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小九昨天就到了。知道我們今天來,早早地過來接?!?/br> “不是我自夸,我這個弟弟呀,比起以前,那真的是懂事了不知道多少,這回來,聽說爹也沒再罵他了。以后要是再有個能治得住他的人管教,保管更好?!?/br> 馮令美挽著孟蘭亭的手臂走出車站,看著弟弟的背影,玩笑般地和孟蘭亭咬耳朵。 孟蘭亭面帶微笑地聽著,垂眸說:“是?!?/br> 天擦黑的時分,汽車將孟蘭亭再次送到了她去年底曾到過的那座紫金山南麓別墅。 晚上,家里除了馮老爺,沒有別人,但整間別墅,包括大門入口和庭院,燈火通明,全部的傭人都出來了,迎接八小姐和孟蘭亭,氣氛熱鬧極了。 去年底那個伺候過孟蘭亭的名叫阿紅的小女傭更是熱情,搶著幫孟蘭亭提箱,說她的房間還是去年那間,早已收拾好了,就等著孟小姐的入住。 馮老爺手里拄著一根拐杖,笑呵呵地站在客廳門口,模樣和先前看起來差不多,精神很是不錯。 孟蘭亭疾步朝他走去,到了近前,叫了聲“馮伯父”,向他鞠躬行禮,被馮老爺接住了,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著道:“都是自己一家的人??爝M來吧。餓了吧,把東西放放,就吃飯了。” 孟蘭亭被送到自己去年住過的那個房間,推開門,微微一怔。 房間重新裝潢過了。不但家具等物件是去年她入住時的公主風,現(xiàn)在連地板、墻壁、天花板,也都變成了統(tǒng)一的歐式風格。 整個房間,滿眼的雪白和粉紅,到處是蕾絲和雕花,華麗夢幻。 “年初孟小姐走了沒多久,老爺就叫人把屋子重新裝潢了,說這屋子以后專門給你住。我一直等著孟小姐你來呢!” 阿紅笑嘻嘻地說。 孟蘭亭意外又感動,但心底里,卻又愈發(fā)多了一種不知該如何回報的壓力之感。 她略收拾了下,下去吃飯。 晚飯桌上,馮老爺坐上首,讓孟蘭亭坐在自己左手邊,右邊就是兒子。 吃飯時,馮恪之大多沉默著,但顯得非常聽話。 馮老爺對他無論說什么,他都唯唯諾諾,無不應是,還起身給老父倒水遞箸,極其殷勤。 馮老爺大概是頭回見兒子如此乖巧孝敬,頗有點類似于受寵若驚的感覺,心情更好了。不顧馮令美的勸阻,開了一瓶酒,幾杯下肚,談興更濃,憶了不少過去的事,最后提及了自己早年和孟蘭亭父親的一些交往,說:“說起這個,我忽然想起來了。早年,你爹也曾寄了張你小時候的照片來,現(xiàn)在應該還存在我的書房里。你要的話,我找出來給你,留個紀念。” 馮恪之飛快地瞥了眼和自己隔著父親而坐的孟蘭亭。 孟蘭亭眼睛卻望著馮老爺,笑謝:“那就麻煩伯父了。” 馮老爺擺手,笑呵呵地說:“如今看看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也是有意思的。應該還在的。我明天就叫人找?!?/br> 飯畢,馮老爺怕孟蘭亭旅途勞累,叮囑她早些休息,自己因有了些醉意,也早早地去歇了。 孟蘭亭回了房間,洗澡休息,看了會兒書,度過了來到南京的第一個夜晚。 第57章 晚上十點,馮恪之停車在了頤和路盡頭那處守衛(wèi)森嚴的墅邸前,站在大門外。 過了一會兒,門從里打開,他走了進去。 馮令儀剛睡下了,又披衣起身,出來到了書房,望著這么晚突然上門的弟弟,問他:“孟小姐到了?” 馮恪之唔了一聲。 弟弟極少主動來自己這里,尤其像今晚這樣,也沒提前說一聲,突然就跑了過來,這令馮令儀感到有點疑惑。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大姐,我需要一張去往關(guān)口的特許通行證?!?/br> 馮令儀微微一怔。 關(guān)口之北,因為幾年前發(fā)生那里的那場局部戰(zhàn)役的失利,如今已經(jīng)淪陷。 為防新的事變,關(guān)口之南,現(xiàn)在被劃為了軍事禁區(qū),沒有特許通行證,嚴禁任何人入內(nèi)。 “那里是軍事重地。好好的,突然去那里干什么?不行!” 她想都沒想,立刻拒絕。 “蘭亭已經(jīng)知道她弟弟當年犧牲在那里的消息了,她應該想去那里走一趟的。