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蘭亭轉(zhuǎn)頭。

    包廂門被人推開，馮令儀現(xiàn)身在了門口。

    她已經(jīng)換了套花色和樣式看起來更家常些的旗袍，也是黑色的，半新不舊，面帶笑容，走了進(jìn)來。

    “大姐！”

    馮家其余姐妹立刻停了閑話，一道迎她。

    孟蘭亭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正要隨馮家姐妹上去迎接，馮令儀已含笑入內(nèi)，叫大家都坐，自己走到那張?zhí)嫠A(yù)留出來的位子旁，輕輕握了握還站著的孟蘭亭的手，望著她笑道：“坐吧，不要拘束。”

    “謝謝夫人?！?/br>
    孟蘭亭低低地道了句謝。

    菜很快就上齊了，邊上的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帶上了門，包廂里的氣氛就活躍了起來。

    馮家姐妹們問馮令儀的行程等事，聊了片刻，馮令儀轉(zhuǎn)臉，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微笑的孟蘭亭，對著姐妹們說：“晚上該向孟小姐道謝的。小九代表的憲兵部隊今天能贏下比賽，是莫大的榮耀，而孟小姐功不可沒?！?/br>
    jiejie們安靜了下來，略感驚奇。

    弟弟所領(lǐng)的戰(zhàn)隊贏了比賽，不但是馮家之榮，對于一手建了憲兵部隊的大姐夫來說，意義也是不言而喻。

    說是莫大榮耀，并非溢美。

    只是和孟小姐，怎么又有了關(guān)系？

    馮令儀說：“你們猜，滬憲兵司令部夜校班的教師是誰？”

    馮令美自然知道，看了眼孟蘭亭，笑而不語。

    其余jiejie們雖然不知道，但也聽出了馮令儀話里的意思，目光自然而然也投向了孟蘭亭。

    “就是孟小姐。”

    馮令儀笑說。

    “楊文昌跟我說，小九請了蘭亭到司令部給憲兵們上夜校，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汕?，蘭亭給他們上過迫擊炮的彈道分析課，課講得極好，今天果然顯了效果?！?/br>
    馮家jiejie們驚奇不已，一番贊嘆過后，饒有興致，紛紛向孟蘭亭追問個中詳情。

    孟蘭亭并非無知，更不傻。

    倘若說，剛開始的那個晚上，馮恪之莫名闖入周家說給數(shù)學(xué)系捐款建獎學(xué)金，隨后又要她去給憲兵上平日八桿子也打不到一處的數(shù)學(xué)課時，她還不大確定他的意圖的話，那么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經(jīng)歷，尤其這兩天，她已經(jīng)心知肚明。

    現(xiàn)在的感覺，太熟悉了。

    就和去年底她去馮家過年，婚約還沒解除前，被馮恪之的jiejie們包圍的那種感覺。

    馮家jiejie們?yōu)槭裁从诌@樣，很顯然，和她們的弟弟脫不了干系。

    但孟蘭亭想不明白的是，在兩人之前分明已經(jīng)結(jié)怨、又解約的情況之下，她的這個“前未婚夫”，為什么突然又對她顯露出了這樣異乎尋常的興趣。

    他仿佛在追求她——姑且這樣看待他最近他那些其實未必能引她心悅的種種異常舉動。

    但她的理智，卻一刻也不停地在提醒她。

    像馮恪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對她有什么所謂“認(rèn)真”的。

    他之前的名聲也就算了，那夜之大校慶，他和鐘小姐的互動，令她印象深刻。

    至今想起，當(dāng)時一幕，歷歷在目。

    以他的秉性，種種想來不過就是一時興起，一場新的獵艷記罷了。

    只是jiejie們一廂情愿，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她們的弟弟。

    今晚，來自馮家jiejie們的這頓飯的邀約，對于孟蘭亭來說，不來，未免有不識抬舉之嫌。

    白天現(xiàn)場觀賽和后來因為意外加賽項而生出的那種類似于與有榮焉感的熱血沸騰，在理智的提醒下，也慢慢地再次沉淀了下去。

    她知道她們都還在等著自己開口，抬起眼，迎上身畔的道道目光，微笑說：“夫人謬贊了。當(dāng)時馮公子為之大慷慨解囊，我去司令部上夜校，不過是報之以李罷了。后來上了一堂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課，也是湊巧。要說功勞，當(dāng)歸于馮公子和憲兵們自己的勤苦練習(xí)才是。”

    馮家姐妹們再次對望了一眼。

    和她們的八妹馮令美一樣，她們的心里，忽然覺得有點不大篤定了。

    ……

    滬市政的大禮堂外，馮恪之正往外而去，聽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名字，轉(zhuǎn)頭。

    何方則大步趕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八姐夫，你還有事？我也有事的，要去接八姐回家了，遲了她要罵我。”馮恪之作勢看了眼手表。

    “恪之我問你，薛用的腿，是不是你敲掉的？”

    馮恪之點頭。

    “是。迫擊炮是他們選的，結(jié)果也輸了，他不服氣，拿槍指我的頭。我只斷了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很是客氣了?！?/br>
    他說得極是順溜，一本正經(jīng)。

