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遲抬頭，見門內(nèi)又走出來一位女子，比外面這位要年長幾歲。那位也瞧見他，但沒多在意，就和自家meimei說起了話：“你守著，我去側(cè)殿睡一會兒。三meimei說午后進(jìn)宮，不過她還有著孕呢，到時還是盡快勸她回去。不然她若有個什么閃失，父皇又要cao心一場?！?/br>
    “我知道?！蹦贻p些的那位點(diǎn)點(diǎn)頭就要進(jìn)殿，謝遲心下稍作躊躇，旋即慌忙起了身：“殿下！”

    二人同時看過來，謝遲匆匆站穩(wěn)，一揖：“淑靜公主安，德靜公主安?！彼o張得喉嚨里有點(diǎn)噎，頓了頓才又說下去，“殿下，臣能不能……進(jìn)去看看陛下？”

    兩位公主不約而同地打量了他一番，年長的淑靜公主秀眉微鎖：“你是哪位？本宮沒見過你?！?/br>
    謝遲低著頭回說：“臣勤敏侯，謝遲。”

    “……去年的除夕宮宴上，父皇加封的勤敏侯？”德靜公主隱約記得這么一檔子事兒，謝遲忙應(yīng)：“正是?！?/br>
    姐妹兩個相視一望，淑靜公主沉吟道：“你再等一會兒，我同他進(jìn)去?！?/br>
    謝遲大喜過望，正要當(dāng)謝上前，淑靜公主先一步走到了他面前。他只感無形中一股威儀突然迫來，不禁一怔，淑靜公主淡聲道：“你聽著，變著法地在父皇跟前表忠心的人，本宮見得多了。本宮也不喜歡那樣的人。你今日來，父皇不會知道?！?/br>
    說罷她美眸微垂，踅身走向偏門：“跟本宮來吧?！?/br>
    謝遲大氣都不敢出，無聲地向德靜公主又施了一禮，就忙跟著淑靜公主進(jìn)去了。

    穿過內(nèi)殿再往里才是寢殿，寢殿中一片寂靜，只有昏睡中的皇帝發(fā)出的輕微鼾聲。

    淑靜公主要徑直領(lǐng)他去床榻前，謝遲小心地攔了她一下，輕問：“陛下從昨日……就一直沒醒？”

    他這怕吵著人的細(xì)心舉動令淑靜公主的神色緩和了些，她側(cè)首看了看他，溫言道：“不必太擔(dān)心。昨晚、夜里都醒過，只是精神不濟(jì)，就又繼續(xù)睡了。”

    謝遲頓時松氣：“那就好……”

    年輕的男音雖然壓得極低，但還是在安寂無聲的寢殿里飄散了開來。榻上安睡的人下意識地開口：“阿遠(yuǎn)？”

    淑靜公主一驚，遞了個眼色示意謝遲稍候，徑自行至榻邊道：“父皇，二弟沒在。方才來問安來著，兒臣怕他耽誤功課，把他勸回去了?！?/br>
    說話間，皇帝又醒了幾分神，撐身要坐起來。

    淑靜公主連忙扶他，又端起榻邊小案上的溫水服侍他喝。皇帝一邊飲著，一邊透過明黃的紗帳打量幾丈外的身影。光線昏暗實(shí)在看不清，他終是問了句：“誰在那兒？”

    “……”謝遲想著淑靜公主方才的話，沒敢作答，無聲地一揖，道了聲“臣告退”便想溜之大吉，琢磨著淑靜公主樂意說他是宮人還是太醫(yī)都隨便好了。

    卻聽皇帝很快道：“是謝遲？”

    謝遲觸電般滯住，在昏暗中訝異地看著皇帝，淑靜公主同樣訝異地看著父皇：“是……”

    皇帝靠在枕頭上，輕松笑吁了口氣：“你怎么來了？過來吧，陪朕說說話?！?/br>
    淑靜公主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謝遲，謝遲心虛地看著淑靜公主，然后淑靜公主道：“來吧?！?/br>
    “……諾?！敝x遲走上前，淑靜公主又跟他說：“告退的時候叫德靜進(jìn)來。”說罷就朝皇帝施了一禮，轉(zhuǎn)身出去了。

