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這話里顯有些不快,謝遲頓時又有些緊張,他下意識地看向德靜公主,德靜公主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君侯請回吧,父皇也該服藥了。” 謝遲便只好告了退,心里惴惴不安的,卻又想不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德靜公主坐在皇帝身邊靜等了等,估摸著他已退出了外殿,才開口:“勤敏侯還年輕呢,父皇別生氣?!?/br> 皇帝嗤笑了一聲,搖頭:“不生氣,他就這樣,在朕跟前小心得很。” “兒臣覺得,他是怕自家孩子身份低會受欺負。東宮里頭,元晰是您的親孫子、元景是五叔府里的孩子,侯府里的孩子擱進去,確實是低了一大截?!钡蚂o公主發(fā)了個善心,把謝遲方才沒敢說的話替他說了。這話謝遲是真沒法開口,他自己一開口,聽著就跟要跟皇帝討爵位似的。 他又還不滿二十,能爭到今天的位子,其實該知足了。德靜公主經(jīng)這一天下來,對他印象尚可,便也不想給他惹事。關(guān)乎爵位的話題到此即止,她轉(zhuǎn)而道:“父皇何不開個口,讓他的孩子留在家里?依兒臣看,太子妃這事辦得是有點急,三四歲的孩子離家,父母自然不舍。宮里又規(guī)矩嚴,他們擔心孩子是難免的?!?/br> 皇帝悵然嘆息:“朕也知道太子妃如此多有些不妥,可你讓朕怎么開口?” 他凝視著滿棋盤的黑白子,面色一分分黯淡下去:“元晰確實被逼得緊,為了大齊,朕也不敢讓他松。可朕也怕逼壞了他,能有同齡的孩子陪著,但愿真能好一些。” 如果可以,他真想讓元晰輕松一些,讓謝遇謝遲的孩子也高高興興地在自己家里長大??蛇@份心疼,沒有天下重要。 他的身體近兩年多有不妥,雖然看似沒有什么大病,可他也不敢說自己還有多少年,四弟的溘然長逝更讓他加深了這個想法。那么,既然太子不濟,大齊唯一的皇孫就必須盡快立起來。誠然他可以挑幾個輔政大臣來輔佐元晰,可若元晰太過無能,后患依舊無窮。 皇帝覺得疲乏不已,他克制著不去多思念已故長子,只又嘆息道:“這幾個月,你們?nèi)齻€多與勤敏侯府走動走動,給他安安心,也讓外人心里有個數(shù)?!?/br> “諾?!钡蚂o公主欠身應(yīng)下,“那改日兒臣邀他夫人一道去大姐那兒坐坐。三妹還有著孕,就先不驚動了。” 皇帝點了點頭:“你看著安排?!?/br> 宮外,謝遲雖然因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而滿是不安,但還是在回府前去了四王府一趟。他在四王靈前磕了頭,跟謝逢一再賠不是,說今天實在應(yīng)該早點過來,著實沒想到會在宮里待這么久。 謝逢倒不在乎這些虛禮。他知道謝遲的為人,知道他既然這么說,那就真是意外被陛下留下了實在走不開,便搖搖頭說沒事,末了還親自把他送出了府。 謝遲在夜色下打量了謝逢一番。雖則四王剛離世一天一夜,但謝逢整個人都已滄桑了不少,謝遲不禁一喟:“虛的話不說了,‘節(jié)哀’兩個字你今天必也已聽了很多遍。我只想說,你得多保重自己,你是世子,來日這滿府的人,都還靠著你呢。” 謝逢點了點頭:“我知道。” “有什么要幫忙的,隨時告訴兄弟一聲,別客氣。近來戶部事情不多,老師也給了我長假,就是怕你這邊頂不住?!敝x遲道。 謝逢又應(yīng)說知道,多謝。謝遲知他這是悲痛之下無心多說話,一時心里也酸楚,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照顧好自己,也別光守在靈前,府里傷心難過的不止你一個。你的妻妾、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母親還有庶母們,你要記得多去看看。你跪在靈前是盡孝,替你父親照顧好他們,也是盡孝?!?/br> 謝逢一時有點恍惚,怔了怔才又道:“是……我知道了。” 他正承著喪父之痛,謝遲作為一個外人,除卻這些實在的關(guān)照之外,再多說什么都不合適。他于是到此就不再說了,和謝逢相互一揖,邁出府門,上馬離開。 謝逢目送著他遠去,在深秋陰寒的晚風里滯了好久才轉(zhuǎn)身往回去,心下遲鈍地想:對,謝遲說得有道理! 他確實很悲痛,他確實想跪在靈前表哀思盡孝道??伤鳛槌欣^父王爵位的人,照顧好這闔府家眷,才是最大的孝道。 就算他有的庶母已久不得寵,就算他有的兄弟姐妹并不起眼,父王在天之靈也一定不想他們因為他的離世而出什么意外。 