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恪之喜笑顏開，問：“教授，不知道我要找誰商談獎學(xué)金設(shè)立的流程問題？”

    他飛快地瞥了眼一旁的孟蘭亭。

    周教授卻完全沒有捕捉到對面這位馮公子的眼神所在，笑道：“明天一早，我會讓教務(wù)處和你直接聯(lián)系?！?/br>
    馮恪之眼底閃過一縷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笑著答應(yīng)，繼續(xù)和周教授閑話，兩人越談，越是投機，到了最后，簡直有點相見恨晚、忘年之交的味道了。

    夜?jié)u漸深了，周太太說去做夜宵。馮恪之看了眼時間，忙站了起來：“不早了，教授明早還有課目，恪之雖恨不得秉燭通宵達旦，但也不好耽誤教授和周太太您的休息。這就告辭?！?/br>
    周太太挽留不住，只好送客。

    周教授也起了身，親自送馮恪之出了書房。馮恪之請他留步，自己朝外走了幾步，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轉(zhuǎn)身說：“教授，我忽然記起一事，是個不情之請，不知教授能否應(yīng)許？”

    “你說?！?/br>
    “最近上頭有指令，指示要抓基層人員素質(zhì)，提倡新風(fēng)，糾正陋習(xí)。司令部就計劃辦個夜學(xué)班，以響應(yīng)上頭的指令。我手下的兄弟，雖然都是粗人，但其中不少卻很是好學(xué)，聞訊欣然期盼。數(shù)學(xué)也是夜學(xué)的一個課目。近水樓臺，我就厚著臉皮開口了，不知道周教授能不能安排個助手出來，擔(dān)任我們夜學(xué)班的數(shù)學(xué)教師？”

    周教授、周太太和孟蘭亭，三人相互對望了眼一眼。

    憲兵司令部里辦夜學(xué)學(xué)數(shù)學(xué)，前所未聞。

    馮恪之卻面不改色。

    “我那些兄弟，雖然個個有上進之心，但文化確實薄弱，講師須得講得深入淺出。譬如貴系，若是有大受學(xué)生歡迎的講師前來，我想必定事半功倍?！?/br>
    周太太立刻看向孟蘭亭。

    周教授也看了眼孟蘭亭，說：“你那邊的人要求上進，這是好事，我自然大力支持。這樣的講師，也不是沒有。譬如蘭亭，她的課，就極受學(xué)生的歡迎，符合這個條件，只是……”

    馮恪之看了眼孟蘭亭，說：“我明白您的顧慮！教授您應(yīng)該也知道，我父親將孟小姐視若親女，孟小姐于我，自然也如同家人。您要是相信我馮恪之的為人，就請放一百個心，憲兵司令部并非龍?zhí)痘ue！講師更是會得到極大尊重！若是有幸，能得孟小姐執(zhí)教，我馮恪之以我馮家十八代祖宗來發(fā)誓，不但負責(zé)全程接送，更不會叫孟小姐少掉一根汗毛！”

    周教授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覺著一個年輕小姐去憲兵司令部那種地方上課有些不妥。現(xiàn)在得了馮恪之這樣鏗鏘有力的保證，覺著他人品應(yīng)當(dāng)是能信的，加上也知道馮孟兩家從前交好，孟蘭亭去年底剛來上海時，還是在馮家過的年，思忖了下，也就放心了，看向孟蘭亭：“蘭亭，你意下如何？”

    孟蘭亭心里總覺得不對。

    并非只有此刻。

    反正今天晚上，從馮家這個少爺出現(xiàn)在墻角根的那一刻開始，她的感覺，就沒有對過。

    邊上的三雙眼睛都在看著自己，這個馮家公子，剛剛又大方地捐助了數(shù)學(xué)系，雖然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接受，也是說不出口。

    遲疑了下，只好點頭，勉強說：“要是真的沒有別人，那么我去試試吧……”

    馮恪之鄭重地向她道謝。

    “多謝孟小姐！你放心，我那些兄弟，雖然人不聰明，但學(xué)習(xí)態(tài)度是極其端正的。等去了，你就知道了?！?/br>
    他不再看孟蘭亭了，轉(zhuǎn)而和周教授夫婦再次道別。