    與此同時，四王府中消沉一片。

    各處都是白色，來哭靈的晚輩宗親不斷。謝逢和正妃胥氏已在靈前守了一天一夜，眼看天色漸明，終于不得不輪流去用幾口早膳。

    于是南宮氏來找謝逢時，就正好跟胥氏碰了個照面。

    因著皇帝還未下旨讓謝逢正式承繼爵位的緣故，謝逢現(xiàn)下還是世子的身份，南宮氏就低頭向胥氏福了福：“世子妃?！?/br>
    胥氏駐足看了看她，強(qiáng)自壓制住心中的敵意，還算客氣地道：“父王剛?cè)?，殿下守著不能走。?cè)妃還有著身孕，好好回去休息吧。”

    南宮氏當(dāng)然明白正妃這是不樂意讓她見謝逢，但這會兒她也不好跟正妃起什么爭執(zhí)，只得福身說：“是，您和殿下也保重身子。妾身……”

    “我自會照顧好殿下的?！瘪闶厦鏌o表情地頷了頷首，“守孝齋戒的事，就辛苦側(cè)妃了?！?/br>
    南宮氏顯然一愕，胥氏沒再理她，扶著侍女的手就走了。

    本朝對于守孝其實(shí)沒有那么嚴(yán)格。雖然孝道要盡，但在吃齋一事上，像是身子不好或者身懷有孕之類，只要家人肯通融，就沒什么可指摘的。

    可是胥氏看不慣南宮氏。饒是她知道謝逢一定不會讓南宮氏受那份吃齋的罪，也想趁著頭七未過謝逢走不開時，讓南宮氏能素一天是一天。

    這道理說下來，做兒媳的為公公守孝七天不應(yīng)該么？當(dāng)然，若素上這七天，能讓南宮氏肚子里那個孩子留不住，就更好了。

    胥氏真是一想到南宮氏要有孩子就害怕。南宮氏本就入府比她早又一直得寵，院子里再添個兒子，她這正妃還有立足之地么？

    “吩咐下去，這幾天側(cè)妃要進(jìn)靈堂，必須先來問過我的意思。”胥氏小聲吩咐道。

    身邊的宦官躬身應(yīng)下，即刻折回去傳話去了。

    勤敏侯府，葉蟬在傍晚時聽劉雙領(lǐng)稟說，君侯今天可能要很晚才會回來。

    “啊？”葉蟬愣了愣，“四王府把他留下了？”

    劉雙領(lǐng)欠身賠笑：“沒有，是陛下把他留下了?！?/br>
    陛下？！

    葉蟬一時未明：“他不是去宮里問完安要去四王府憑吊么？”

    劉雙領(lǐng)點(diǎn)頭：“是。但陛下把君侯留下說話了，一直沒讓走。君侯怕您擔(dān)心，差下奴出來先跟你說一聲。他說一切都挺好的，讓您先休息，不必等他?！?/br>
    “哦……”葉蟬點(diǎn)著頭應(yīng)下，暗自也松了口氣。陛下能把他留下說話，看來身子還好，不會出什么大事。

    她于是就照常用了膳，原本她打算陪謝遲一起吃頓素面來著，眼下既然他不回來，她就該怎么吃怎么吃了。

    “不吃素面了，告訴陳進(jìn)，給我做雞湯的，再包幾個鮮蝦餛飩一道煮進(jìn)去?！彼嘤赃@么說，青釉忍著笑應(yīng)下，葉蟬又道，“鮮蝦餛飩多備一些吧，元晉愛吃。晚些時候送到前頭給他們哥倆當(dāng)宵夜?！?/br>
    再過小半年，這小哥倆就要進(jìn)宮去了。

