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小心些,別碰了頭。” 孟蘭亭聽到他在耳畔柔聲提醒。 紳士得簡直讓她渾身汗毛倒立,極其別扭。 “謝謝您了?!?/br> 孟蘭亭沒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謝,彎腰,坐進(jìn)了車?yán)铩?/br> 馮恪之替她輕輕關(guān)合上車門,自己快步到了前頭,坐進(jìn)駕駛位,啟動,車子就朝著龍華的方向開去。 中午時分,那個自稱兼任龍華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張秘書曾給她打過電話,向她介紹了生源的情況。 這個張秘書的聲音,孟蘭亭一聽就聽了出來,就是上次接過自己電話的那位。不過這次的態(tài)度和上次大相徑庭,簡直是畢恭畢敬,說話都不敢大氣,仿佛唯恐嚇到了她。 其實(shí)不用對方介紹,孟蘭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將要面對的那群新學(xué)生屬于什么樣的水平。 完整讀過中學(xué)的已是鳳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還有人只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過去給他們上課,倒不是自視大材小用,她從前剛帶班級時,學(xué)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覺得,既然來給這群特殊的學(xué)生上課了,教他們普通算數(shù)的話,仿佛沒有多大的意義。 等稍熟悉些情況,或許可以考慮上一些能和他們的職業(yè)有關(guān)的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這樣不但有用,他們學(xué)起來,應(yīng)該也更感興趣。 路上,孟蘭亭見馮恪之再沒和自己說話了,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就低下頭,繼續(xù)預(yù)備著膝上攤開的因?yàn)閭}促接下任務(wù),還沒備完的教案。 兩人一路無話。 七點(diǎn)鐘的時候,汽車開到了龍華憲兵司令部的大門口。 汽車停下。孟蘭亭剛抬手,想自己打開車門,馮恪之已經(jīng)迅速下車來到外頭,像來時那樣,替她開了車門。 “到了,小心腳下?!?/br> 他又柔聲提醒。 孟蘭亭再次感到一陣不適。 天色已經(jīng)有點(diǎn)黑了,司令部大門外,不知道為什么沒亮燈,黑乎乎的。她下了車,抱緊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這座帶了監(jiān)獄、外人聽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稱為“人間地獄”的陰森所在,突然,只見“唰”的一下,大門兩旁,左右竟整齊分列了各十幾輛的軍用吉普,車燈齊齊開亮,替她照出了一條雪亮的路。 孟蘭亭嚇了一大跳,腳步僵在原地,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見司令部大門正上方的那盞巨大的探照燈,也跟著“啪”地亮了。 在亮得猶如白晝的光線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來兩個衛(wèi)兵,迅速推開前方的兩扇大鐵門。 門里左右,竟整齊地分列著兩排憲兵,個個頭戴軍盔,雄壯威武。一人做了個手勢,“啪啪啪啪”,幾聲尖銳的對空放槍響聲后,眾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齊而熱烈的掌聲就迎面撲來,像是耳邊下起了一場爆豆雨。 “歡迎!歡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楊文昌,憲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長,代表龍華憲兵司令部全體官兵,熱烈歡迎孟小姐的蒞臨教學(xué)!” 孟蘭亭被迎面的燈光給晃得差點(diǎn)睜不開眼,抬手擋了擋,才看清門里朝著自己快步走來一個有點(diǎn)胖的中年男人,滿臉帶笑,熱情無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縮了回去。 孟蘭亭被這個猝不及防的架勢給弄懵了,暈乎乎地回頭,看向身后。 只見馮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緊不慢地說:“這位就是我的頂頭上司。大家在歡迎你的到來。進(jìn)去吧?!?/br> 第35章 “孟小姐,鄙人張奎發(fā),有幸榮任司令部夜校辦公室主任,中午和您通過話的那個?!?