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你……”皇帝錯愕不已地看著他,“你是太子!” “兒臣是太子,但在兒臣眼里,父親的信任比皇位重要?!敝x遲說著,俯身下拜,“兒臣可以以死自證,只求父皇在兒臣死后徹查此案,抓出幕后主使,還兒臣一個清白!” “謝遲!”皇帝驚怒交集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覺得他年輕氣盛,此時是熱血沖腦了。 謝遲面不改色地看著他,其實已經心亂如麻。 他知道的,現在父皇對他的懷疑,遠沒到那個份兒上,更沒到賜死太子的地步。 可他不能任由著事情這樣走下去。他按兵不動,就等同于由著對方推著父皇走,那么慢慢的,父皇就會對他懷疑漸深、失望漸深、恨意漸深,然后終有一天會情分耗盡,到時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他只好先飛來一刀,讓父皇在對他起疑的同時,也懷疑他或許是被冤枉的。 為了自證清白,他甚至可以去死。 ——這樣的力度,在日后也會讓父皇多給他兩分信任。在查清衛(wèi)成業(yè)是怎么回事之后,這份信任可以幫助他讓父皇相信這是真相,而非他顛倒黑白栽贓衛(wèi)成業(yè)。 這一回,他確實在利用皇帝的信重。 因為對方拿來跟他對弈的,就是皇帝的信重。 皇帝凝睇著他靜默了半晌:“朕并非只查你一人。衛(wèi)成業(yè)那邊,朕也會查,你不必如此?!?/br> 謝遲平靜道:“兒臣承蒙皇恩才有今日,不愿背負著詛咒君父的罪名活著?!?/br> “……你起來。”皇帝揉起了眉心,“朕這兩日心力不濟,你在這里陪著朕,哪兒也不要去?!?/br> 謝遲心底一松。 很好,皇帝在防著他尋死。 宮外,御令衛(wèi)直奔衛(wèi)府準備提審御令衛(wèi)時,看見的便是衛(wèi)成業(yè)被毒死在案前的尸體以及一封遺書。遺書中道若他身死,便是太子殺人滅口云云。 宮里,謝遲一壁平靜地侍奉皇帝服藥,一壁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自己該是算對了吧。對手想要栽贓他,一定會讓衛(wèi)成業(yè)死在他手里的。 那衛(wèi)成業(yè)不妨死得再早一點。 端郡王府中,端郡王聽到下人來稟,悚然一驚:“你說什么?” 他身邊的宦官拱手道:“衛(wèi)大人……死了。” 端郡王懵了半晌:“已經死了嗎?!” “……是?!蹦腔鹿俚?。 端郡王不禁身上發(fā)起虛來。 是他手下的人下手下早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御令衛(wèi)開始查上衛(wèi)成業(yè)、衛(wèi)成業(yè)供出一些太子的罪狀后,再下藥毒殺他。 如此這般,疑點自會被拋到太子身上,皇帝會認為是太子心虛,所以殺了衛(wèi)成業(yè),斷了這條線索。 但現在,卻成了御令衛(wèi)趕到衛(wèi)府時衛(wèi)成業(yè)已死。即便那封遺書也在,但事情卻容易變味。 ——主要是,顯得太cao之過急了。 皇帝才剛差了人出去查,什么也沒有查到,沒有衛(wèi)成業(yè)的半句供詞。太子在此時要他的命,雖然也可以心虛作為解釋,卻未免顯得太急、太傻、太用力過猛。 反倒會讓人不信。 端郡王額上不禁生出汗來。他這一盤棋,最要緊的便是步步推進,一點點地使人信服,哪一顆子落早了都不行。 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端郡王眉頭緊鎖:“去,把于治給我叫回來,我問問他究竟怎么回事。” “這……現下怕是叫不回來。”那宦官拱手,“御令衛(wèi)圍了衛(wèi)府??!” 端郡王倏然屏息,又迫著自己盡量平緩地將這口氣吁了出來。 罷了,靜觀其變也好,目下到底還是他的勝算大。 巫蠱這樣的大事,皇帝不可能沒分寸地一味信任太子。 宮中,謝遲坐在皇帝榻邊,和皇帝一并聽了御令衛(wèi)的稟奏。 那封遺書呈到面前時,謝遲清冷一笑:“兒臣大約兩刻之前,才知父皇會查衛(wèi)成業(yè)?!?/br> 皇帝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他身邊的御令衛(wèi)已經差出去了,若是謝遲所為,這下藥的人怕是能日行千里。 他抬眼看向那御令衛(wèi):“筆跡查過了?” 御令衛(wèi)拱手:“查過了,是衛(wèi)大人親筆。” 皇帝沉吟了會兒:“此事不可外傳,你們御令衛(wèi)先把衛(wèi)成業(yè)的府邸守住?!?/br> “諾?!蹦怯钚l(wèi)抱拳,皇帝便擺手讓他退了出去。而后又是半晌的沉寂,接著,皇帝問謝遲:“你東宮的人,你查過嗎?” “兒臣查過?!敝x遲頷首,“上次有人對父皇的藥動了手腳,兒臣就徹查過東宮,但沒查出什么端倪。而且……兒臣也著實沒想到,會鬧出巫蠱這樣的事來。” 皇帝復又點點頭:“朕會替你查上一查。” 謝遲苦笑:“但只怕和上次那宦官一樣,從一開始就受人蒙騙,到了最后也咬死了就是兒臣所為。” ——經了上次的事,皇帝在審過宮人后,或許也會同樣的懷疑。