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那張紙輕飄飄落在地上，趙巖目光一緊，腳尖眼看就要碾上，謝安瞧見，眸里一冷，扯著他衣領(lǐng)摔在一邊。趙巖吸一口氣，也不再掩飾，沖過去就想撕碎信紙，被士兵反扣雙手按跪在地上。

    他大驚失色，雙手攥拳在身后，怒吼出聲，“逆臣賊子，若一意孤行，遲早被碎尸萬段！”

    謝安不答，直直走過去，將信紙拾起，一目十行掃過，最后視線凝在信末尾幾字——

    單于鈞鑒。

    他認(rèn)字還不多，但前兩個字，識得。

    謝安頓半晌，終是哼笑一聲，把那張紙折兩折，放入袖中，回頭看向趙巖時，他目光正輕飄飄掃過架上一排紅燭。胸前起伏，似是震怒，但眼中緊張不可忽視。

    察覺謝安注視，趙巖又猛地回頭，眼底赤紅，破口大罵，“狼子野心，對陛下使臣都敢如此，也不怕被株連九族？西北王謀逆之心果真昭然若揭，勸你極早悔悟，要不然，就算你現(xiàn)在殺我，等你們被五馬分尸時咱們閻羅殿還能再見！”

    “哦？”謝安笑，冰涼劍柄拍拍他臉頰，極盡諷刺，“那我就再殺你一次，連帶你忠心護(hù)著的那個主人。老子見多了沒臉沒皮之人，但你主仆二人，倒是讓我開了眼界?！?/br>
    他說完，不再理趙巖掙扎叫囂，移了腳尖往西側(cè)高架邊走去。平平無奇的裝飾，上頭瓷器與珊瑚都被撞碎在地上，抽屜里裝著一排紅燭，也散亂在各處。

    謝安拾起一支，在手里轉(zhuǎn)動瞧瞧，又掏出袖刀在中央劃開一道。那邊趙巖呼吸似是滯了一瞬，但燭被剖開，里頭除白色引線外并無他物。

    謝安斂眉，又接連劃開三支，終于找到一卷密封書信。

    他將那短短小卷拿在手中，稍回頭，果真瞧見趙巖面如土色。

    謝安緩步踱回去，手中袖刀輕輕滑過他眼下，聲音漸冷，“被五馬分尸的是誰，咱們走著瞧?！?/br>
    ……算上趙巖還沒送出的信，共有三封。

    兩封用匈奴語寫成，旬賀識得一些匈奴文字，大致也能看出些內(nèi)容。信是葛爾多單于親筆，看的出極為重視，內(nèi)容中數(shù)次提及公主一詞，態(tài)度顯得友好，無半分匈奴部族的強(qiáng)勢。

    其中一句是，“我助你登基，你將女兒歸還于我?！?/br>
    光從信里，也能將內(nèi)容推斷出七八分。

    葛爾多在十幾年前因戰(zhàn)亂丟失襁褓中幼女，小公主母親是單于最寵愛的有閼氏，因生她而難產(chǎn)而死。葛爾多只有這一個女兒，一直將此視為莫大遺憾，深感愧疚自責(zé)，聽聞任青城尋到公主，并持有公主遺失時所佩戴的信物，便同意與他合謀，助他奪得皇位。

    而若事成，葛爾多所收獲的不止失而復(fù)得的女兒，還有包含昆山在內(nèi)的西北五座城池。

    賬內(nèi)一時靜默，過許久，終于有人提議，要將這幾封信快馬加鞭送至京城，治任青城謀逆之罪。

    謝安擰眉，抬手制止道，“行不通的，無論此事昭郡王有沒有參與其中，他都只會搪塞過去，甚至反咬一口說咱們誣陷。他們父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是因這樣事殺掉任青城，昭郡王在朝堂也難以立足，他費(fèi)盡周折集權(quán)在自己手中，定不會因此事而冒險?！?/br>
    那人急聲道，“那咱們就沒辦法了？任人宰割嗎？”

    謝安眸色沉沉，手指捏一捏鼻梁，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旬賀，“信上有說匈奴人攻城的時間嗎？”

    旬賀捏著信紙的指尖有些泛白，視線掃向墻上布防圖，淡淡道，“約半月之后?！?/br>
    家中廚房里，琬宜正準(zhǔn)備晚飯。這里集市三日一次，比臨安要繁華許多，楊氏本不愛熱鬧的人，現(xiàn)在一次不落都要去，中午出的門，申時快過也還沒回來。

    謝暨提著書袋子晃悠悠走進(jìn)來，推開窗戶往桌上一扔，便就鉆進(jìn)廚房。琬宜慢條斯理切蔥花，瞧他臟著手就想要拿胡瓜，蹙眉瞪一眼，“你洗不洗手？”

    謝暨胳膊一縮，老老實(shí)實(shí)去舀水，折騰好一頓終于弄干凈了，回頭一看，那根胡瓜已經(jīng)被琬宜切成了片，正往鍋里倒，要炒蛋。

    他撇一下嘴，硬生生拿著筷子把兩片還沾著蛋液的瓜片夾起來塞嘴里，這半生不熟的味道，沒什么清香味，反倒有些苦。

    謝暨筷子扔一邊，捂著嗓子差點(diǎn)吐出來，琬宜回頭橫他一眼，“瞧你，什么毛病……”

