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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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幾乎小跑離開的背影,謝安坐在炕上,手扶著額,半晌沒緩回神來。春東把屁股從桶里拔.出來,一聲不敢吭地坐一邊,垂著頭,可憐巴巴的樣子。 過一會,謝安舒緩一口氣,終于抬頭看他,“大早上跑來干什么?” 春東肩膀一抖,“不早了,巳時過了?!?/br> 謝安勾一邊唇角,食指敲打著膝蓋,語氣略重,“老子問你過來干什么?” 春東抹一把眼睛,委屈道,“我有正事……紀(jì)家那倆小崽子不是欠了付家老大一百兩嘛,今天付老大來咱這,定了個契,說要是追回……” 等他們再出來的時候,快要午時了。琬宜又蒸了幾個包子,配著涼菜和蛋湯擺廚房桌面上。她沒在這里吃飯,拿了碗筷去楊氏房里,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出來收拾東西。 謝安靠著椅背逗貓,胳膊垂在兩腿中間,變換唇形發(fā)出輕輕聲響。春東意猶未盡把最后一口塞進(jìn)嘴里,嘆口氣,“真香啊?!?/br> 琬宜彎唇笑一下,沒說話。謝安拍拍袍子站起來,拉著春東往外走。春東走著,還念念叨叨回味,“要是再燉個鴿子魚,那就更好了。” 謝安拍他后腦一下,冷聲斥了句,“閉嘴?!?/br> ……兩人沒再多說話,挨著肩走出去,然后是馬嘶鳴的聲音,蹄聲響起。 過不多會,琬宜把東西歸攏進(jìn)柜子里,擦好灶臺。楊氏出門曬被子,在院子里拍拍打打,琬宜瞧著阿黃抱著半截柴火玩的歡,忽然想起來春東說的話。 她探個頭出去,問楊氏,“姨母,鴿子魚是什么魚吶?” “咱們這特有的魚,就生在城南二十里的小草河里,你在京城許是沒見過?!睏钍蠜_她笑一下,“現(xiàn)在正好是撈這魚的時候,市面上賣的可多了,rou又鮮又嫩,刺還少,清蒸了配飯吃,香掉了舌頭。不過這魚就有那么幾天,過段日子就沒人賣了?!?/br> 聽她描述,琬宜也有點(diǎn)心癢。阿黃玩膩了,敞著肚皮躺她腳邊,琬宜立在那想了想,定了心思。她走出去跟楊氏打個招呼,“姨母,我想去買一斤?!?/br> 楊氏偏頭,輕笑,“饞了?” 琬宜有些不好意思,“咱家好久沒吃魚,現(xiàn)在天還不算晚,我去買些,晚上蒸了吃。阿黃也能有零嘴兒打牙祭?!?/br> 楊氏沒反對,回屋里給她拿個錢袋子塞手里,“去吧,早點(diǎn)回來。街上看著什么喜歡的就買,別忍著,貴些也不怕。” 琬宜把錢袋放袖子里,彎眼笑笑,“曉得的?!?/br> …… 過半個時辰,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琬宜站在攤子前,和老板指著魚輕聲商量著價錢,周圍人并不多,三三兩兩聚成堆,難得不算喧鬧。 她穿件素色裙子,袖口裙擺是靛藍(lán)色,垂至腳面。為了涼快,長發(fā)綰起個髻,斜在肩側(cè)。 不遠(yuǎn)處,紀(jì)三兒吐掉嘴里的棗核,胳膊肘拐一下旁邊蹲著的紀(jì)四兒,下巴揚(yáng)揚(yáng),眼里一道精光,“瞧著,人來了?!?/br> 紀(jì)四抬頭,視線掃過琬宜的背影,瞇一下眼,笑容不懷好意,“嘖,謝三爺家的妞兒,還真是俏?!?/br> 第17章 絕望 從家里出來后,謝安沒回小九門,直接去了趟付邱閆家里,定好了債契的事。 