我就帶她到關(guān)口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br> 馮令儀不語。 馮恪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大姐!你不幫也行,我就問一聲,咱們到底什么時候可以開戰(zhàn),打回去?把原本就是我們的地方奪回來,到時候,我也不用向大姐你開口,隨便什么時候,想去,就帶她去!” 他的語氣很克制,但話下那種隱隱的不滿和責問之意,還是呼之欲出。 “屈而不戰(zhàn),則軍事競賽,即便世界第一,又有什么意義?” 馮令儀不悅:“不許你這么說話!這種事關(guān)乎整個國家,不是你說打就打的!” “是,我明白。所以我來求大姐你幫忙!蘭亭弟弟為國捐軀,埋骨戰(zhàn)地,現(xiàn)在我只是想帶她去看一眼她弟弟打過仗的地方而已!” 馮令儀瞥了眼弟弟。他在自己面前站得筆直,雙目緊緊地盯著自己。 她沉吟了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證,去了就馬上回來,注意安全!” “是!我保證!” 馮恪之立刻答應,神色也變得輕松了些,想了下,又說:“大姐你放心,就算我自己不要命,還有蘭亭呢。我就是想帶她過去看一眼而已?!?/br> 馮令儀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容,抬手,替他理了下衣領(lǐng)。 “蘭亭又來了,你高興了吧?你說你是不是傻?先前第一次她來的時候,你要是殷勤點,至于會像現(xiàn)在這樣?” 馮恪之一聲不吭。 “你別看爹平日看起來很好,他年紀大了,說病就病。三月里,不小心受了點寒,人就病倒了,成了肺炎,一養(yǎng)就是兩三個月。剛前些時日,精神才好了些回來,還不許我告訴你和你八姐她們。他現(xiàn)在的身體遠不如從前了,就一個虛殼。前些時日,知道你帶著憲兵團得了第一名的消息,高興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往后,你也不要再惹他生氣了,知不知道?” 馮恪之一怔,慢慢點頭:“是,我知道了?!?/br> “行,別墅遠,我這里過去要一個多小時,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證件好了,我就叫人給你送去。等爹過壽那天,我再過去?!?/br> 馮恪之點頭。 馮令儀眼底帶著笑意,目送弟弟轉(zhuǎn)身離去。 馮恪之開車回到南麓別墅,已是深夜十一點多。 他回了房間,從浴室里沖涼出來,毫無睡意,躺在黑暗里,閉目了片刻,忽然想起晚飯時父親提過的那件事,心里一動,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翻身下地,出了房間。 走廊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 應是白天乘車辛苦,她的房間里,燈光也早已滅了。 馮恪之輕手輕腳地經(jīng)過那個房間門口,潛進書房,撳亮手中的電筒,找了起來。 他找了好一會兒,翻箱倒柜,最后在墻角的一只五斗柜的下屜里,翻出了一只看起來已經(jīng)許久沒有動過的古香古色的老木盒。 打開盒蓋,里面是一疊疊的用繩子扎起來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變脆的陳舊信件,還有一本老相冊。 馮恪之將相冊拿了出來,用嘴叼著手電筒照明,翻開相冊,一頁一頁地找,終于,在翻到其中一頁時,停了下來。 他的視線,落到一張照片上。 馮恪之將照片抽出來,看了眼背面的留字,立刻放進衣兜里,隨后往原來的位子上放了張別的照片,再將相簿和書房里被翻出來的其余東西全部按照原樣歸位了,最后檢查了一遍,尋不出什么被翻動過的痕跡了,才滅了手電,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開了床頭燈,仰在床上,從衣兜里摸出自己剛才帶出來的那張舊照片。 