還有什么來著?還有,謝遲方才說,陛下為父王的事病倒了。陛下待父王一直很好,待他也不錯,他應(yīng)該進宮去看一看,可他根本沒顧上。 謝逢好像突然清醒了許多,在謝遲的提點下沖破悲痛的理智讓他一下子明白該怎么做了。 他腳下頓了頓,吩咐身邊的宦官:“我明日一早去向母妃們問安。你先著人吩咐下去,府里不論是誰,有任何不妥,直接差人來靈堂回我就好,不必有什么顧慮。告訴他們,父王已逝,生者多加保重是最要緊的?!?/br> 說罷他又提步繼續(xù)往前走去,那宦官一看他去的方向,不禁追了兩步:“殿下,您不回靈堂?” “回,我先寫個折子向陛下告罪,順便看看側(cè)妃?!?/br> 南宮氏有著孕,也是很要緊的。這個孩子不僅令他高興,父王在世時也親自過問過好幾回。這兩日他悲痛之下竟完全沒去看過南宮氏,實在是他不好。其實就算拋開孩子不提,南宮氏現(xiàn)下肯定也在為他傷心難過。 勤敏侯府。 謝遲回來時都將近子時了,困頓不堪地進了臥房一看,葉蟬睡在床榻外側(cè),里面縱橫交錯地睡著元顯元晉元明。 ——元晉的腿搭在大哥肚子上,元明的手拍在二哥臉上。 謝遲:“……” 他轉(zhuǎn)身出去,黑著張臉到堂屋問值夜的下人:“元顯他們怎么睡這兒了?” 白釉被他這副神色唬得心虛,低著頭回說:“今兒個夫人帶三位公子玩了一晚上,三位公子玩累了就直接睡了。夫人看您一直不回來,以為您要么是住在宮里,要么回來就直接睡書房,所以就……” “我才不睡書房!”謝遲脫口而出,說罷氣哼哼地轉(zhuǎn)回屋里。 “……”白釉僵了僵,趕緊叫乳母們跟著他進屋。 謝遲杵在床前瞧了瞧,探身先將最大的元顯抱了起來,交給乳母。元顯在轉(zhuǎn)手間迷迷瞪瞪地醒了兩息,叫了聲“爹”就又昏睡過去,很乖。 然后他又去抱最小的元明,這個更乖,壓根兒沒醒,到了乳母懷里張大嘴巴扯了個哈欠,就睡得更沉了。 最后是方才被哥哥弟弟夾在中間的元晉。 不知是不是他抱元顯元明時讓元晉有所察覺的緣故,元晉剛被抱起來就醒了。然后這小家伙下意識地一掙,謝遲一下沒吃住勁兒,他咣嘰就砸了下去。 ——于是,只聽葉蟬一聲悶叫:“唔!” 謝遲僵住,元晉趴在葉蟬身上也僵住。 葉蟬大喘著氣看看元晉又看向謝遲:“你干什么……” 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在跟兒子們賭氣的謝遲無比心虛,干笑卡在嘴邊:“我就……我……想睡覺……” “……”葉蟬陰著張臉坐起身,叫白釉進來點亮了燭火,然后把元晉也交給乳母抱走。 謝遲陪著笑坐到她身邊,伸手揉揉她的肚子:“對不住啊,砸壞沒有?” 揉完肚子又往上挪了幾寸要揉,被葉蟬一巴掌拍開:“討厭!” 謝遲悻悻地收手,看葉蟬一副明顯在生起床氣的樣子,一時不敢招惹她。好在她起床氣消得快,幾息之后就自己靠進了他懷里:“給我揉揉?!?/br> “……”謝遲這會兒反倒理智了,“在為四王守孝,還是先不揉了吧?!辈蝗蝗f一忍不住怎么辦? “哼!”葉蟬瞪瞪他,倒也沒再繼續(xù),轉(zhuǎn)而問他,“怎么樣?去四王府憑吊過了嗎?跟陛下提元顯元晉的事沒有?” 謝遲點頭:“憑吊過了,元顯元晉的事也提了?!闭f著不由一嘆,“不過陛下……沒說什么。” 而且可能因為他不小心說錯了什么的緣故,陛下看上去不太高興——這一點謝遲沒敢跟葉蟬提,只道:“反正還有小半年,來日若有機會,我再提一提。” 葉蟬縮在他懷里悶悶不樂,卻又說不出埋怨的話。她心疼孩子,他也一樣,沒能辦成絕不是因為他不盡心,只是他也有他的無奈。 唉…… 葉蟬的心情很復(fù)雜。她記得早兩年的時候,他所無奈的是出不了頭、家里拮據(jù),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怕自己混不出名堂。如今,他是真混出名堂了,拮據(jù)兩個字早已跟家里沒有關(guān)系,出頭出到兒子能給皇長孫當伴讀,可新的無奈又因此來了。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沒有哪個時刻十全十美,總會有不同的煩惱。 葉蟬心里愁愁的,但同時又清楚,其實他們大概已是無比幸運的一家子。 謝遲便忽地聽到她嘆氣說:“你已經(jīng)很好了?!?/br> 他淺淺一愣,低頭看她,她歪在他懷里喃喃道:“你別太為難自己。我們不是神佛,不遂己愿的事總會有的。能解決我們便解決,不能解決的,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就好?!?