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第39章 次日傍晚,奚松舟如約而至,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蘭亭出去吃飯。 他新理了發(fā),穿了套深藍(lán)條紋西服,結(jié)領(lǐng)帶,領(lǐng)帶上別著鉆扣,儒雅之余,透著成熟男子方有的沉穩(wěn)和風(fēng)度,極是吸眼,連周太太看到了,都眼前一亮,忍不住打趣:“松舟,今天這不是過生日,是要相親去的呀!” 奚松舟笑:“伯母取笑了。今天有空,收拾了下而已。”他看了眼孟蘭亭。 孟蘭亭也一笑,跟著周太太上了車。 晚上吃飯的地方是家名叫松鶴樓的中式老飯館,位于梵王宮附近,地段不是最熱鬧的,排面自也比不上那些門口矗著黑皮阿三的大飯店和西餐廳,但廚子卻很有來歷,是從前宮里出來的。有幾道秘制菜,別的地方,絕對吃不到一樣的味道。上海名人圈里的饕餮,無人不好,故包廂極是緊張,普通食客不提前個十天半月,一般沒法訂到位子。 好在奚松舟有人面,昨天打的電話,今晚飯館就給了個日常預(yù)留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包廂。四人到了,被引入雅座,戴瓜皮帽、穿短打、肩上掛了條雪白洋毛巾的舊式打扮的伙計跟入,利索地倒茶點菜上瓜子,等著的功夫,周太太就從包里取出一只赭紅皮萬字紋的綢面扁匣,推了過去,笑道:“松舟,你過生日,那些好東西,就算我和老周拿得出,想必也難入你的眼。想來想去,還是送你這方老硯了。是幾年前,我和老周在北大時從老琉璃廠的熟人那里收的,說是方宋硯。老周這些年一心搞數(shù)學(xué),也沒心思弄墨了。你是個雅人,正好送你,別嫌棄。” 奚松舟急忙起立,雙手接過,向周教授和周太太誠懇致謝,說:“今天原本不過是我想借這個機會請兩位先生出來聚個餐罷了,要先生贈我如此貴重寶物,實在受之有愧。我一定會好好保管。” 周教授擺了擺手,笑道:“你雖學(xué)的是西方經(jīng)濟,但我知道你于書法也頗有功力。這塊宋硯,在我手里不過蒙塵,到你書桌,才算物盡其用,何來之愧?” 奚松舟再次道謝。 孟蘭亭也拿出了自己昨晚買的水筆,將盒子遞了過去,笑道:“知道得倉促,就買了只水筆,聊表心意。愿年年有今朝,歲歲如當(dāng)時。” 奚松舟眼底隱隱有光芒閃爍,接了過來,手輕輕握了握筆匣,注視著她,慢慢地點頭,說:“謝謝!” 孟蘭亭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菜很快上齊了,無不可口。在座四人,周教授、奚松舟和孟蘭亭都不是善談之人,好在有周太太,大家一邊吃菜,一邊聽她講東談西,氣氛極是輕松,一頓飯吃得很是愉快。吃完了飯,也才八點多,奚松舟開車送幾人回來,到了周家附近,靠近那條愛夢路時,周太太說吃得太飽了,提議停車下去散個步,消消食。 周教授于平日的生活事,全聽?wèi){太太的安排。人都出來了,她說要散步,自然不會反對。 奚松舟便將車停在路邊,幾人下去。 正當(dāng)初夏,夜風(fēng)習(xí)習(xí),愛夢路上三三兩兩,都是散步之人,也有坐在樹干旁的石頭上搖扇乘涼的。 周太太挽住孟蘭亭的胳膊,慢慢散步了一段路,看著前頭和丈夫邊走邊聊天的奚松舟,說:“蘭亭,松舟是真的難得的好。我要是有個女兒啊,鐵定天天請他來家里吃飯?!?/br> 孟蘭亭不做聲。 周太太又說:“蘭亭,你別嫌伯母羅嗦。我知道你現(xiàn)在被弟弟的事牽絆著,無心考慮自己,但這和過日子并不矛盾。侄兒沒有消息,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也盼著能快點有他的好消息,但急也是沒用的。松舟其實也一直在幫你打聽。先前他得知有個人和你弟弟有點像,放下事情就找了過去,結(jié)果是個誤會。當(dāng)時怕你知道了反而失望,索性就沒和你提?!?/br> “條件這么好,人品又沒話說,這樣的人,真的不多,錯過,很是可惜。” “伯母說句實話吧,罵我老腦筋,我也認(rèn)。別看現(xiàn)在報紙?zhí)焯旃拇蹬似降茸粤?。平等自立,固然是好。但有個對你好的貼心男人,萬一日后再有風(fēng)雨,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什么都要自己一個人撐,豈不是更好?” “你以為伯母瞧不出來?這幾個月在我家,你面上從不叫苦,笑臉對著大家,心里恐怕比誰都煎熬。咱們女人呀,有時候要強,會忍,并不是什么福氣?!?/br> 從母親去世之后,除了初來上海在街頭偶遇馮恪之,遭他無故欺凌的那回,當(dāng)時出于極度的羞憤和無助,情緒一時失控,當(dāng)街幾欲落淚之外,這幾個月以來,弟弟越是沒有消息,她便越不容許自己去想他可能再也回不來的可能性。 但是這一刻,周太太的這一番良言,令孟蘭亭的心里忽然極是難受,甚至又生出了一種眼眶發(fā)熱的感覺。 