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周志才嗤地一笑,見她確實并無半分中毒的跡象,就伸指從那紙包上刮了點余下的藥粉嘗了一嘗——嚯!真是能讓人苦到臉都變形! 然后,周志才著人把青燕也押出去賞了二十板子。因為宮里有規(guī)矩,宮女宦官可以從外頭買東西,從首飾衣料到點心蜜餞都可以帶進來,但藥材不行。 如若買了藥,進宮門時一定會被扣下。她這沒扣下的,準是自己有意藏了,一準兒是明知故犯。 周志才身邊的人下手時一點水都沒放,外頭立刻響起了青燕的慘叫。幾板子下去,青燕的衣裙上就見了血,等到再押回來時,她已氣若游絲。 周志才擺擺手,讓人把她扶回去養(yǎng)傷。 宮外的一處府邸里,廊下男子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頎長。 他望著夜空沉吟半晌,勾起了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 開始了,好戲終于開始了。不枉他藏拙這么多年,也不枉他苦心鋪墊了那么久。 謝遲,按著原本的出身算,不過是一個二等伯而已。 那樣卑賤的身份,也配住到東宮去?也配來日坐在宣政殿里,接受滿朝跪拜? 癡心妄想。 他要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將他一把拉下來,一舉讓他粉身碎骨,再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 行宮中,謝遲在與葉蟬一道查完了身邊的人后,又經(jīng)皇帝準允,將事情告訴了顧玉山。 他道自己現(xiàn)下不安得很,總覺得再如何小心都無法確保萬無一失,顧玉山點了點頭:“是無法確保萬無一失?!?/br> 他在明,敵在暗。想下手只怕總有機會,最可怕的莫過于百密一疏。 但這一點上,顧玉山也沒法幫他周全,顧玉山只能說:“當務之急,殿下要用好東宮官吏,也要在朝中盡快立穩(wěn)才是?!?/br> 謝遲頷首,沉然應是。 這一回的事情,顯然毒害父皇還在其次,否則就不會用連服三五年才會起效的毒了。 這事是沖著他來的,那暗處的敵手想要栽贓他,說他想要弒君,讓他萬劫不復。 這種手段雖然陰毒,勝算卻大。之所以勝算那么大,是因為他當下立得不穩(wěn),他的倚靠只有父皇的信任。 父皇若不信他,他這回就完了。 平心而論,他不想有朝一日走到拿著自己的勢力與父皇對抗的地步。但是,不對抗是一回事,需要勢力讓他有本事自保是另一回事。 當他有了自己的勢力的時候,旁人再做這樣的陷害便要想一想了,他們會擔心皇帝是否也會有所顧慮,也會擔心他是否會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我也想盡快從東宮官中挑出幾個親信委以重任,還請老師幫我一并挑選。” 顧玉山點點頭:“挑選親信,才能人品皆是首要,但有三兩分愚忠也極為要緊。”他說著想了一想,又說,“有一位叫衛(wèi)成業(yè)的,殿下可有印象?” 謝遲即刻道:“是門下坊的官員?” 顧玉山復又點頭:“他早年是我的門生,與皇長子是故交。后來皇長子離世,我遣散了一眾門生,他便去禮部混了個差事。” “那我該叫他一聲師兄。”謝遲一哂,又道,“但我與他交往尚還不多,不知他為人如何?” “頗有才氣,也有志向。至于忠心,他對皇長子是忠心耿耿的,殿下又數(shù)次被陛下稱贊與皇長子相像,可將此人用來試試。”說著他又頓了會兒聲,接著就有些蹙眉,“只不過,此人稍迂腐些,有些事上頗是固執(zhí),殿下是否能與他合得來,臣也說不清楚?!?/br> 這種事,旁人都是說不好的,只能先接觸著試上一試。 謝遲就將此事記了下來,打算回到洛安后,請衛(wèi)成業(yè)到東宮一敘。 宜春殿里,葉蟬查完了身邊的人,心里就踏實了不少。不過對于孩子們,她還是加了幾分小心。 皇權之爭太可怕了,俗話常說禍不及妻兒,但這些爭權爭瘋了的人,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元昕先前不久差點丟了命么?她可不想再來一次。 所以這幾日,她都是把孩子們叫到宜春殿用膳的,點心也是來宜春殿一起吃。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幾個弟弟的點心,元顯總要先小心地嘗上一口,確定沒問題了,才會讓弟弟們吃。 葉蟬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心里不舒服。 她突然就理解了謝遲那天為什么不高興她嘗菜。并不是說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讓人覺得生分,覺得不像是一家人。 