/br> 她時常會很擔心他,覺得他把自己逼得太緊,對自己太苛刻。這兩三年,家里過得越來越好了,好多提心吊膽勞心傷神的苦,卻是他自己在吃。 “還有我呢,我陪著你,我們一起應(yīng)付這些事。如果他們必須進宮,又真的弄得不開心,我們一起開解他們,都會好起來的!”她的語氣在認真之下變得很有力。像是一束破曉的明亮,刺破愁緒堆積的陰霾,讓他重重地吁了口郁氣。 然后她又笑笑:“早點睡吧。這陣子我們多陪一陪元顯元晉,自己也得吃好睡好。總不能在他們面前愁眉苦臉的,對吧?” 謝遲點了點頭。 這其實與他方才勸謝逢的是同一套道理,只不過到了自己身上,就還需要別人說一遍。 多虧有她來說。他拍了拍她:“那我去盥洗,你先睡?!?/br> 等到謝遲盥洗回來,葉蟬已經(jīng)又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在黑暗中端詳了她一會兒,把她揣進懷里。 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她對他有多重要,或許她只是簡單地想安慰他一下而已,但她方才的那句“還有我呢”的時候,他心里一下就平靜了。 是的,不管出了怎樣的事,他還有她呢。就像不論她遇到什么,他都會陪著她一樣。 謝遲親了親她,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覺。 接下來的幾日里,謝遲挺清閑,和忠王下棋的事宮里也沒人再提。他一度有些忐忑,不過三個公主府都突然和他們走動了起來——三位駙馬挨個請他喝茶。 這只能是陛下的意思,謝遲便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跟駙馬們熟絡(luò)了幾天,這天剛回府,又突然被四王府砸了個消息。 ——劉雙領(lǐng)說,謝逢的一位兄長急匆匆地過來,說有些事,請謝遲趕緊去一趟。 “什么事?”謝遲不解,劉雙領(lǐng)說:“沒細說,只說家丑原不想外揚,但四世子來了倔脾氣,他們幾個當哥哥的都勸不住他,想著他和您關(guān)系近,便只好請您去勸勸。” 到底怎么了??? 謝遲不敢瞎耽擱,讓人備了馬就獨自往四王府去。 他一路上都在猜到底會是什么事——按理說什么事都不該有???四王頭七剛過尸骨未寒,謝逢現(xiàn)下除了守孝以外,鬧什么都不合適啊? 可謝逢雖則時常缺根筋,卻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謝遲想不出眉目,索性不再想了,專心策馬疾馳至四王府門口,上前叩門。 第84章 謝遲進了王府,很快便有位二十出頭的男子迎了出來。謝遲沒見過他,但看衣著也知不是下人,多半是謝逢的哪個哥哥。 那便也是宗室子弟了。謝遲客客氣氣地一揖:“兄長?!?/br> “君侯?!睂Ψ交亓艘欢Y,便將謝遲往里請。二人一道走了一段,謝遲見周圍也沒別人,忍不住問了句:“這位兄長,請問謝逢究竟……” 對方苦惱地擺手:“我都不知怎么跟君侯開這個口?!闭f著一喟,“我是他三哥,去請君侯的是二哥,他們都在廳里呢,君侯過去直接問他們吧。” 謝遲只好應(yīng)下,這位三公子又領(lǐng)著他繼續(xù)往里去。離正廳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謝遲便聽見有人在爭吵。 一個男音斥道:“你別任性!父王尸骨未寒,皇伯也還沒下旨讓你承襲爵位,你現(xiàn)在鬧出這樣的事,這親王你還當不當了!” 然后就聽到謝逢嚷說:“親王你們誰愛當誰當!這折子我非上不可,你們別管我!” 先前那人又斥:“小點聲!父王剛?cè)?,你再把嫡母妃氣出個好歹來!” 謝逢辯道:“就是為了父王在天之靈能安、為了家宅和睦,這事我才非辦不可!” 三公子在這時推開了門,里頭唰然一靜。 謝逢看到謝遲,面色微僵:“你怎么來了?!?/br> 廳中的另一人脧著謝逢,朝謝遲一揖:“君侯。” 謝遲還禮時直接叫了聲哥,接著就走進了廳中,笑問謝逢:“怎么了,世子殿下?” 領(lǐng)他來的三公子回身關(guān)上門,謝逢的二哥指著謝逢搖頭:“父王頭七剛過,他這兒鬧著要休妻,君侯給評評理,可有這么辦事的?” “休妻?!”謝遲嚇了一跳,趕緊追問謝逢,到底怎么一回事??? 謝逢臉色鐵青,對哥哥們背著他搬救兵的做法頗為不滿,坐在那兒一個字都不說。 兩個當哥哥的看了一眼,索性一道向外走去,逼著他自己跟謝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