    她話沒說完，謝暨清了清嗓子異口同聲和她說出下一句，“晚上告訴你哥，讓他揍你?！?/br>
    “……”琬宜無奈翻兩下鏟子，“謝暨，你是不是很閑？雞還沒喂，阿黃也沒回家，你要是真的沒事干，就去把這兩件事干了。還有，把你那床臟被子洗了，連帶床下撕碎了的卷紙，也掃一掃，別在這里轉(zhuǎn)悠礙我的眼?！?/br>
    謝暨沒聲音了，左右看一圈，蹲下來拿著空心管子往灶里吹風(fēng)。琬宜轉(zhuǎn)身拿盤子的時候撞上他差點(diǎn)摔了，手指戳著他腦門給推遠(yuǎn)點(diǎn)，“謝小公子，能不能出去？”

    謝暨往后退兩步，到桌子邊，他手往后撐著桌沿，眼睛不老實(shí)四處看，盯上了墻角籃子里的幾個老紅薯。

    琬宜已經(jīng)裝菜擺桌，不在灶臺那邊。謝暨掩飾性咳一聲，趁她不注意拿了幾個紅薯飛快扔進(jìn)灶里，一瞬間，火星四濺，他也被噴的滿臉黑灰。

    琬宜驚叫一聲，趕忙過去拉他起來，“你干什么了？”

    謝暨還沒回答，她就注意到了空了的籃子，深吸口氣，恨鐵不成鋼抽他胳膊一下，“那上面灑了油，你連擦擦都不知道？”

    謝暨乖巧認(rèn)錯，瞄她一眼，往后撤幾步，奪門而出，卻在門口正好撞進(jìn)謝安懷里。

    謝安看他滿臉臟污，先是驚疑，轉(zhuǎn)而又面無表情，只勾勾手指，“到我房里?！?/br>
    “……”看著謝安背影，謝暨面如死灰，轉(zhuǎn)頭想找琬宜求情，只聽到她輕輕兩個字，“活該。”

    晚上零食吃烤紅薯，雖然有點(diǎn)糊，但依舊糯軟香甜。聽說沈驍晚上會回來，琬宜給他也留了一個，讓謝暨送到老管家那里去。

    小爐子上煮了茉莉花茶，楊氏在旁邊用扇子一扇火，清香味四散開來，鉆進(jìn)每個人的鼻子。

    琬宜拿四個小碗一人倒一份，兩碗加蜜，兩碗不加。謝安抿一口，不咸不淡沒嘗出什么感覺，又轉(zhuǎn)頭管琬宜要酒喝，那邊話都沒說，挑眉看過來，他就熄了火。

    又嘗幾口，謝安不死心，扯她過來在臂彎，低聲商量，“就喝一盞，如何？”

    “好啊。”琬宜不輕不重掐他腰一下，反問，“只不過你晚上想睡炕還是想睡柴房？”

    謝安抿唇，臂橫過來在她腰間，湊近耳邊威脅，“再跟我蹬鼻子上臉？”他哼一聲，手指在她眼下晃悠晃悠，“看著沒，這可是拿過刀劍殺過人的手。”

    “哦喲，謝三爺這么厲害呢呀?！辩搜鲱^看他，彎唇笑一下，故意拿他以前綽號笑他。

    謝安眉毛一豎，剛想發(fā)作，琬宜便就趁他分心空蕩溜出他懷里，站兩步遠(yuǎn)的地方捂著心口裝模作樣嘆氣，“我很怕?！?/br>
    謝安咬牙看著她，“陰陽怪氣在取笑誰？老子真是把你慣的不成樣子?！?/br>
    琬宜垂眸攪攪袖子，又抬眼漫不經(jīng)心看他一眼，哼一聲，轉(zhuǎn)身跑出門。

    謝安氣的不輕，拍著桌子罵，“沈琬宜你趕緊給爺滾回來！”

    ……直到最后，謝安還是沒碰著一滴酒。

    夜晚時分，風(fēng)帶來陣陣涼意，月亮明亮掛在天邊，一家人裹著大衣坐在炕頭，說說笑笑吃楊氏趕集買來的無核白葡萄。

    謝安扶著額生悶氣，被琬宜拉拉袖子，嘴里塞一粒水靈靈的葡萄，臉色轉(zhuǎn)瞬便就好許多。

    默契的，沒人去其他事，只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楊氏不時把話題引到謝暨身上，罵他幾句學(xué)業(yè)不認(rèn)真，滿腦子不正經(jīng)，謝暨裝作聽不見，盤著腿嗑瓜子，嗯嗯啊啊隨口應(yīng)。