他開賭場,當(dāng)然不止是開門迎客收租錢和抽成,有其他的門道。比如,有的人賭輸了耍賴皮不還錢,要是贏的那方要不回來,也會請求賭場從中周旋,當(dāng)然,要給分成。 要是普通的債契,用不著謝安出面,但這次有些不同。因?yàn)榧o(jì)家兄弟不止是賭輸了一百兩銀子,更重要的是,他出老千。 小九門明令禁止這樣的手段,入場要按手印,出千者無論輸贏,挑斷一只手筋。而紀(jì)四被巡視的小廝當(dāng)場逮住,人贓俱獲。 付邱閆愛財,給紀(jì)家兄弟提出條件,可以不追究老千的事,除非出一百兩銀子。換句話說,要么廢一只手,要么賠一百兩。 紀(jì)家兄弟是潑皮戶,家中無老母妻兒,只是倆光棍,自然一時掏不出這么多的銀子。付邱閆自己要債,要不回來,便就去找春東。 這筆債不算小,春東自己做不了主,就讓付邱閆回家等著,他去尋謝安。 事情定下的很容易,并無多大周折。 回去的路上,謝安拍馬走在前面,春東走他側(cè)面,閑不住地與他扯東扯西。他咂一下嘴,問,“哥,你說,紀(jì)三和紀(jì)四,拿的出來這一百兩嗎?” 謝安眼睛盯著前方,活動一下脖子,冷哼,“怎么拿不出來,我看他家那十畝肥田就夠了八十兩。前幾天還贏了五十兩,綽綽有余?!?/br> “說的也是?!贝簴|摸一下鼻子,“不過就怕他哥倆兒賴著,死活不還?!?/br> 謝安牽一下嘴角,懶散牽著韁繩,“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出千的時候怎么沒想過有這下場。就想著贏,哪兒來的美事。就算他倆下一頓沒飯吃餓死街頭,這一百兩也必須分文不差給我交出來?!?/br> 春東笑了,“哥,那你打算怎么辦?分三成呢,三十兩不算少了?!?/br> 謝安瞟他一眼,“先和他談?wù)?,說不通再動蠻?!彼剖窍肫鹆耸裁?,他笑了下,“我家里那小丫頭片子前幾天還跟我上課,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先講講道理再說?!?/br> 兩人沉默一會,馬踏上大道,前面人群熙攘起來,謝安擰一下眉,忽然翻身下馬。春東被他嚇了一跳,“哥,干什么去?” 謝安把韁繩纏在腕上,斜睨他一眼,眼里嫌棄,“鬧市不準(zhǔn)縱馬,下來牽著走?!?/br> “……”春東半天沒說出話,不敢跟謝安對著干,也得乖乖跳下來,走他手邊。旁邊過去一個挑著梨賣的老頭,春東順手牽羊拿了一個,被謝安掃一眼,撇嘴扔回框里兩文錢。 啃一口梨,酸的牙倒。春東呲牙咧嘴一會,偏頭看了眼目不斜視的謝安,嘟囔一句,“哥,你變了?!?/br> “變什么?” 春東端詳他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憋出一句,“變的懂事……” 話沒說完,謝安眸子掃過去,“李春東,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吱聲。” …… 半里之外的偏僻巷子里,秋風(fēng)掃過,蕩起層層塵土。 琬宜顫抖貼在墻上,面前站著兩個笑容不善的男人。她心中慌亂,嗓子里一陣陣發(fā)緊,手下意識胡亂去抓,可只摸到墻上一株枯草,稍微使力,黃土撲秫秫掉落。 紀(jì)四手撐著膝,盯著她眼睛咧嘴笑,“跑啊,妞兒,怎么不跑了?” 琬宜盡力挺直脊背,下巴揚(yáng)起,讓聲音不太多顫音,“你想做什么?” “我本來就是想綁了你嚇唬嚇唬謝安的?!奔o(jì)四朝她伸一根手指,纏上耳邊發(fā)絲,熱氣噴在她脖頸上,“但是我現(xiàn)在不想了?!