    葉蟬一想到這個就心疼，就想多寵一寵他們qaq……

    于是用完晚膳后，葉蟬親自去前頭把兄弟兩個接了過來，又讓乳母抱上元明，一道去花園里消食。

    元顯元晉正值愛玩愛鬧的年紀(jì)，光是自己追著玩都能玩得不亦樂乎，笑叫聲一直沒斷。這弄得元明十分眼饞，坐在葉蟬懷里一個勁兒地沖哥哥們伸手，想下地追他們，可是娘親不放他下去！

    ——其實(shí)葉蟬就是放他下去也沒用，他現(xiàn)下既不會走也不會爬，總不能滾著追哥哥們吧？

    葉蟬便從低矮的松樹上摘了顆松果兒哄他：“來，我們玩松果——”

    元明氣鼓鼓地一把將松果扔了，他還是想玩哥哥！

    葉蟬足足陪他們玩了一個多時辰，元顯元晉才可算瘋夠了。葉蟬看他們歇下來，就叫人端來了宵夜，兄弟兩個吃得狼吞虎咽。

    這道餛飩做得也的確很好，皮薄餡大，每一個里都有一顆完整的蝦仁。除此之外還有雞茸和玉米粒，鼓鼓囊囊又葷素皆有，真適合剛瘋玩過的男孩子填飽肚子。

    可是元明不能吃，剛才就干看著哥哥們玩的他就更生氣了：“嗚！”

    他氣得拍葉蟬攬著他的手，葉蟬哄他說乖哦你不能吃的，他就哭唧唧地在她懷里扭來扭去，想跟哥哥們搶吃的。

    “你有你的宵夜，一會兒回去之后娘喂你吃??！”葉蟬柔言哄他，元明繼續(xù)哭唧唧。

    元晉看看弟弟，奶聲奶氣地問母親：“弟弟能喝湯嗎？”

    元顯趕緊一拽他：“別……”

    但元晉又問了一遍：“能嗎？”

    葉蟬琢磨了一下，想這湯不辣也不酸，稍微喝一點(diǎn)應(yīng)該沒事，便點(diǎn)了頭：“你把蝦皮和蔥花什么的撇掉，弟弟可以喝一點(diǎn)?！?/br>
    元晉就清脆地應(yīng)了聲“好！”，接著細(xì)心地舀出了一勺什么都沒有的鮮湯，呼呼吹涼，喂給元明。

    元明被他喂了這么一口就不哭了，咯咯咯地傻笑起來，葉蟬輕輕地在他小臉上一捏：“你就這么饞！”

    元晉倒在旁邊替他解釋了起來：“我覺得弟弟不饞，弟弟就是想跟我們玩！”

    說完，他一本正經(jīng)地跟元明說：“你不要著急，等你一歲，就會走路啦，我們就帶你一起玩！”

    可是，等他一歲的時候，你們就要進(jìn)宮了啊。

    ——葉蟬旋即想到這個，登時就又心疼了一陣qaq。

    宮里，謝遲被皇帝扣著下了盤棋。他初時很擔(dān)心，因?yàn)橄缕孱H是耗費(fèi)精力，他怕陛下累著，勸了好幾回，說改天繼續(xù)來下。

    不過陛下不肯，他就只好奉陪到底。結(jié)果這一下就是大半天，倒是也可見陛下身體尚可，不必太擔(dān)心了。

    謝遲于是逐漸下得專心了起來，他棋藝還不錯，可到底不似皇帝老辣。眼看著逐漸顯了頹勢，謝遲又在一顆子落下去后突然驚覺下在另一處更好，沒禁住一聲下意識地慘叫：“啊——”

    皇帝噴笑出聲，守在旁邊的德靜公主也笑出來，謝遲察覺到失禮后離席謝罪，皇帝都還沒笑完：“坐坐坐，不能悔棋啊?！?/br>
    謝遲倒是本來也沒動悔棋的念頭——真能悔棋他就不用慘叫了。他哭喪著臉坐回去，眼看著皇帝占了他原能落子的那一處。