但她依舊沉默著。 這時,走在前頭的奚松舟和周教授停了下來。 奚松舟掉頭走了回來,看了一眼孟蘭亭,說:“蘭亭,能和我去前頭走走嗎?我有話想和你說。” 周太太一愣,隨即露出驚喜之色,急忙松開孟蘭亭的胳膊,嘴里說:“行,行,你們慢慢聊。我正好也和老周說說話。他平時嫌我話多,一回來就鉆書房,除了吃飯睡覺,連個臉都不在我跟前露……” 周太太一邊抱怨,一邊去了前頭在等著自己的周教授的身邊,挽住丈夫的胳膊,兩人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孟蘭亭停下腳步。 奚松舟站在她的面前,起先也沒有說話。 夜風(fēng)吹過,耳邊響起一陣樹葉摩擦發(fā)出的悉悉簌簌的聲音。 “蘭亭,我喜歡你!” 片刻之后,奚松舟的聲音,伴著風(fēng)過的樹葉之聲,就這樣傳入了孟蘭亭的耳中。 對此,孟蘭亭其實并非毫無心理準(zhǔn)備。 從那天偶然于周太太口中得知奚松舟回南京的目的之后,她就隱隱猜到或許是和自己有關(guān),出于不愿辜負(fù)他一番感情的顧慮,盡量避開和他的單獨相處。 她感覺的到,他喜歡自己。 但就這樣,突然聽到從他口中說出這句話,孟蘭亭還是感到了一絲尷尬。 她遲疑了下,想說什么,一時竟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負(fù)擔(dān)?!?/br> 奚松舟很快又道。 “要是允許,能不能聽我說下我的心里話?”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孟蘭亭心中的那縷異樣之感漸漸消散,終于抬眼,也看向了他。 “蘭亭,我極是喜歡你!” 他再次強調(diào)。 “我本以為,我這輩子,大約永遠(yuǎn)也不會遇到能有讓我想和她結(jié)婚,與她共度一生的舉案齊眉的伴侶。直到認(rèn)識了你……”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微微閃亮,說話氣息有些不定,猝然停了下來,心情仿佛很是激動。 孟蘭亭再次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正要開口。 “請你先不要拒絕我,聽我說下去?!?/br> 仿佛覺察到了她想要說什么,奚松舟立刻打斷。 “不瞞你說,我從前出國留學(xué)時,家里替我訂了一門親事,但沒等我回來,那位小姐就不幸染病去世了。我在家行三,上頭有兩位兄長,皆成家立業(yè),有他們扶持家族,我才得以在國外無牽無掛地生活工作了六七年。去年,因為母親身體有點不好,我回了國。一回來,我母親就又替我張羅婚事。但我已不是當(dāng)年的我了,不愿接受包辦的婚姻,和家里一直有點摩擦。所以去年接受了之大聘請,來到上海。一是有感之大的學(xué)術(shù)氛圍,二來,也是為了避免和我母親產(chǎn)生更多的摩擦?!?/br> “本是無心之舉,我沒有想到,我會因此而遇見你。” “蘭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令我印象深刻。和你接觸越多,我越發(fā)覺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位靈魂的伴侶。倘若我也能得到你的愛,并欣然答應(yīng)成為我的妻,那么這將是我這人生中的最大的幸事,沒有之一。” “但是之前,我一直不敢追求你,是怕將你無辜卷入我和我母親之間的摩擦。所以一個多月前,我特意回了趟南京,向我母親說明我的情況。我告訴她,我無意接受包辦的婚姻,倘若她再執(zhí)意以她的意志去安排我的婚姻,我將此生不娶。” “我利用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眷眷之心,終于迫使她退讓,極是不孝。并且,在我母親知道我已有心儀對象,對象就是你之后……” 他看著迅速抬眼望向自己的孟蘭亭,頓了一下。 “請你諒解我未經(jīng)你的同意而擅自在我母親面前提及你的芳名的冒昧之舉。在我看來,我愛上你,這并非是什么秘不能宣的事。我母親得知是你后,也認(rèn)可了我的感情。她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順利得到你的青睞?!?/br> 奚松舟轉(zhuǎn)頭,望了眼前方挽著胳膊正并肩慢慢前行的周教授夫婦的背影。 “蘭亭,我能有幸得到你的首肯,從今往后,讓我成為那個能夠和你相伴終身的對象嗎?就像周教授和太太那樣?!?/br> 孟蘭亭一陣心亂如麻。 雖然對他這樣單方面就將自己推到他家人面前的舉動感到很是意外,甚至有點小小的不悅。 但在他如此坦然的態(tài)度之下,這種不悅也就不值一提,很快煙消云散了。 孟蘭亭并非鐵石心腸,更非無情無欲。 