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哎,您放心。”劉雙領(lǐng)趕緊應(yīng)下,謝遲卻還是放心不下來,又想了想,駐足道:“這些日子你去正院守著吧。如果有夫人忙不過來的事,你幫著些?!?/br> 劉雙領(lǐng)一愣,旋即又趕忙應(yīng)諾。 謝遲便出了門,坐上馬車匆匆地往皇宮去。馬車駛起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碌碌地響了一陣,離得遠(yuǎn)了便逐漸聽不到了。 . 正院里,葉蟬這日醒得也格外早。或者說,她一夜都斷斷續(xù)續(xù)地沒睡好。時夢時醒、半夢半醒,歇不下來的腦子轉(zhuǎn)得太陽xue直跳,讓她累得不行又死活睡不沉。 她忍不住地為謝遲擔(dān)心,忍不住地胡思亂想,想他這一趟是隨御駕出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此行搞不好很危險吧? 他對宮里也說不上多熟,會不會無意中犯什么錯?會不會觸怒圣顏?會不會一去不返? 他可千萬別一去不返。若不然,她就要守寡了。 她才十三,守寡怎么都得守上些年。萬一她再一不小心壽數(shù)挺長,那就太可怕了。 現(xiàn)下又天寒地凍的……他會不會被凍?。?/br> 葉蟬滿腦子都是這些,想著想著就躺不住了。寅時三刻,她煩躁地坐了起來,自己點上燈,去翻沒做完的繡活兒出來做。 青釉在堂屋值夜,一看臥房里燈亮了,趕緊從地鋪里爬起來,理理衣衫推門進(jìn)來:“夫人?” 葉蟬剛從針線筐里把沒繡完的帕子拿出來,這一拿,倒叫她看見了前幾天做完就隨手放在了筐子里的荷包。 那個荷包是她隨便做來玩的,因為府里的繡娘給她裁完冬衣,剩了好些邊角料。她愛做這些小東西,就讓青釉去要了過來。其中有塊石榴紅的料子看起來質(zhì)地很講究,顏色也喜慶,她就拿來做了荷包,打算過年時配衣服用。 她隨手把它做成了象征吉祥的葫蘆形,上面的紋樣原也是隨便挑的——想過年用嘛,就應(yīng)景地繡了個倒掛的蝙蝠。蝠福同音,蝠倒了,福就到了。 但現(xiàn)在再看到這個,葉蟬神使鬼差地想到了謝遲。她不禁怔了怔,接著把它拿出來,遞給青釉:“你把這個送到前頭去,讓爵爺帶著?!?/br> “……諾?!鼻嘤越酉聛?,趕忙就去了,很快卻又折了回來,聲音發(fā)悶地跟她說,爵爺已經(jīng)出門進(jìn)宮了。 葉蟬哦了一聲,默默將荷包接回手里。然后鎖著眉搖搖頭,暗自跟自己說,沒必要這樣。 一直都只是她沒道理的胡思亂想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覺得自己該想點別的,便披上衣服去廂房看元晉。元晉已經(jīng)六個月大,會坐著了,她一推門進(jìn)去就看到他坐在搖籃里沖她樂。 “……”葉蟬愣了愣,也樂出來,“小東西,你怎么也醒這么早!” 元晉:“呀呀呀呀呀!” 奶娘在旁邊噙笑福身:“小公子昨晚睡得早,今天就早早地醒了?!?/br> 他近來睡覺的時間也明顯沒有三個月時久了,白天能醒著玩好久,對什么都好奇。 葉蟬過去把他從搖籃里抱出來,抱著他坐到椅子上,元晉抬手要拽她釵子上晃悠的流蘇。 “不許拽!”葉蟬一偏頭,張口抿住了元晉的小手。 “咿——”元晉看著她愣住,她松開再一看他,他就一下子又笑了,咯咯咯地栽進(jìn)她懷里。 葉蟬摟住他自己瞎念叨:“聽說你哥哥已經(jīng)能滿地爬了呢?!?/br> 元晉咿咿呀呀。 “你爹要走大半個月,在他回來之前,你能學(xué)會爬嗎?” 說完這句話,她就又想謝遲了,想得眼眶一熱。 . 幾里外,剛在宮門外下了馬車的謝遲,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他揉著鼻子,跟他前后腳到的白康隨口笑他:“誰想你了?” “……受涼而已?!敝x遲含糊地隨口回話,被開玩笑引起的隱約局促間,腦海里晃過的卻是葉蟬紅著臉湊過來咬月餅的模樣。 第11章 天子圣駕在當(dāng)日上午離宮,直奔圍場。 那圍場也不遠(yuǎn),就在洛安北邊的郢山一帶,比避暑所用的郢山行宮還要近些,一路行得又不算慢,次日下午就到了。 傍晚昏暗的天色下,一頂頂帳子很快立了起來。