/br> “學(xué)生們都已經(jīng)在等您了,您隨我來?!?/br> 又一個猴瘦猴瘦的看起來三十左右的人從楊文昌的后面鉆了出來,向孟蘭亭哈了個腰,伸臂引她跟他前行。 孟蘭亭終于驚魂初定,見那個姓楊的司令等人都還臉上帶笑地看著自己,穩(wěn)了穩(wěn)神,臉上也露出笑容,向楊文昌張奎發(fā)以及兩旁列隊(duì)歡迎自己的衛(wèi)兵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了聲“謝謝”,跟著朝前而去。 “到了,到了!教室就設(shè)在走廊盡頭的禮堂里。大家伙知道你要來給他們上數(shù)學(xué)課,無不熱切盼望,群情激動。” 孟蘭亭被引入一棟辦公大樓,看見左邊走廊的盡頭有兩扇門,門口左右,分站了兩個神色肅穆的荷槍衛(wèi)兵,等她到了近前,“啪”地立定,行了個禮,隨即齊齊伸手,一左一右,拉開了門。 “孟小姐請進(jìn)!” 孟蘭亭抬眼。 禮堂里的燈光明晃晃的,亮得刺目,三面墻壁之上,分別張掛著紅紫綠三色彩紙,墻上貼著一排斗大的“熱烈歡迎孟小姐蒞臨教學(xué)”紅紙黑字標(biāo)語,如果不是前方還架設(shè)了一面臨時黑板和講臺,乍一看,好似以為就要走進(jìn)一個慶祝什么重大活動的隆重場合。 禮堂里,擺了一排排的整齊桌椅,坐滿了人,一眼望去,烏鴉鴉全是人頭。伴著張奎發(fā)的一聲“孟小姐到——”,只見桌子后的憲兵倏然全部起立,朝著門口她所在的方向敬了個禮,齊齊吼了一聲“孟小姐好——”,接著,又是一陣掌聲,掌聲如雷,震耳欲聾。 雖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司令部大門之外那一場近乎驚嚇的“歡迎儀式”,但孟蘭亭沒有想到,教室里迎接她的,又是這樣一個之前根本就沒料想過的場面,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見馮恪之就站在自己身后的門外,雙手插兜地看著自己,唇角微微上彎,神色怡然,顯然,他是預(yù)先知道的。 孟蘭亭收回目光,再次定了定神,在轟轟的掌聲中和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走到了那張臨時講臺上,放下教案,向?qū)γ嫖⑿?,躬身還禮,示意眾人停下。 張秘書切了下手,仿佛大雨驟停,禮堂里掌聲頓收。 “坐下——” 嘩啦啦一陣拔動椅子腿的聲音過后,教室里就安靜了下來,靜得連跟針掉地上都能聽見了。 張秘書趕緊也躡手躡腳地坐進(jìn)了自己的特殊位子,在講臺邊的一個角落里,作用有二。一是可以及時替孟小姐擦黑板,二是面對憲兵,方便記錄上課聽講的情況,起到監(jiān)督威懾的作用。 孟蘭亭介紹了自己,在黑板上寫下名字,隨后轉(zhuǎn)身,笑著說:“開始上課之前,我先出個題目考考大家?!?/br> 憲兵們頓時緊張起來,眼神紛紛瞟向還站在門外盯著的馮恪之。 “是個關(guān)于吃包子的問題。大家不必緊張?!?/br> 憲兵們一聽,神色立刻松了下來。 “吃包子好,我最愛吃了,蔥rou餡的,一頓可以吃十個——” 一個年輕憲兵脫口而出,教室里立刻起了吃吃的笑聲,有人輕聲嘀咕:“朱彪,你是豬八戒娶媳婦啊,就差個高老莊讓你上門去了!” 那個叫朱彪的憲兵一下漲紅了臉,不敢對上孟蘭亭投來的視線,垂下腦袋。 “肅靜!肅靜!” 張秘書緊張萬分,急忙拿起手邊的黑板擦,砰砰地?fù)糁烂?,以維持秩序。 “沒關(guān)系。我的課堂不是訓(xùn)練場,大家可以隨意些。” 孟蘭亭制止了張秘書,看向剛才那個說可以吃十個包子的憲兵,笑道:“蔥rou包子很好吃,我也喜歡,不過,你要是進(jìn)了我的這個題目,可沒那么多包子能讓你吃個夠?!?/br> 禮堂里又起了一陣笑聲。那個叫朱彪的憲兵偷偷看了她一眼,臉膛比剛才還要紅上幾分。 “我想問大家的是,要是有一百個包子,讓一百個人吃,一個大人吃三個,三個小孩吃一個,那么這一百個人里,要叫多少個大人,多少個小孩,可以恰好吃完?” 聽到題目好似很簡單,又跟吃包子有關(guān),憲兵們有的趕緊抓起面前的紙筆,嘩啦嘩啦地畫著,有的扳著指頭算,也有的和邊上的人商量。嗡嗡聲此起彼伏。過了好一會兒,就在人人皺眉,冥思苦想之際,終于有人遲疑地舉手,孟蘭亭讓他回答,他說大人25個,小孩75個。 孟蘭亭笑道:“這就是正確的答案。你能不能上來,給大家講講,你是怎么算出來的?!?/br> 那人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干笑:“我就瞎算,蒙出來的……” 邊上又發(fā)出笑聲。 那人氣惱:“你們還笑我?孟小姐都說我答對了!有本事你們也蒙一個看看!” 笑聲更大。 孟蘭亭示意他坐下,笑道:“這個題目看似簡單,但直接算,還是有點(diǎn)不便的,我們來換個思路,這回,就要請上剛才的朱同學(xué)幫我們答題了。” 眾人都齊刷刷地看向朱彪。 朱彪聽到點(diǎn)了自己的名字,急忙挺起胸膛,啪地起立,站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講臺上的孟小姐。 