以奚松舟這樣的條件,加上他對自己的用心和感情,說半點也沒有被打動,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點小小地詫異于他的執(zhí)行力。 在他溫柔而充滿期待的目光的注視下,或許是出于感動,或許也是因了方才來自于周太太的那一番話而惹出的情緒的余韻,有那么短暫的一個瞬間,孟蘭亭清晰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軟弱,幾乎就要落淚了。 但是心底,卻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小人,在阻止她的落淚。 她很快就忍住了沖動,稍稍轉(zhuǎn)過臉,將眼底的淚意逼了回去,說:“松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動……” 在她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后,奚松舟仿佛就預(yù)感到了什么,眼底的那縷希望的光芒,瞬間熄滅。 孟蘭亭看得清清楚楚,遲疑了下,說:“你這么好,我想,任何一個女性,在得到你的表白之后,都不可能毫無反應(yīng)。但是,我們畢竟認(rèn)識的時間還不長,何況,我的弟弟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的消息,我也沒有準(zhǔn)備好去考慮我自己的關(guān)于感情和婚姻的事。所以……” 奚松舟眼底那縷剛剛被打滅的希望之火,仿佛得了挽救,一下又亮了起來。 他立刻點頭,聲音帶了點急迫。 “是!我非常明白,也無比理解。我今晚向你表達(dá)我的感情和希冀,并不是要你立刻就給我答復(fù)。我會等的,等你考慮好,無論多久。” “我不急。之所以現(xiàn)在就冒著被你斷然拒絕的風(fēng)險向你表明我的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先前那樣刻意避開我。請你給我追求你的機會,更多地了解我,日后,在你考慮的時候,能將我視為可供選擇的對象之一。” “蘭亭,我會盡我所能,最后去贏得你的心!” …… 這一夜,孟蘭亭再次失眠了。 但這一次,睡不著覺,卻不止是出于對弟弟的牽掛和對未來的迷茫,也多了幾分面對奚松舟對自己的那份感情的迷茫。 就像周太太說的,這么好的男子,錯過了,或許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現(xiàn)在答應(yīng)和他交往,成為男女朋友,就事實而言,對自己尋找弟弟下落的事,其實也沒有影響。 但那一個原本輕易的點頭,于她卻是如此艱難。 現(xiàn)在她是真的沒有心緒去考慮感情吧。 她柔腸百結(jié),輾轉(zhuǎn)難眠,次日早,依舊早早去了學(xué)校。接下里的幾日,也是早出晚歸,忙忙碌碌。 這幾天,周太太并沒多問孟蘭亭關(guān)于她和奚松舟后來獨處之時的談話內(nèi)容。奚松舟對著孟蘭亭時,也和平常一樣,絲毫不曾讓她產(chǎn)生半點因為那夜表白而帶來的相見尷尬之感。 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來周家來得更勤快了些,常留下吃晚飯,飯后小坐片刻,隨后離開。 “又月底了!時間也太快了,一天天地催人老!” 這個晚上,奚松舟離去后,周太太撕下掛在墻上的一張日歷紙,嘴里嘟囔了一句。 在無線電里傳出的鐘小姐的關(guān)于相思的吟唱里,孟蘭亭正在插著一束奚松舟留下的鮮花。 嬌面如花,素手似玉。 聞言,那手卻停了一停。 她看了眼日歷上的日期,忽然想了起來,明天,應(yīng)該就是她那群憲兵團的“學(xué)生”去參加軍事競賽的日子。 …… 同一時刻,馮公館里的客廳里,馮令美剛從外頭回來,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匆匆跑到自己面前的老閆,不悅地蹙了蹙兩道柳葉眉。 “老閆,不是我說你,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找不到人!我公司最近很忙,幾次想叫你幫我開個車,你倒好,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只能向朋友借了個司機!” 老閆滿頭大汗,不住地躬身道歉。 “八小姐,老閆忙得很哪!天天早出晚歸!昨晚竟然半夜十二點多才回來!我聽門房老張說,他是攢了點錢了,看上了誰家的老媽子,想娶回來吧——” 馮媽叉腰站在馮令美的身后,冷眼覷著老閆,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 因為不滿,這幾天,她做的綠豆湯也沒了老閆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