    周太太帶著孟蘭亭，將貴客送到了門外。

    馮恪之請兩人留步。

    “周伯母，今晚很是感謝你的招待。孟小姐，夜學(xué)有勞你了。要是明晚你有時間，我六點半來接你，咱們開始第一課？”

    孟蘭亭還能怎么樣，只好點頭。

    馮恪之面露笑容，向兩人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去。

    周太太目送他的背影，湊了過來，對孟蘭亭悄悄地說：“真真是三人成虎。實在沒有想到，馮家公子原來是如此出眾的一個人物。這么看來，就是風(fēng)流了些——不過也沒什么，年輕人嘛，像他這樣的條件，也是在所難免的。你說是不是？”

    孟蘭亭看了眼前方那道漸漸消失在了夜色的背影，想起那晚他為鐘小姐做出的驚人豪舉，笑了笑，說：“是?！?/br>
    第34章

    次日傍晚，四點半。

    太陽雖然已經(jīng)西斜，但因為天氣晴朗，白天的光線依舊強烈，明晃晃地照在龍華憲兵司令部后的大cao場上。射擊、翻越障礙、搏擊、一次又一次的摔背，吼叫聲伴隨著后山不時傳來的迫擊炮的隆隆之聲……憲兵們個個光著上身，被日頭曬得黝黑的精瘦肌rou之上，布滿了這一天訓(xùn)練下來的汗水和黃泥。

    伴著一道尖銳的哨聲，憲兵們停下訓(xùn)練，一分鐘內(nèi)，cao場上的所有人就迅速集合列隊完畢，整整齊齊。

    這在從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有的目光，都看著站在對面的馮恪之，預(yù)備他下令，開始白天的最后一個常規(guī)項目，五公里負重跑。

    跑完，這個白天也就熬過去了。

    馮恪之停哨：“兄弟們辛苦了！今天提早解散！負重跑取消，全都早點去吃飯沖涼！”

    憲兵們面面相覷，一開始以為自己看錯了，聽錯了，相互低聲確認，這才信了，頓時興高采烈。

    兩個多月以來，風(fēng)雨無阻，天天如此，這還是頭回得以提早休息吃飯。

    “謝謝馮長官！”

    憲兵們齊聲大吼，吼完就要作鳥獸散，卻見馮恪之又抬手：“等下，我話還沒說完！最近辛苦，我晚上另有安排，讓你們輕松一下！”

    憲兵們更加高興，翹首以待。

    “你們應(yīng)該聽說過，上海市政府、南京各部門等均設(shè)有夜校吧？這是先進性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我宣布一個好消息，今天起，我們憲兵團也與時俱進，設(shè)有夜校了！晚上七點整，全部給我換上干凈衣服，收拾整齊，到禮堂集合，準備上課！書本和紙筆，我會叫人給你們發(fā)放，不用你們自己費心！”

    憲兵們失望：“馮長官，這就是輕松？學(xué)什么？三民主義？”

    “數(shù)學(xué)?！?/br>
    馮恪之雙手背后，淡淡地說。

    眾人傻眼，冷場了幾秒，接著，隊伍里炸開了鍋。

    “馮長官！這個我學(xué)不來！”

    “馮長官，求您了，您還是讓我負重跑吧！”

    “對！對！我們可以再加兩只沙袋，多跑五公里的！”

    馮恪之雙手依然負后，面無表情地看著眾人。

    憲兵們迫于yin威，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只是表情依然萬分不愿。

    “馮長官，好好的，做啥子要我們學(xué)那個勞什子的數(shù)學(xué)？月底的競賽，又用不著這個……”

    馬六仗著和馮家公子關(guān)系鐵，小聲地質(zhì)問。

    “問得好！那我問你們，你們會數(shù)雞和兔嗎？”馮恪之反問。

    憲兵們點頭：“這個誰不會？”

    “那好，我就給你們出個數(shù)雞兔的題，你們當(dāng)中，誰要是能數(shù)出來，就可以不用參加！”

    “要是數(shù)不出來，老老實實，全給我上課去！”