不過其實,她那天并沒有想太多,也并沒有顧忌謝遲的太子身份。她只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如果厄運一定要降臨,她會覺得自己落在她頭上比落在他頭上強,因為她真的很喜歡他。 元顯這樣,卻是實實在在的另一回事。 他還是小孩子呢,他這樣做,和她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舍身可不一樣。他對弟弟的照顧里,透著一點小心翼翼的味道,讓葉蟬覺得心里不是滋味兒。 這不是小孩子該有的樣子。 葉蟬于是趁他們都在外面瘋玩時,把元顯獨自叫進了屋,問他為什么要幫弟弟們嘗點心。 元顯悶悶說:“我怕他們出事?!?/br> “怕他們出事,你可以讓試菜的宦官多驗一驗?!比~蟬拉著他的手,把他攬到床上坐,“你和他們一樣都是孩子,只不過最年長而已。萬一你出了事,我們也會一樣擔心,對不對?如果那點心不好,就既不能落在他們肚子里,也不能落在你肚子里?!?/br> 元顯遲疑著點了點頭,心下卻突然又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從給皇太孫伴讀時他得知自己并非父王母妃親生開始,他心里就總是不安。雖然母妃開解過他,可他還是總覺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于是后來,他便去問了乳母,問她們?nèi)绻麤]有親眷關系,大人們喜歡什么樣的小孩子? 乳母告訴他說,大人們喜歡懂事的小孩子。 所以后來,他就開始學著照顧弟弟們了。父王母妃也確實因此都覺得他懂事,人前人后都總在夸他。 可現(xiàn)下,母妃的意思,是不是他做過頭了? 元顯于是緊張起來,猶豫了半天,他問葉蟬:“那如果、如果弟弟出了事……”他低著頭,眼眶都紅了,“母妃會不會不要我了?” “……當然不會?!比~蟬怔訟道。 她意識到了元顯這是先前的擔心并未消去,但她又突然很無助,不知如何才能讓元顯安心。 第159章 幾年前那會兒,葉蟬就知道元顯心思重,也知道大抵是因為容萱忙于自己的事情的緣故對他照顧不夠,讓他總患得患失。 可她確實沒意識到,這幾年下來,元顯竟還有這樣的擔憂。 在她和謝遲眼里,幾個孩子其實一直都是一樣的。在謝遲當太子之前,偶爾聊及世子時,她也都說不該把元顯元晉排除在外。后來謝遲當了太子,皇帝格外偏愛元昕,謝遲才做了若幾個孩子的天資都差不多,來日便優(yōu)先考慮元昕的承諾。 而不論哪個孩子繼位,其他孩子也都勢必是能當親王的。親王又不像侯位伯位那樣各分三等,但凡封了親王,身份就都一樣。 謝遲也是打那會兒起才開始琢磨或許該把自己原來的爵位給元明。因為既然哪個孩子都不會吃虧,他就想多照顧一下爺爺奶奶的心情。在爺爺奶奶眼里自家生的重孫更親,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們自問一碗水端得還算平,要真說為誰考慮得少,那其實是為最小的元暉元晨考慮得最少。但眼下,元顯卻可見一點都沒比幾年前安心,他還是在誠惶誠恐地擔心父母會不會不要他。 葉蟬覺得無奈又心疼。 她于是半晌都不知該說什么,攥著元顯的小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斟酌著道:“元顯,我們是你的父母,你要信我們?!?/br> 元顯心思再重也還是小孩子,聽言茫然地點點頭:“我信父王母妃??!” “那你就不要擔心我們會不要你啊?!比~蟬懇切道,“母妃是不是跟你說過,在我們眼里,你跟元晉和弟弟們都是一樣的?你們都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絕不會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元顯悶悶地點了點頭,又小聲問:“那如果我做錯了事情呢……” “誰都有犯錯的時候。”葉蟬一哂,“而且,像這次的事,縱使你的哪個弟弟當真出了意外,也不是你的錯啊,是壞人的錯。我們是一家人,要一起去對付壞人,但不能自己讓自己活得誠惶誠恐的,對不對?” 元顯好一會兒沒吭聲,好似在思量什么。葉蟬沒有打斷他的思緒,便見他沉默了少頃,又抬起頭。 然后,元顯用一種充滿探求、又很緊張的口吻問她:“母妃,您真的沒有更喜歡弟弟們嗎?有沒有……一點點?” 葉蟬心里難受壞了。若這不是她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看到他這副神情,她一定要以為這是個從來沒人愛的孩子。 但葉蟬也沒有貿(mào)然告訴他一點都沒有。她覺得,元顯這樣重的心思,她若只告訴他“沒有”,他一定不信。 