正當(dāng)中自是九五之尊,不遠(yuǎn)處是太子,其余自中間散向四周的,是隨侍來的宮女、宦官、侍衛(wèi)的住處。 隨駕前來的宗親和官員的帳子不能和圣駕設(shè)在一起,按往年的例,置在了離此幾里遠(yuǎn)的另一處山腳下。各自安置妥當(dāng)后,會陸續(xù)前來問安。 這個“宗親”,指的是目下在洛安城里炙手可熱的宗親,基本就是皇帝的親兄弟,和叔伯們留下的堂兄弟。其他關(guān)系遠(yuǎn)些但依舊被皇帝記著的,可能在圍獵中會賞些獵物下去以示圣恩,更遠(yuǎn)的就沒人在意了。 像謝遲這樣旁支到不行的宗親,自然不包括在其中。 于是這晚在營地邊緣處當(dāng)值的時候,謝遲被寒風(fēng)吹得格外清醒。 此前的幾個月,他都沉浸在可以隨圣駕冬狩的興奮中,日日勤學(xué)苦練,覺得這是一個萬般緊要的機會。今日才恍然驚覺,自己太傻。 宮中朝中等級森嚴(yán),御前尤其如此。比如三大殿的侍衛(wèi)都屬御前侍衛(wèi),可含元殿逢年過節(jié)才用一用,宣政殿用于每日的早朝,紫宸殿則是天子居所,他們守含元殿的侍衛(wèi)與宣政殿的不能比,宣政殿的又比紫宸殿的要低上一截。 他在宮中好幾個月了,都不曾親眼見過皇帝的影子。來冬狩,自也是紫宸殿、宣政殿的排在更近的地方,他憑什么覺得自己可以憑借這一回一步登天? 謝遲在風(fēng)中打了個寒顫,好像一下子被吹得有些恍惚。這恍惚令他忽地對前路很迷茫,不知道日后的路該怎么走,覺得自己想封王的夢遙不可及。 這種感覺真可怕。 謝遲咬住牙關(guān)猛吸了口涼氣打消這種寒冷的消沉,正好掌事的千戶策馬過來:“都精神點兒精神點兒,忠王殿下來覲見了!” 忠王的分量,放眼洛安無人不知,不僅因為他家中是延綿數(shù)代不衰的異姓王,更因為陛下確實很看重他。而且,他和當(dāng)今太子年紀(jì)相仿,兩人一同長大,如若不出意外,忠王一府至少還能再顯赫個幾十年。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挺了挺后背,頃刻間全高了半寸。 很快,夜幕之下,一小隊人馬遙遙奔來。 郢山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小雪,眼下殘雪未消,雪粒被馬蹄踏出一陣陣白煙。忠王陸恒在離天子大營還有兩丈遠(yuǎn)時及時將馬勒住,站得最靠邊的侍衛(wèi)才沒被揚上雪。 方才喊話的那千戶早已下了馬恭候,此時笑著拱手迎上:“忠王殿下?!?/br> “千戶大人。”陸恒翻身下馬,拱手還了一禮。那千戶立刻示意手下過來把馬牽走,自己則親自領(lǐng)著忠王往大帳走。 陸恒笑問:“陛下可得空?若忙著,我在外磕個頭也就是了?!?/br> 那千戶忙說:“哪能呢?御前的傅大人剛親自來吩咐過,說陛下聽聞忠王妃有喜,著意提了,殿下一到立刻請進(jìn)去,說得對飲一杯才算賀過。” 臣子府上有喜,九五之尊要把人叫進(jìn)去對飲為賀,估計滿洛安的達(dá)官顯貴里,除了太子也就忠王有這待遇。謝遲聽得微微屏息,心中既羨慕又不甘,同時還想上前跟忠王搭個話。 他想,若是去向忠王道個謝,應(yīng)該并不顯得奇怪,畢竟這差事是忠王給他安排的。 可最終,他還是理智地忍住了。忠王給他搭這個線,是因為他答應(yīng)收養(yǎng)那兩個恪郡王府的孩子。這對忠王來說大約只是個簡單的交換,他未必想有更多的牽扯,甚至未必還記得這檔子事。 忠王府也確實再也沒跟他們走動過。 謝遲循循地吁了口氣,又凝視著眼前的一團(tuán)白霧在寒風(fēng)里消散,終于恢復(fù)了心如止水。 . 幾丈外,執(zhí)掌御前侍衛(wèi)的千戶領(lǐng)著忠王繞過層層疊疊的帳篷,在見到迎來的御前宮人時,自覺停住了腳:“殿下慢走?!?/br> “辛苦大人?!标懞泐h首笑笑,隨著御前宮人接著往大帳走。結(jié)果離著還有約莫三兩丈,就聽到帳中陛下正盛怒:“你兒時還知勤勉,近幾年愈發(fā)頑劣!” 陸恒不禁鎖眉,凝神細(xì)看,便見被帳中燭火投到帳布上的宮人身影全都跪得極低。陸恒不覺呼吸微滯,側(cè)首壓音:“今兒又怎么回事?” 那宦官自知他在問什么,語不傳六耳地小心回話:“是太子殿下來此,帶了個美貌宮女?!?/br> 陸恒一陣頭疼。 這是御前的規(guī)矩,再深一層的話就不好直說了,可說到這兒他也聽得明白。