照片是個看起來才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年紀雖小,卻已長成了小美人的胚子。一張略帶嬰兒肥的小小的瓜子臉,圓溜溜的漂亮眼睛,齊劉海,笑得很甜,唇邊還露出兩只淺淺的笑渦,玉雪可愛,五官輪廓,也依稀有了現(xiàn)在的幾分神,韻。 馮恪之盯著照片看了半晌,手忍不住湊了過去,用指腹輕輕摸了摸照片上那個小女孩的臉,這才將照片塞在了自己枕頭下,關(guān)了燈。 …… 孟蘭亭昨晚睡得其實很不好。 弟弟的死訊,哪怕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些天,她一想起來,心依然還是抽疼,甚至不愿相信。 還有馮恪之弄出來的那些破事。 她心煩意亂。但人在馮家做客,再難過,也不能表露出來。 知道馮老爺有早起的習慣,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 馮令美還不見人,應該還在睡覺,但沒想到,馮恪之竟起得比自己還要早。 她下去的時候,看見馮老爺雙手背后,他手里提著只鳥籠子,跟著從外頭進來。 看起來,兩父子仿佛剛一起散步歸來。 馮老爺?shù)男那閼摵芎茫瑯泛呛堑?,看見孟蘭亭就問她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又轉(zhuǎn)頭吩咐兒子:“把籠子掛了,洗洗手,吃早飯了。” 馮恪之應了,提著鳥籠子從孟蘭亭身邊走過。 三人一道吃了早飯,馮老爺記著昨晚照片的事,帶著孟蘭亭進了書房,從那個五斗柜里取出相簿,一邊翻,一邊說:“這里頭都是至少十年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許久沒動過了,但記得你小時候的那張照片,應該就是在這里的?!?/br> 馮老爺從頭翻到尾,也沒找到,有點困惑,又翻了一遍,依然沒有。于是再把抽屜里所有的東西都翻了出來,忙活了好久,始終不見照片。 孟蘭亭有點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來,但見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罷,說:“找不到就算了,沒關(guān)系的?!?/br> 馮恪之在旁,一直幫忙翻著,聽她這樣開口了,于是說道:“爹,一定是年常日久,你自己都忘了把照片放哪里了吧?我看也算了吧,書房都快倒個兒了!等下回你想起來了,咱們再找?!?/br> 馮老爺就聽了兒子的話,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看著孟蘭亭,露出愧疚之色,嘆氣:“伯父這個記性……明明應該是放這里的……竟然把你的照片也弄丟了……” 孟蘭亭忙安慰馮老爺,說自己看不看都無所謂。 馮老爺顯得有點愧疚,嘟囔了幾句,這才作罷,讓兒子帶著孟蘭亭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行?!?/br> 馮恪之點頭,跟著孟蘭亭出去了。 “蘭亭,你想去哪里玩兒?” “秦淮河,清涼山,隨便哪里都行。南京我很熟?!?/br> 那一夜,自己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哭泣的時候,因為他在邊上安慰陪伴而生出的那點親切和好感,早就已經(jīng)被狗叼走了。 實話說,倘若不是因為馮老爺過壽的緣故,她又哪里來的心緒到南京玩? 何況,她根本就不想再搭理這個道德可謂是毫無下限的人了。 也不想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面前,再提前幾天自己剛知道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