她便想了想說:“你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讓父王母妃更喜歡的地方?!?/br> 元顯不解地皺起眉頭。 “我們喜歡元晉活潑,也喜歡你沉穩(wěn)。喜歡元明的愛刻苦,喜歡元昕的聰明。你們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就是你最小的五弟六弟,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性格,是不是?” 葉蟬的口氣放得溫軟,元顯思索著點了點頭,葉蟬抿唇一笑:“所以啊,父王母妃確實有更喜歡你的弟弟們的地方,可也同樣有更喜歡你的地方,懂嗎?” 元顯似懂非懂地又點點頭,葉蟬略微松氣,雙手捏捏他的臉:“母妃希望你平日里想得少一點,讓自己輕松一點。你們都高高興興地長大,才是我們想看到的?!?/br> “……我平常也挺高興的?!痹@囁嚅道。 這也是實話,他畢竟還是真的喜歡弟弟們。照顧弟弟們,他高興,弟弟們對他這個大哥哥好,他也開心。 然后他又說:“我只是希望父王母妃能一直喜歡我?!?/br> 葉蟬立刻用力點頭:“會的,我們元顯這么好,誰不喜歡?。 苯又种苯亓水?shù)?,“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母妃很不放心。所以從今天開始,你要住在母妃院子里,回宮之后也一樣,母妃會讓宮人把宜春殿的廂房收拾出來給你?!?/br> “?!”元顯的臉唰地就紅了,繼而連連搖頭,“我不要,我都長大了!” 他們基本都是三歲時就不再跟著葉蟬住了,幾個孩子都這么過下來,便好像有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覺得小孩子才會跟母妃住。 所以見葉蟬要把他扣下,元顯立刻覺得很丟人。這種感覺一出來,他便再顧不上什么懂不懂事,立刻把小孩子特有的那套耍賴技能都施了出來,跟葉蟬軟磨硬泡,求葉蟬讓他繼續(xù)跟弟弟們一起住著。 但葉蟬當然沒松口,她現(xiàn)下是真怕元顯再繼續(xù)沉溺在那種心思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長大了,很多想法會就此定下來,如果這會兒再不讓他安下心,日后他可能就會一直這樣心神不寧。 那就太可怕了。讓孩子變成那樣,他們這當?shù)锏木湍ú弊尤サ昧恕?/br> 于是,到了晚上,謝遲再從書房回來時,就依稀看到了廂房里有個熟悉的小身影在執(zhí)筆練字。 他一時納悶,但也沒直接過去,進了寢殿看見葉蟬就問:“我怎么看著元顯在廂房?怎么了?” “我把他扣下了。”葉蟬答了一句,接著就朝青釉指了指桌上剛送進來的鴿子湯,“多的那盅是給元顯的,趁熱給他端過去吧?!?/br> 然后她拉著謝遲坐下,一五一十地把今天跟元顯長談的事說了。 謝遲聽罷怔了半晌,繼而鎖眉一嘆:“這事怪咱們,也怪容萱?!?/br> “是,咱們當大人的都有不是的地方,但元顯沒有?!比~蟬也嘆了一聲,“我原本想過勸勸容萱,讓她多陪陪元顯??蛇@事……想來勸也沒用,感情的事哪強求得來?她的心不在元顯身上,說什么都白搭?!?/br> 謝遲沉然不言,葉蟬瞧他神色顯有不快,猜他在生容萱的氣。 別說是他了,她其實也有點生氣。怎么說呢?雖然她從不認為容萱找到了自己的喜好有什么不對,可大家畢竟同在一府這么多年,容萱好歹吃穿用度都靠著這個家吧?他們也并不指望容萱多承擔什么責任,但元顯這么小一個孩子,容萱就當是發(fā)發(fā)善心多照顧他一點也好啊! 可葉蟬并不打算把這話說出來。這話說了,無非就是讓謝遲更生氣,生氣之下他可以罰容萱,卻不能讓容萱對元顯用心。那這便等同于白惹了一場不痛快,還不如相安無事地各過各的。 葉蟬便徑自靠到了謝遲肩頭,給他撫了撫胸口,道:“你別生氣,我日后多照顧著點元顯就是了。他也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早晚能明白這些道理,你放心?!?/br> 謝遲抬手攬住她,手不知不覺地就攥緊了她的肩頭。葉蟬被他攥得只有點酸痛,不自覺地動了一動,他察覺到了便又趕忙放開。 然后他干笑道:“弄疼你了?對不住……” 葉蟬明眸望著他眨了眨,肩頭微微一聳:“沒事的,我知道你近來的事情也不少。唉,咱倆分個工吧,你忙你的事,我不管你半點;孩子們就全交給我,你也暫不用分神cao心,等過了這陣子,一切穩(wěn)定下來再說別的?!?/br> 謝遲點點頭,腦中正想原本不也是這樣么?就聽她又說:“那近來孩子們的事,我可就報喜不報憂啦!” 謝遲:“嘶……”他蹙眉一擰她的臉,“你這是給我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