，只是大約不敢確定，再看一眼馮恪之，見他還是一聲不吭，只好又幫他認(rèn)了。

    “是的。就是那位馮公子……”

    周太太愣住了。

    馮家什么身份地位，她當(dāng)然知道。

    萬萬沒有想到，今天晚上，馮家的公子竟然會站在自己的家門口。

    周太太一下變得拘謹(jǐn)了起來，遲疑了下，小心地問：“馮公子，要是不嫌我這里簡陋，進去坐坐？”

    馮恪之點了點頭：“好。我正好有點口渴。謝謝太太。”

    孟蘭亭有點意外，看了馮恪之一眼。

    他并沒看過來，視線只落在周太太的臉上。

    周太太更是意外，沒想到這位馮家公子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迅速看了眼孟蘭亭，急忙笑著引路：“馮公子快請進。不必客氣，叫我周太太就行?！?/br>
    “謝謝周太太。那就叨擾了?！?/br>
    馮恪之頷首，撇下身后的孟蘭亭，邁步跟著周太太進去了。

    這一幕發(fā)生太快，孟蘭亭還沒怎么反應(yīng)，就看著馮恪之跟著周太太進了門，只好也走了進去。

    周太太領(lǐng)著馮恪之穿過小院子，打開那扇防蚊的綠紗門，走進客廳，看了眼自家顯得有點狹仄的空間，略帶局促地笑道：“我這里地方小，也寒酸，馮公子你隨便坐。家里也沒什么好茶。正好上個月，老周有個學(xué)生，寄來了些今年頭茬的雨前龍井。我這就給你去沏茶。蘭亭，你先陪馮公子說話?！?/br>
    周太太朝里走去，經(jīng)過書房門口，朝著里面喊道：“老周！你猜誰來了？馮家的公子！你出來見見?！?/br>
    馮恪之剛坐到手邊一張?zhí)僖紊希勓粤⒖陶玖似饋?，神色?yán)肅。

    “周太太，周教授之名，我如雷貫耳，乃學(xué)術(shù)泰斗，國之脊梁。倘若不嫌打擾，應(yīng)當(dāng)是我去趨拜教授的?！闭f著幾步走到書房門口，沖著那扇已經(jīng)被周太太推開的門，恭恭敬敬地彎了個九十度的腰，隨后站直，說：“周教授，小子馮恪之，字引翼，今晚有幸來此拜見教授，實在是我的榮幸?！?/br>
    周教授戴著眼鏡，像平常那樣，這個時間，正在燈下看書，被書房門外的動靜給驚起，抬眼，看了眼門口，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書。

    馮恪之已經(jīng)自動走到了他的書桌前，再次鞠躬：“周教授，小子馮恪之。希望我的貿(mào)然到來沒有打擾到您。您叫我恪之就好，我家人都這么叫我的?！?/br>
    周教授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打量了眼這個畢恭畢敬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起先的那陣詫異慢慢地退去，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馮恪之“哎”了一聲，急忙邁步，一屁股坐到了周教授的面前的一張椅子里。

    孟蘭亭跟了進來，站在書房門口，看得目瞪口呆。

    周太太見狀，更是徹底地放下了心。

    馮家那位九公子的名氣，在上海實在是太大了。在那夜酒會親眼見識過他為美人一擲千金的風(fēng)采之前，周太太也時不時在報紙的副版面上看到各種關(guān)于他的消息——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正派青年的所為。印象中，就是一個花花公子，紈绔里的頂級紈绔。

    周太太知道自家老頭清高，原本有點擔(dān)心他不給馮家公子臉面。雖說是個紈绔，但家世和身份，畢竟擺在那里，人家上門，太過得罪的話，也是不妥。

    沒想到這個馮家公子，態(tài)度竟然這么恭敬，說的話有模有樣，老頭的反應(yīng)，更是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料。

    “蘭亭，你也進去吧。我去給你們泡茶?！?/br>
    周太太暗暗舒出一口氣，見孟蘭亭還站在門口不進去，輕輕推了下她，自己趕緊去泡茶。

    第33章

    馮恪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蘭亭，你也進來吧?！敝芙淌谡泻?。

    孟蘭亭走了進去，沒有坐到馮恪之身旁的另張椅子里，而是站到了教授的桌邊，一邊幫教授整理著桌上堆疊散亂的資料，一邊聽著兩人敘話。

    “馮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br>
    “平生豪舉少年場的年紀(jì)??！馮公子哪里高就？”

    “教授您叫我名字吧。在教授您的面前，沒有什么馮家公子，只有恪之小子?！?/br>
    周教授笑了，點了點頭：“恪之，你在哪里做事？”

    “今年初，剛?cè)氲膽棻玖畈浚蛔邮菂⒅\。”

    他話音落下，周教授一頓，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泡好茶，正用一個茶托端著走到門口，聽到了，一愣，略一遲疑，隨即進來，臉上依然帶著笑，但眼底，卻已是多了幾分戒備。