    何方則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忽然微微勾了一下，抬臂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表現(xiàn)不錯。過兩天有空，我請你吃飯！”

    馮恪之笑說：“算了吧八姐夫，我要吃的地方，你請不起。要是哪天你和八姐一起請，她有錢，替你付賬，我倒可以考慮下?！?/br>
    何方則一頓。

    馮恪之再次看表。

    “我真的要走了，八姐夫你自便?！?/br>
    馮恪之抬腳，匆匆朝外而去。

    何方則轉(zhuǎn)頭，看著他的背影離去，遲疑了下，忽然說：“你真的去接你八姐？”

    “是。八姐夫你有空也回家吧，別總住在那里。我不大在家，八姐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馮恪之頭也沒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外。

    何方則在原地繼續(xù)站了片刻，轉(zhuǎn)過身，慢慢朝里而去。

    ……

    一頓飯，馮家姐妹說說笑笑，閑談間，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已是晚上將近九點了。

    馮令美看了眼時間，望向門口，微微蹙眉之時，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叫了聲“九公子”。

    她眼睛微微一亮，看了眼孟蘭亭。

    下一刻，門也沒敲，就被人徑直推開，馮恪之走了進(jìn)來。

    他已經(jīng)換去了白天的作戰(zhàn)服，晚上也沒穿制服，身上一件裁剪合體的黑色皮夾克，發(fā)型照舊一絲不茍，人英俊得很，又顯出了幾分平日難得一見的年輕的隨意瀟灑。

    “姐，我來了?！?/br>
    他朝包廂里的jiejie們打了個招呼。

    jiejie們?nèi)夹α?。幾人起身，上前將他圍在了中間，你一句我一句地問東問西。

    馮恪之嘴里唔唔地胡亂應(yīng)著，眼睛看著孟蘭亭。

    孟蘭亭從他進(jìn)來后，就刻意避開了視線。

    馮令美看了眼她，說：“大姐，也不早了，蘭亭回晚了，怕周太太會擔(dān)心。正好小九來了，讓他送蘭亭回吧。”

    馮令儀含笑，點了點頭。

    馮令美就對孟蘭亭笑道：“蘭亭，本來應(yīng)該八姐自己送你回的，只是今天，jiejie們難得都在，還有些話要說，等說完不知道什么時候了，讓小九代我送你先回，你不會怪八姐吧？”

    孟蘭亭忙搖頭：“無妨。其實也不必麻煩馮公子的，我自己就能回?！?/br>
    “蘭亭，讓小九送你回吧，他也無事?！?/br>
    馮令儀微笑著開口。

    孟蘭亭只好抬眸，對上了站在那里的馮恪之投來的兩道目光。

    他說：“孟小姐，我送你，也是方便的?！?/br>
    “勞煩了?！?/br>
    孟蘭亭垂眸，改而向馮令儀和馮家其余姐妹道別。

    馮令美親自送她出包廂。

    馮恪之在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兩人。

    一部直達(dá)電梯停下，門童拉開柵門，三人進(jìn)去，乘到了樓下，馮恪之快步而出，打開了車門，等著孟蘭亭坐了進(jìn)去，關(guān)上門。

    馮令美站在車旁，趁著弟弟轉(zhuǎn)身的功夫，壓低聲說：“人我替你請了，轎子我也給你抬好了。你要是再把事情搞砸，我也幫不了你。”

    馮恪之沒做聲，只轉(zhuǎn)頭，瞥了眼車?yán)锏拿咸m亭，繞過車頭上來，駕車而去。

    孟蘭亭并不是頭回坐馮恪之的車，和他單獨處在這樣的一個封閉空間里。

    但或許是這兩天馮家jiejie們的異常舉動讓孟蘭亭坐實了自己先前的疑慮，這會兒突然和馮恪之再次單獨相對，心底，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種異樣的別扭之感。

    她一句話也無。

    更是為了避免馮恪之和自己搭訕，車子剛開出去沒幾百米遠(yuǎn)，人就靠在車座的靠背上，閉目假寐。

    也不知道是他覺察到了自己想和他拉開距離的刻意，還是或許確實是自己想多了——自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路上，他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從出發(fā)后，他就一直默默開車，開得十分平穩(wěn)。

    車?yán)镬o悄悄的，耳畔只有汽車引擎工作中發(fā)出的低微的噪聲。

    孟蘭亭的心緒，終于漸漸放松了下來。

    昨晚收到失而復(fù)返的舊書，她思緒萬千，遲遲無法入眠，好似輾轉(zhuǎn)到了凌晨一兩點才睡。

    今早，早早起來預(yù)備馮令美接自己。

    這個白天的觀賽經(jīng)歷，又在不停地刺激著她的精神。

    孟蘭亭原本只是閉目假寐，但在耳畔那單調(diào)的低微引擎聲的催眠之下，最后竟然真的睡著了。

    她醒來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周圍黑乎乎的，鼻息里，仿佛氤氳著一縷淡淡的聞起來有點沖鼻，但又不會惹人生厭的陌生的皮革氣息。

    有那么短暫的一個瞬間，她意識茫然，一時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但很快，她就回過了神兒，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在馮恪之的車?yán)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