    阿黃帶著小白縮炕尾親昵，聽見那邊有人笑了，便就湊熱鬧地抬頭去看，氣氛安然又美好。

    可他們還不知道，對昆山來說，這樣的寧靜晚上，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得。

    第63章 那邊

    六月京城, 楊柳依依，繁花似錦。

    透過窗外, 能看見侍女們正拿著網(wǎng)兜捕蟬。她們動作輕輕, 不敢說話。

    任青城站在窗邊，冷眼看著旁邊一簇火紅月季，屋里放著冰塊, 涼氣絲絲，有侍女端著蓮子湯侍候一邊。他半晌沒有言語, 心中煩亂，想著趙巖為何還是了無音訊。

    自他半月之前到達(dá)昆山后發(fā)來一封密報，然后便就再無消息。趙巖是謹(jǐn)慎之人，做不出這樣出格之事, 實(shí)在蹊蹺。

    任青城擰眉，伸手扯一朵月季下來, 在掌心揉碎, 丟出去。

    他剛轉(zhuǎn)身，外面?zhèn)鱽砺暦A報, “世子，有密報。”

    任青城眉目舒展些許, 問, “趙巖的？”

    那人垂手，“是單于之子, 左賢王庫恩。”

    任青城手指動動, 眉間神色又冷幾分, “念。”

    來人應(yīng)一聲，將信上文字譯成漢話，低聲讀出。

    內(nèi)容簡單，大概就是匈奴軍隊(duì)已經(jīng)出發(fā)，為速戰(zhàn)速決，大部分繞過天香山直擊昆山，剩余幾萬人拖住天香山援軍?？偙R三十余萬，有絕對勝算，請世子放心。

    聽到末尾，任青城心情緩和不少，他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句，“推算下時間，什么時候開戰(zhàn)？”

    那人心下微動，計(jì)算一番，抬頭道，“明日一早，左賢王軍隊(duì)可抵達(dá)昆山?！?/br>
    明日一早。

    任青城“嗯”一聲，接過旁邊小碗，舀一口涼湯進(jìn)嘴里，低垂眼皮，隱去里頭陰鷙。只喝半碗，他便就擺手讓侍女下去，又道，“明日起，便就稱我染病，不去上朝?！?/br>
    那人應(yīng)著，面色卻有些躊躇，往后退兩步，小聲問，“世子，咱們真的要這么做嗎？”

    任青城抬眼看過去，他面相清俊，但現(xiàn)在面無表情樣子看上去卻讓人渾身一顫。他開口，緩緩道，“為什么不？”

    來人神色一變，知道自己惹他惱了，趕緊請罪，“屬下逾越。”

    任青城不再理他，只稍側(cè)身，望向東面白墻。這是書房，三面是書架，上面堆滿經(jīng)史書卷，兵法奇謀，只有一面空蕩蕩，一點(diǎn)污痕未曾有，只正中央掛一幅畫。

    上面是個女子，看不清正臉，背影纖細(xì)。沒有落款，沒有賦詩，就只有美人映于其上。

    任青城駐足觀賞許久，唇角難得彎一抹笑。他喃喃，“瀠瀠，你到底還想躲到哪里去？”

    自然沒人應(yīng)他，只風(fēng)聲過耳，任青城偏頭看過去，捕蟬的侍女早就離開，院內(nèi)安靜。

    往遠(yuǎn)處看些，有個女子被簇?fù)碇叩介T口，垂眼樣子頗帶幾分柔和，身姿窈窕，與畫上女子八分相似。

    她抬頭，兩人正好視線對上，鶯鶯一笑，剛想嬌聲喚句世子，任青城便又冷眼移開視線，沒半分多余反應(yīng)。

    鶯鶯斂起笑，半晌才抑住心中憤憤，不讓神情顯露。

    而在屋里，任青城心中想的卻是另一番事。

    剛才，幕僚問他，真的要這樣做嗎？

    當(dāng)然要這么做，他準(zhǔn)備五年，任何原因不能讓他半途而廢。即便那是他的父親。

    昭郡王和他一樣野心勃勃，他本以為和父親是最好的盟友，但后來才知道竟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昭郡王費(fèi)盡周折，殺弟弒君，卻沒有想要登大寶的心思，只享受權(quán)利而已，有人喚他一聲攝政王，他便就高興了。至于真的改朝換代，他沒想過，也不愿。

    但任青城不一樣。庶出身份讓他受盡冷眼譏諷，他花多少心思奪得世子之位，甚至失去最為重要的女人，不可能止步于此，只做親王？他不甘心。

    任何擋了他路的人，都不能活。

    而有時候，上位并不需要多復(fù)雜的計(jì)劃。

    最多半月，葛爾多單于三十萬鐵騎便就可踏平昆山，而后一路東下，至榆林鎮(zhèn)。昭郡王以武起家，匈奴大軍勢如破竹，到時他若在朝堂暗中煽動，必會有人提議要昭郡王親征。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在敵我差距懸殊之時，讓他以身殉國，簡直輕而易舉。

    而等那時，他再披孝出戰(zhàn)大破匈奴軍，重新奪回城池，不僅戰(zhàn)功赫赫，更留有美名。至于小皇帝，戰(zhàn)亂之際，讓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子夭折，也不是什么難事。

    最多半年，他便就可順理成章即位?；I劃了這么久，等待的就只是那一天。

    思及此，任青城終于覺著有些輕松。但短暫滿足之后，又是無盡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