    氣氛隱隱變得冷場了。

    孟蘭亭幫著周太太布茶，將茶杯送到了馮恪之面前的一張幾上，正好將他擋住了，抬起眼，就看見他的兩只眼睛盯著自己，眉頭挑了一挑，一副你看著辦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咬了咬唇，她放下茶，轉(zhuǎn)身說：“伯父伯母，還有件事，我前些天沒說明白。曹渡工廠出事的那天晚上，過來的憲兵其實是馮公子帶的隊，也是他下令放人的。后來轉(zhuǎn)告同學(xué)們的那些話，也是他派手下傳給我的。”

    周教授和周太太對望了一眼，再次驚訝。

    馮恪之站了起來，說：“毋論身在何處，恪之時刻不敢忘記做一報國丈夫兒。學(xué)生們的舉動，也是出于對國家民族之愛，職權(quán)之內(nèi)，恪之不過行了個方便罷了，不值一提?！?/br>
    周太太看著他的眼神，頓時變得親切了不少。

    周教授也顯得很高興，示意他坐回去：“我中華之明日，靠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少年人。你能有這樣的認(rèn)知，極好?！?/br>
    “恪之生平也多荒唐事，常被人詬病。日后，但愿能有機會，能多得些像教授與周太太這樣德高望重的長者的教誨?！?/br>
    馮恪之神色誠懇，恭敬地說，依然站著，不肯坐。

    “客氣，客氣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看你也是一片赤子心，只要有改過之意，何時也是不晚。日后你要是有空，隨時來坐。”周教授笑道。

    “別站著，快坐下！”

    周太太熱情招呼。

    馮恪之向周教授和周太太再次道謝，這才坐了回去。

    孟蘭亭的心里，簡直已經(jīng)被一波又一波的驚詫給弄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她實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忙挪開視線。

    “馮公子，你今晚上怎么會路過這里的？”

    周太太帶著孟蘭亭一起坐到了邊上，忍不住好奇之心，問道。

    馮恪之頓了一頓，抬眼。

    “不瞞教授和周太太，其實我今晚是特意來的。除了想要拜訪教授，另外有件事?！?/br>
    “我想捐助之大數(shù)學(xué)系?！?/br>
    話音落下，別說孟蘭亭，周教授夫婦也再次驚訝了。

    三雙眼睛，全看向了他。

    “是這樣的，這個念頭，并不是最近才有，很早之前，我在歐美留學(xué)之時，就深感國內(nèi)與世界科學(xué)水平落差之大。我雖不學(xué)無術(shù)，但也知道數(shù)學(xué)學(xué)科乃一切科學(xué)的奠基。我本人資質(zhì)愚鈍，自然不可能身體力行，幸好國內(nèi)還有像周教授這樣的學(xué)術(shù)泰斗領(lǐng)數(shù)學(xué)教育。如今的學(xué)子，更是明日的希望。我知很多學(xué)子經(jīng)濟窘迫，求學(xué)不易，為利于他們安心去做學(xué)問，想為數(shù)學(xué)系設(shè)立獎學(xué)金，資助成績優(yōu)異的寒門學(xué)子。”

    馮恪之侃侃而談。

    孟蘭亭驚訝。

    馮恪之的目光始終望著對面的周教授，神色極是誠懇。

    周太太高興地說：“太好了呀！我沒想到馮公子這么有心！”她轉(zhuǎn)向周教授。

    “老周，你的數(shù)學(xué)系一向最窮。上學(xué)期不就有個學(xué)生，成績很好，家里破產(chǎn)交不起學(xué)費，又不肯接受咱們資助，去改考師范了嗎？當(dāng)時要是有這筆獎學(xué)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請教授給我這樣一個能為國家貢獻微薄之力的機會！”

    馮恪之再次站了起來，向周教授躬身。

    看得出來，周教授也很高興，沉吟了片刻，說：“你有這樣的認(rèn)知，又愿意慷慨解囊，我有什么理由不予接納？非但如此，反倒是我，要替那些學(xué)生們向恪之你表以感謝！”

    “太好了！多謝教授給我機會。獎學(xué)金的名字，我都已經(jīng)想好，就叫descartes笛卡爾獎學(xué)金！”

    “這位數(shù)學(xué)家亦是哲學(xué)家曾說過，一起問題都可以歸結(jié)于數(shù)學(xué)問題。我深深認(rèn)同?！?/br>
    “教授，您覺得這個名字如何？”

    孟蘭亭再次一怔，忍不住又看向馮恪之。

    他望著周教授，神色鄭重，一臉虛心。

    周教授笑著點頭：“不錯，不錯！這個名字好，就依你的這個起名。非常貼切！”

    孟蘭亭留意到，周伯父看著馮恪之的眼神和剛開始明顯不同了，剛開始是驚訝，現(xiàn)在要是自己沒看錯，已經(jīng)帶了點近乎欣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