孟蘭亭含笑,讓他坐了回去。 “三個小孩不是吃一個嗎?我們先把數(shù)目擴(kuò)大三倍,假設(shè)讓一個小孩吃一個,那么推類,一個大人就要吃掉九個,總共將會吃掉三倍三百個的包子。多吃的兩百個包子,是因?yàn)榇笕嗣咳硕喑粤司艤p一也就是八個包子。所以……” 她在黑板上寫下算式。 “也就是說,大人有三百減去一百再除以九減去一,算出二十五個。小孩則就七十五人。這樣理解,大家是不是清楚多了?!?/br> 禮堂里的憲兵們有的露出恍然之色,急忙點(diǎn)頭,有的還在抓耳撓腮,愁眉苦臉。 孟蘭亭笑道:“不管懂沒懂,都沒關(guān)系。這個題目也不止這一個解答的方法,還有別的。我現(xiàn)在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做,目的是要叫你們心里有個數(shù),這就是接下來我要給你們上的數(shù)學(xué)課了。要是大家覺得還有點(diǎn)意思,那么,我們今晚就可以正式開始上課了?!?/br> 萬萬沒有想到,請過來上課的教師,竟是如此一位年輕的小姐,又美,又風(fēng)趣,還親切得很,和門外那個荼毒了他們快三個月的馮家黑臉公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光是坐這里看她,就已經(jīng)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了。連原先最害怕的上課內(nèi)容,聽起來也很有意思,遠(yuǎn)沒有一開始想象得那么可怕。 更何況,還有錢拿! 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這下,大家終于相信馮長官下午說的那句話了。 確實(shí)是為了讓他們“輕松”,才給他們安排的這個夜校。 憲兵們爭先恐后地點(diǎn)頭,希望能引來孟小姐對自己的注目,課堂氣氛變得極好,感覺屁股還沒怎么坐熱,這一節(jié)課,竟然就結(jié)束了。 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憲兵們再次齊齊起身,鼓掌相送,臉上表情帶了點(diǎn)不舍。要不是馮參謀人就在門口盯著,恨不得都圍上去再和她搭幾句訕才好。 孟蘭亭收拾了教案,面帶笑容地和臺下學(xué)生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出了禮堂。 馮恪之跟了上去,說:“孟小姐,你的課上得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孟蘭亭說:“謝謝。勞煩馮公子了。” 馮恪之說:“應(yīng)該的?!?/br> 頓了一頓。 “其實(shí)……你也可以叫我名字的,咱們也算熟人了,公子來公子去的,有些不便?!?/br> 孟蘭亭歉然一笑:“我這樣叫習(xí)慣了,突然叫我改口,反倒有些別扭。馮公子你別見怪?!?/br> 馮恪之又想起昨晚,周家太太將自己錯認(rèn)為奚松舟時,他分明聽到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松舟”。 她與奚松舟認(rèn)識的時間,應(yīng)該和自己幾乎差不了前后幾天。奚松舟的名字從她嘴里出來,竟然叫得那么順溜。 眼前再浮現(xiàn)出剛才上課時,那些憲兵一個個盯著她的那種眼神,馮恪之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面上卻沒有分毫的表露,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好。我剛才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隨孟小姐的方便吧?!?/br> 孟蘭亭微笑:“謝謝馮公子的體諒?!?/br> 出去的路上,馮恪之腳步邁得有些大,再沒有說別的,將孟蘭亭撇在了身后。倒是一直在等著的楊校長跟了出來,熱情相送,不斷表達(dá)對她上課的欣賞和感謝,一直送到司令部的大門口,楊文昌停下了腳步,看了眼馮恪之,心里有點(diǎn)摸不準(zhǔn)他到底在想什么。 今晚,為了迎接這位孟小姐的到來,司令部擺出這樣的陣仗,老實(shí)說,還是頭回。連上回南京總部的上司下來,都沒如此禮遇。 風(fēng)流倜儻的馮家公子,顯然是又看上了這個孟小姐,楊文昌心知肚明,為了配合,自然不遺余力。 晚上一切順利,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楊文昌實(shí)在不知哪里不對,為何馮家公子突然變得如此沉默,情緒好似有些不快。 衛(wèi)兵看到人出來了,忙打開鐵門。 楊文昌遲疑了下,試探:“那么,馮公子你送孟小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