帶了個美貌宮女算什么問題?宮中但凡能放上臺面的宮女,沒有哪個長得不好看,御前更個個都是美人兒。 讓陛下氣成這樣,必是太子在路上幸了那宮女。 堂堂太子出門在外臨幸個宮女倒也不是大事。但問題是,從洛安到郢山,總共才花了一天半的時間,這若傳出去,自然顯得太子荒yin。 陸恒暗自搖頭,但也不好與這宦官多嘴。到了大帳門口,仍是從容自若地等著宮人進(jìn)去通稟,很快就聞里面的斥責(zé)停了下來,那一個個跪著的宮人的身影也都站了起來。 御前的大太監(jiān)傅茂川親自打了簾出來迎他,陸恒穿過外帳,到了中帳看到圣駕便行大禮:“陛下圣安?!?/br> “起來!”皇帝在氣頭上,叫起的口氣也有點沖,陸恒站起身,看看側(cè)前方垂首立著的太子,打圓場道:“陛下息怒。難得出來冬狩,殿下若做錯了什么,想也只是興奮得過了勁兒。” “你少替他辯白!”皇帝怒氣未減,指著太子朝忠王怒道,“你們兩個一般年紀(jì),你看看他如今做的都是什么事!朕就他這么一個兒子,日日悉心教導(dǎo),他卻是卯足了勁兒讓朕無顏去見列祖列宗?!?/br> 皇帝對已故元后用情至深,三兒兩女都是元后所出,另外兩個兒子都夭折了,這陸恒自然清楚;近幾年太子品行不端之事,陸恒也知道??蓪Υ?,他除卻盼著太子好轉(zhuǎn)外,也實在做不了別的。 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先勸皇帝消氣兒。 陸恒上前幾步,走到了皇帝跟前:“皇伯伯?!?/br> 皇帝冷著臉不看他。 陸恒噙笑:“臣可聽宮人說您要為王妃有孕的事請臣喝酒,臣這一路趕來也確實冷了,您的酒呢?” 皇帝掃了他一眼,重而緩地舒了口長氣,面色不得不緩下來幾分,交代宮人:“上好酒來,多熱一會兒?!?/br> “多謝陛下。”陸恒作勢一揖,剛轉(zhuǎn)過頭要拉太子同飲一杯以緩和氣氛,皇帝卻先一步又怒喝起來:“你,回去思過去!不許再鬧出這樣的事來!” “……”陸恒于是也只好把話咽回去。太子被罵得久了,心里也氣,草草地一揖,轉(zhuǎn)身便走。 皇帝一聲疲憊的嘆息,沉默了好一會兒,直至宮人把酒端來才又緩過神。他親手端起一杯遞給陸恒:“近來忙得許多事都顧不上,回洛安之后,你自己挑個御醫(yī)喊去府里給王妃安胎去?!?/br> . 但凡皇帝想壓住的事,大多傳不出御前。但若壓得不太死,“御前”范圍內(nèi)便還都會知道。 于是,當(dāng)天晚上,侍衛(wèi)們邊支起大鍋涮著火鍋,邊就聊了起來,有個膽兒大的張口就道:“忠王殿下要是姓謝多好,我瞧他可比太子像明君!” 旁邊的同伴毛骨悚然地趕緊捂他的嘴:“不要命了你?” 先前那個一瞪,撥開他的手:“咱就私下說說,又沒外人?!钡矇旱土藥追致暎澳銈冋f,忠王是不是比太子名聲好多了?朝野上下一點兒他的壞話都聽不著,可惜了了他這人忒不愛權(quán),半個實在官位也不求?!?/br> 不然一準(zhǔn)兒能權(quán)傾朝野! 謝遲邊喝著酒暖身邊聽他們瞎聊,神思卻不由自主地順著他們的話細(xì)琢磨起來。琢磨來琢磨去,竟忽而有種醍醐灌頂之感。 忠王真是有大智的人。看似不爭不搶,令人扼腕嘆息,實際上走得卻很穩(wěn)。 所有的權(quán)勢地位他都不爭,可該他得的,顯然也不曾聽說他推卻。這樣一來,所有被他握在手里的榮耀都是他該得的。他擔(dān)得起,旁人也心服口服,想來他也鮮少會感受到爭搶而不得的失落。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心急了。 他一心想往上走,卻忘了欲速則不達(dá)。就拿這次來說,先不提他想當(dāng)然的想法多幼稚可笑,就算真達(dá)成了、真得到陛下的青眼又怎樣?他一個不入流的宗親突然從洛安的滿城貴戚了冒了頭,有多少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按下去。 再反觀忠王,他在眾人口中都是“不爭”,實則卻在步步高升。平日不斷的恩賞不說,陛下哪次加封食邑也都沒忘了他。忠王一府?dāng)?shù)代積攢下來的兩萬余戶食邑,其中倒有五千多戶都是他襲爵后的這幾年加封的。 真是光耀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