但審過之后再生疑,和他先出言點出并不一樣。 人,都是容易先入為主的。 “兒臣原也想審,但又遲遲不敢?!敝x遲無奈地一喟,“早知會有這樣的隱患,當時初入東宮時,縱使身邊的人手不夠,也不該把那些原本的宮人留下?!?/br> 當時東宮里的一切,都是皇帝為他安排的。 謝遲不動聲色地抬眸一劃,皇帝果真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悵然嘆息,“是朕留了禍事給你?!?/br> 最終,東宮眾人還是都被御令衛(wèi)押走審了一番。在謝遲和葉蟬跟前侍奉了多年的幾個深得信任,處境還好,其余眾人幾乎都被各樣大刑輪番過了一遍。 幾日之后的結果,果然如謝遲所料,審出的七八個知情的宮人都咬死了是他。用御令衛(wèi)的話說,“看起來不像假的”。 而且他們的供詞相互都對的上。若在別的案子上,這些供狀就夠給他們所供之人定罪了。但皇帝細細地讀過一頁頁案卷后,卻問審案的御令衛(wèi):“死了的那個是怎么回事?” 那御令衛(wèi)抱拳說:“那人姓孟,叫孟德興……還沒審到他時,他就先咬舌自盡了。臣等當時都沒有防備,臣等失職。” 不知是不是因為謝遲先前的話,皇帝立時就覺得,此人或許才是唯一一個知道真正的真相的人。 可這人死了。從供狀中看,其他幾個都只覺得他是太子的人。 “查此人與宮內宮外的一切往來?!被实鄣?。 御令衛(wèi)拱手:“查了。但此人交際甚廣,早年還做過往宮中倒賣衣料首飾的營生,許多宮人都認識他,要查清誰與巫蠱之事有牽連,也非易事?!?/br> 皇帝面色微沉。那御令衛(wèi)遲疑了良久,終于忍不住道:“陛下……” 皇帝抬眼,那御令衛(wèi)斟酌著說:“臣等認為,也或許那一干宮人說的真是真話,這個孟德興才是旁人推進來做障眼法的?!?/br> 他們實在不知皇帝為何會如此相信太子,但在他們看來,七八個對一個,供詞又沒有出入,自然是那七八個更可信。怎的皇帝就因為其中一個人而推翻了七八人的供詞呢? 皇帝沉默不語,這些天,不知是否是因為病痛的關系,他自感腦中昏聵,心里一直在瞻前顧后。 他想信任謝遲,又覺得好像不該相信他。他的想法總是在變,尤其在午夜夢回之時,他總會顧慮,如果他這樣做錯了呢?如果他那樣做錯了呢? 如果謝遲在騙他呢?如果那日所謂的以死自證,只是為了博得他的信任呢? 現下這個御令衛(wèi)的話,又一次把他的這種顧慮捅了出來。 他忽而覺得煩亂不堪。他已在皇位上坐了多年,清楚在這種瞻前顧后中是辦不成任何事的。 更可怕的是,這種疑慮極有可能在事情查明后也會繼續(xù)攪擾著他。讓他不相信謝遲、不相信御令衛(wèi),不相信任何人。 這樣,縱使查明了結果,又有什么意義?他若變成一個多疑的天子,滿朝都會禍事不斷。 他必須遏制住這種情形。他要讓自己先做出一個選擇,要讓自己在心里拿準一個是非,然后再條理清晰地細查下去,而不是不停地被旁人左右。 于是殿中安寂半晌后,皇帝道:“傅茂川,傳太子來。” 傅茂川領命而去。彼時謝遲就在偏殿歇著,不過片刻就到了。 他端正一揖,皇帝靜靜地看向他:“東宮宮人的供狀,朕看到了,朕現下不知該信誰?!?/br> 謝遲一愣。 皇帝漠然續(xù)說:“朕查下去,或許能證明你的清白,也或許會讓你再洗不清。” 謝遲怔然,詭異地意識到,皇帝仿佛意有所指地想要逼他說什么。 他頓時渾身一陣酥麻,一邊覺得費解,想不出自己走錯了哪一步,竟讓皇帝突然起了殺心,一邊又不得不把幾日前的那句話再度說出來:“兒臣愿以死自證?!?/br> 皇帝點了點頭,遂向傅茂川道:“去備鴆酒?!?/br> “……父皇?”謝遲愕住。 他知道這回自己多少有些對不住皇帝,因為他利用了皇帝的信重。而且,他搶先一步殺了衛(wèi)成業(yè)。 可他畢竟已身在這個位子上,日后又要承繼大統(tǒng)。坐擁天下之時,他總不可能僅憑一腔赤誠面對滿朝風云。 況且在此事上,他雖然愧對良心,但到底還對得起這件事。他沒有顛倒黑白,只是想求自保,不想任人宰割。 怎么,報應來得如此嚴厲嗎? 謝遲腦中嗡鳴著,一只酒盅已然呈到了他面前。 他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著他。 旁邊的御令衛(wèi)都懵住了,他先前也聽說了太子要以死自證的事……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真要拿賜死太子來驗是非???! 接著,便見太子一把攥住那酒盅,決絕地一飲而盡。 那御令衛(wèi)倒吸了口涼氣,皇帝眼底一顫,傅茂川垂眸不言。 謝遲咣地將酒盅放回那檀木托盤上,面容緊繃,等著劇痛襲來。 第164章 鴆酒用的大概是上好的美酒,謝遲能清晰地感受到瓊漿過喉時溢起的那股酒香。 然后他克制著情緒,抬眸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著他。 謝遲啞了?。骸靶∠s不知道這件事,還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