    憲兵們急忙點頭：“行，馮長官你出！”

    “若干只雞兔，同在一個籠子里，從上面數(shù)，35個頭，從下面數(shù)，94只腳。問，籠中各有多少只雞和兔？”

    眾人趕忙扳著指頭數(shù)，自己的手不夠，再借邊上人的。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到最后，嘈雜聲漸漸地停止了，無人吭聲。

    馮恪之冷笑：“雞23只，兔12只！這么簡單的問題，你們也數(shù)不出來，竟然還好意思不給我去上課？”

    “解散，吃飯！”

    他轉(zhuǎn)身離去，身后發(fā)出一片絕望的哀嚎聲。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數(shù)不出雞和兔與當(dāng)兵有什么關(guān)系。

    馮恪之走了幾步，又停住，皺著眉，轉(zhuǎn)過了身：“去上課的人，我統(tǒng)統(tǒng)發(fā)一塊大洋！主動舉手回答問題的，兩塊！被教師表揚的，五塊！”

    “馮長官……是發(fā)現(xiàn)錢嗎？”

    一個憲兵壯著膽子問。

    “下課后，張秘書當(dāng)場給你們發(fā)！”

    憲兵們這才停止抱怨，露出勉強接受的表情。

    馮恪之抬手，摸了摸腰里的槍套，冷冷地道：“我告訴你們，今晚來給你們上課的，可是之大數(shù)學(xué)系有名的教師，別人想上都沒得上！教你們，根本就是大材小用！我丑話先說在前頭，晚上的夜校，誰要是敢無故缺席，敢搗亂，敢睡覺，敢不好好聽，敢對教師不敬，敢讓我丟臉，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據(jù)說馮家公子去年還在市政府做事時，曾為消遣，在辦公室拿槍打人的腦袋玩兒，要不是那人暈得快，估計小命也要玩完。

    現(xiàn)在看他抬手摸槍，就算再不愿，誰還敢吭聲？

    好歹還有現(xiàn)錢發(fā)。看在錢的份上，就當(dāng)去坐個牢好了。

    “知道了！長官放心！”

    馬六趕緊帶頭，領(lǐng)著眾人高聲應(yīng)答。

    馮恪之這才大步離去，一回到辦公室，立刻沖涼換衣服，匆匆收拾好了，看見那瓶香水，遲疑了下，想起上次特意噴了去見人，結(jié)果自己灰溜溜地走了，這回再噴，似乎要觸霉頭。

    馮恪之轉(zhuǎn)過了身。

    暮色漸濃，周家客廳墻上的那只時鐘，時針恰好指到六點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蘭亭還在匆匆收拾著，馮恪之就來了。

    天還沒黑，他頭戴制帽，穿著熨得筆挺的軍制服，一塵不染的長筒軍靴，還戴了雙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門外的臺階下，極是顯眼，引來了不少鄰居的注目。

    周太太開門迎他，笑著說：“恪之來了？”

    她指了指前頭巷子邊的路燈。

    “已經(jīng)壞了好幾個月，打電話多少次了，都沒人管，上月張家太太天黑沒看好路，還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來了人，不但修好了，一個說是什么股長的人還跑過來向我們住戶賠禮。多虧了你?！?/br>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br>
    孟蘭亭在屋里，聽到周太太和他說話的聲音，不愿引來更多的鄰居注目，趕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馮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紳士至極地微微往側(cè)旁退了一步，給她讓出條道。

    孟蘭亭和周太太道了聲別，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課，我再親自送她回來。我先走了?！?/br>
    馮恪之禮貌地道別，隨即跟了上去。

    他兩腿長，沒幾步就追了上來，在鄰居洞洞如火的盯視下，和孟蘭亭并肩朝著巷口走去。

    “路窄，車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幾步?！彼p目看著前方，語調(diào)平平地解釋。

    “馮公子您客氣了?！?/br>
    孟蘭亭視線也望著前頭，笑了一笑。

    兩人都沒再說話，巷子也很快走完。孟蘭亭看到他的那輛汽車停在路邊。

    他快步到了車旁，伸出那只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開后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