彼[眼,“妞兒,我這輩子沒見過你這么好看的姑娘?!?/br> 琬宜厭惡偏過頭,往旁邊挪一步,扯掉被他碰過的頭發(fā)。 瞧她這樣,站在一邊的紀(jì)三笑出聲,“嘁,還挺倔。不疼?” 琬宜沒說話,只抿唇盯著他,左手里還牽著三尾穿在一起的鴿子魚。 “說真的,我也舍不得對你動粗。但是吧,咱哥倆是真的手頭緊,沒那么多銀子還?!奔o(jì)三站在她身前,邪笑著拿肩膀撞撞她的,被琬宜閃身躲開。 他面色沉下來,細(xì)小眼睛里威脅意味更濃,“老子把話明白撂在這,你最好給我老實(shí)點(diǎn),要不然睡你一夜再把你賣給珠翠樓的老鴇子你信不信?” 琬宜艱澀咽一口唾沫,眼睛干脹的發(fā)疼,“你們到底想做什么?!?/br> “很簡單啊,”紀(jì)四看著她,手撐在她身側(cè)的墻上,“拿你抵債?!彼虮亲有σ幌?,繼續(xù)說,“綁了你到謝安面前去,看看你能不能值那一百兩銀子。要是值,就放你回去,要是不值……就用你換。妞兒,你這身段模樣,可比翠翹強(qiáng)太多,二百兩我看都賣的出?!?/br> 面前兩個男人越來越近,遮擋住身前的日光,陰影籠罩。 心臟在胸腔狂跳,琬宜甚至能清晰察覺到太陽xue處鼓動的筋脈。她往胡同口看了眼,明知道謝安不可能從天而降,卻還是忍不住期待?!匀皇强諢o一人。 失望、恐懼與委屈交織成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緊緊將她纏在其間。耳邊嗡鳴作響,琬宜害怕,眼淚快要涌出,她昂一下頭,盡力憋回去,不肯丟了氣勢。 紀(jì)三再往前逼近一步,和紀(jì)四成兩堵墻擋她身前,“怎的,想好了沒啊?!彼倚σ幌?,“看著謝安對你挺在乎的啊,又陪你買布又載你騎馬的……他帶著人堵我們哥倆的時候可沒見這么有耐心?!?/br> 琬宜閉一下眼,攥著魚線的手指縮緊,她努力告訴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涼風(fēng)吹過,她耳邊發(fā)絲黏在汗?jié)衲樕?,半截吃進(jìn)嘴里,咸澀味道。 正僵持著,外面胡同口忽然傳來一陣噠噠噠的馬蹄聲,愈來愈近……琬宜猛地睜開眼,黑亮眸子神采閃爍,拼盡全力喊一句,“謝安!” 紀(jì)三和紀(jì)四身子一僵,下意識回頭去看。只有一匹瘦馬拉著木板車,哪里有謝安的影子。 他倆對視一眼,匆匆回頭,琬宜早就跑遠(yuǎn),剩個背影。紀(jì)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婊.子,他娘的敢騙老子。” ……琬宜到底是姑娘,個子矮,身體弱,雖然不顧一切往外逃,身后男人仍然欲追欲近。看著身后兩道影子,她心里幾近絕望。 氣早就喘不上,她臉頰漲的通紅,唇微張,哀戚像條瀕死的魚。前面就快要到了街上,琬宜腿酸的發(fā)抖,身后傳來紀(jì)三的咬牙切齒,“等老子逮到你……” 琬宜腦子里朦朧一片,她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么。她期待著謝安的突然出現(xiàn),心里隱約預(yù)感著他近在眼前,卻又有個聲音告訴她,不可能的……你死定了…… 光明似是就在前方,但黑暗步步逼近。 所以當(dāng)謝安牽著馬路過那個巷口的時候,她淚眼對上他震驚的眸子,那一瞬,琬宜以為是在做夢。 紀(jì)四已經(jīng)抓住她的衣袖,氣喘吁吁,清晰聞的見汗味。