    德靜公主笑著寬慰了句：“勤敏侯的棋不錯了。二弟和父皇下棋，不到半個時辰就要輸?shù)?。?/br>
    這“二弟”指的是太子，謝遲不敢貿(mào)然接口，只笑了笑，倒是皇帝點(diǎn)頭道：“是。改日你可以跟陸恒下一盤，讓朕瞧瞧?！?/br>
    這話謝遲倒噙笑應(yīng)了：“行，待得陛下病愈，臣跟忠王殿下一道進(jìn)來?！?/br>
    “你就非得念著朕這病?！被实圯p嘖著搖頭，“朕本就是想病里偷閑。真等病好了，哪還有工夫看你們下棋？”

    說罷他便轉(zhuǎn)頭跟德靜公主道：“后天，讓陸恒進(jìn)來。你和淑靜帶著孩子也來，讓元晰和元景也瞧瞧。棋要打小學(xué)，先讓孩子們都看一看?！?/br>
    德靜公主看父親興致高，當(dāng)然不會掃了這個興，立刻應(yīng)了下來。

    謝遲想了想，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道：“那……臣把兩個孩子也帶進(jìn)來？”

    皇帝未覺有異，說了句“隨你”。卻聽謝遲自顧自地解釋說：“來年他們就要進(jìn)東宮給皇長孫伴讀，臣感念太子妃記掛，但也真怕他們年紀(jì)小跟不上，這回正好讓他們也提前見識見識?！?/br>
    “伴讀？”皇帝不由蹙眉。

    第83章

    他倒不覺得謝遲是與謝遇一樣急于鉆營的人，是以聽他說孩子要進(jìn)東宮，只覺得奇怪：“怎么回事？”

    謝遲不敢說對太子妃此舉的不滿，笑了笑，只說：“太子妃殿下說皇長孫自己讀書總覺得無趣，便想找?guī)讉€宗親進(jìn)來伴讀。與臣提了幾回，臣原覺得孩子還太小不懂事，怕不懂規(guī)矩。后來太子妃殿下說等他們滿了四歲再進(jìn)來，過三五天便回家一次，臣便也覺得大抵還好……”這話說得實(shí)在違心，謝遲的笑容維持得艱難，便借著低頭落子掩飾了一下情緒，“正好也沾一沾皇長孫的光，跟著太傅和張子適學(xué)，必是比家里的先生強(qiáng)多了。”

    皇帝靜聽著他說，并未打斷。等他說完，皇帝也落了一子，才閑閑道：“實(shí)話呢？”

    “？！”謝遲心頭一緊，抬眸去看皇帝，但皇帝只睇著棋盤，臉上一點(diǎn)情緒也看不出。

    謝遲強(qiáng)作不明：“陛下，這就是實(shí)……”

    皇帝眼角劃出一絲凜意，讓他一下噎了聲。

    氣氛忽而變得有些緊張，謝遲正遲疑要不要謝罪，給皇帝剝著橘子的德靜公主打了個圓場：“兒臣聽著，勤敏侯這是心疼孩子?！?/br>
    說著她笑覷了謝遲一眼：“大可不必，太子妃是最喜歡小孩子的。本宮和大jiejie的孩子若不是比元晰大得多些，沒法子一起讀書，這次原也是想一起送進(jìn)來的。”

    “……是?！敝x遲垂首應(yīng)下，心里有苦說不出。

    他的那份擔(dān)憂，也無怪公主想不到。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與太子妃是姑嫂，生下的孩子縱是外姓，也還是親厚得很。再者，皇帝總共就三個女兒，三位公主在宗室里都是一等一的身份尊貴，要進(jìn)宮看孩子隨時可以，東宮里也不會有人敢欺負(fù)她們的孩子。

    這一點(diǎn)，他是斷斷比不了的。

    謝遲草草地又下了一步棋，接著便笑起來：“臣先前與東宮走動不多，公主殿下這樣說，臣便安心了?！?/br>
    氣氛重新松快下來，德靜公主抿著笑將剝好的橘子送進(jìn)父親手里，皇帝卻在接過橘子時把棋子扔回了棋盒：“看你心不在焉的，不下了，你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