琬宜拔下發(fā)上簪子回身狠狠扎他胳膊里,血竄出來,她聽見紀(jì)四慘叫了一聲,猛力將她推開。 意料之中跌落地面的痛感并未來襲,有人從身后接住她,不算多陌生的懷抱,鼻端都是那股獨(dú)特的味道。琬宜吃力向上看,瞧見方繃緊的下巴,她睜大眼辨認(rèn),眼前氤氳不清。 謝安垂眸看她,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看到她眼底的驚懼難平,喉結(jié)動動,干脆打橫抱起她,手撫上她眼皮,半合上眼輕輕吐一口氣,“我在了……別慌?!?/br> 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低柔的,帶些誘哄,琬宜鼻子一酸,忍了許久的淚終于奪眶。 她手上沾著血,劫后余生讓她的身子軟的像灘泥。謝安一言不發(fā)摟著她,腿彎掛他胳膊上,懷里人輕飄飄像片羽毛,耳邊聽見琬宜輕輕啜泣,“謝安,你怎么才來啊……” 他僵直站在那,腦子飛速轉(zhuǎn)動便就將眼前情況分析清楚了八分,心里倏地一疼。謝安知道她無辜委屈,因?yàn)樽约菏芰藸坷?,舌根發(fā)澀。平日里巧舌如簧,現(xiàn)在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 琬宜還在哭,沒一會淚水就浸濕了他肩上布料。謝安舔一舔干澀的唇,把琬宜轉(zhuǎn)了個方向,讓她能把胳膊勾在他脖子上,手輕柔拍著她的背。 謝安眼睛盯著面前兩個驚慌失措的小混混,看他們一步步往后退,最后轉(zhuǎn)身拔足狂奔。他沒管,只低聲哄著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什么,只語無倫次重復(fù)他僅能想出的那幾個字。 顯然沒什么效果,懷里低聲的嗚咽變成幾近嚎啕,謝安喉結(jié)動一下,再用力撫幾下她的背。 耳邊算得上聒噪,但出奇的,他一點(diǎn)沒心煩,只是心疼。愧疚,后悔…… 琬宜半晌沒緩過勁來,只是乖順蜷在謝安懷里,任他抱著她沿著巷子走,往紀(jì)家兄弟逃走的地方追。他懷抱寬大溫暖,琬宜第一次離他這樣近,忘了難堪別扭,只覺安心。 睫毛染著水,看著一步步倒退的路,琬宜喉里哼一聲,有點(diǎn)頭暈。謝安聽見她難受的哽咽,偏頭問一句,“還怕?” 琬宜搖頭,手指攥他衣裳卻更緊。謝安吐一口氣,摸摸她的長發(fā),聲音低沉的可怕,“不哭了?!边^一會,他又說,“我給你出氣。” …… 春東早就騎馬飛馳而去往另一頭堵截,紀(jì)家兄弟從那頭跑不脫,又無頭蒼蠅似的往回跑。 巷子只兩人并肩而行般寬,謝安站在正當(dāng)中,攔住一多半的路。他目光陰沉,遍身戾氣。 紀(jì)四抖的像篩子,對視片刻,失控跪在地面上,哭聲壓抑,“三爺,饒了我吧……” 第18章 談天 這里偏僻安靜,連只鳥雀都沒有飛過。紀(jì)四跪下后,紀(jì)三咽口吐沫,也跌坐在地。 謝安半晌沒說話,安靜立著,黑眸里蘊(yùn)藏滔天怒意。春東看他一眼,暗地里嘆一聲,從那事以來,已是多年沒見過他發(fā)這么大的火了。 謝安脾氣不好,但平素里冷臉也只是小打小鬧,并未動過真氣。這次……春東摸摸手臂,他不懷疑,要是這兩人再多說錯一句話,謝安可能真的會當(dāng)場廢了他們。 天空云朵飄過,遮擋住日光,巷子里暗下來,風(fēng)吹過,冷的讓人打顫。琬宜瑟縮一下,謝安安慰撫一下她散下來的發(fā),單手摟住她腰,扯了外衣披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