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往日不屑入目的東西,此時已成了金貴物件。 得知自己懂文墨的事已在春海棠那記上了號,劉拂面上不漏分毫,邊笑著請小姑娘坐下,邊打開整齊疊好的紙張。 在她余光之中,春海棠的心肝鳳眼睜得溜圓,寫滿了擔憂。 倒是個愛學的孩子。這份認真,已值得人動容。 暗嘆一聲可惜,劉拂的動作帶上三分謹慎,見小姑娘因緊張繃著小臉,不免生了逗弄的心思。 隔著桌子,劉拂前傾身體,笑道:“心肝兒,這紙上寫的什么?” 小姑娘漲紅了臉,嚅囁道:“是我的名字……mama說讓你看看,取個什么藝名好?!?/br> 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斗大的字,即便寫的不好,但一筆一劃都很是用心。 王月嬌,想是她的名字。 嗯? 劉拂突然想起,曾在故紙堆中看到的秦淮名妓,一個難得脫出風塵還得善終的女子。 饒翠樓,望日驕,原來確有其人,而非白日做夢的窮書生虛擬杜撰。 她突然心安,連自己都不知道曾存在過的迷茫無措,徹底消失不見。 軟下聲音,輕聲問道:“你覺得這個名字如何?” 不停點頭的少女只知她莫名歡喜,卻不知對面的人給予了自己多大的祝福。 劉拂嘴角含笑,拉著少女的手將人牽到身邊。 隨意地推開書案上滿是墨跡的紙張,抽出一張干凈的赤亭紙,飽蘸濃墨,揮毫而書。 “你看,這是你的新名字?!眲⒎鲝暮竺嫖兆∩倥氖?,“我來教你寫。” “這字真好看……” 望日驕愣愣看著,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上未干的字。 少女睜大了眼睛。她不懂什么書法,今日更是第一次習字,卻也能看出眼前的字要比堂上師父的好上不知多少。 劉拂抓住她的手腕,看著沾滿墨水的指尖,搖頭失笑:“可千萬別摸臉,不然就變成花貓了?!?/br> 待松開手后,去一旁水盆絞了帕子,遞給她擦手。 望日驕擦著擦著,似是想起什么般,突然紅了眼眶:“碧煙,你別怕,以后有我、有mama在,再沒人敢欺負你的?!?/br> 在望日驕眼中,讀書習字是一件極神圣的事。對淪落風塵的秀才之女,自然也充滿了憐惜。 看著她恬淡平和的側(cè)臉,望日驕心中又是暖漲又是酸痛。 自進樓中,雖有mama用心對她,但再也沒感受到如此真切的關懷了。 眨去眼中水光,心中暗下決心的望日驕垂頭看向桌面,目光很快就被之前挪開的那沓竹紙吸引。 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壘成厚厚一疊,看起來像是書本一般。 見望日驕一臉好奇,劉拂隨口道:“養(yǎng)病無趣,隨手錄點菜譜,權當練字。” 食色,性也。 美人在旁,美食在盤,才是快意人生。 劉拂挑起嘴角,微微一笑:“莫發(fā)呆了,來習字?!?/br> 作者有話要說: 阿拂:收獲迷妹一枚√ ··· 本文年紀不算虛歲 月份按農(nóng)歷算,農(nóng)歷二月約等于陽歷三四月 第4章 梳妝 除了嬌杏的冷嘲熱諷外,劉拂在饒翠樓的日子稱得上順風順水,白日里練字喝茶,晚上與望日驕閑聊玩笑。 不必五更起床讀書,沒有爾虞我詐在旁,無需擔憂家國天下,若非身處青樓楚館,幾乎與尋常人家嬌養(yǎng)的女孩兒沒有差別。 這是劉拂自開蒙之后,再沒有過的閑適生活。 直到兩個月后,在牡丹花含苞待開的時節(jié),在胡老大夫欣慰的目光下,劉拂的好日子宣告結束。 若非摸透了春海棠的脾性,按著原先的計劃,這傷勢本該再反復些時日的。 即便春海棠對自己的好里有九成是為了利益,但剩下的一成真心,就已足夠讓人動容。 更何況那一分真切,已在相處的時光里,悄無聲息地加大比重。 “我的心肝兒,大夫說了,你那些沉疴舊疾,只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日后也不會有礙?!?/br> 劉拂笑著拉春jiejie坐下:“就算為了jiejie,我這顆搖錢樹,也會茁壯成長的?!?/br> 春海棠扇子打得的更歡:“jiejie就喜歡你這直來直往的性子?!?/br> 千人千面,在見慣了心計的春海棠面前,最好的臉孔就是直接。 “好姑娘,你養(yǎng)病拉落下許多課程,可得好好趕上?!?/br> 劉拂點頭應是:“jiejie放心就是,我好賴也是有些底子的?!?/br> 琴棋書畫本就屬君子六藝,她上輩子雖稱不上大家,但不拘哪項,都有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哪怕她在官封少師后就懶怠了這些雜項,應付青樓楚館中的湊趣也足夠了。 春海棠眸子一亮,以扇掩唇,嬌笑道:“jiejie我對你冀望極高,你光趕上功課,可不夠償還我這兩個月的湯藥錢?!?/br> “我那些微末技藝,哪里比得過樓中師傅?!眲⒎鲉栂腋柚乓?,卻也不點破,“不過領著姐妹們共同進步,想來還是可以的?!?/br> “已是極好的了!”春海棠撫掌大笑,“可見我那五兩銀子沒有白花!” 想起自己如今的身價,往日豪擲千金的劉少師搖頭苦笑:“jiejie抬舉我了?!?/br> 她眉眼間藏著的淡淡憂傷,讓春海棠誤會她想起狠心的父母。 海棠jiejie眸光一顫,干脆利落地岔開話題:“不止落下的功課,旁的事你也得早些補上。” 上下打量一遍劉拂的衣著裝扮,春海棠滿臉嫌棄:“便是廚下的嬤嬤,也要比你精細多了。若讓旁人知道,還不得以為我苛待手下姑娘?” 春海棠對樓中姑娘傾注了十二萬分的用心,早就備下了細布的衣衫、簡單的首飾還有各色胭脂水粉。 與劉拂同批的姑娘大多是從貧苦人家買來的,素日里一根紅頭繩都能讓她們驚喜數(shù)日,即便被賣入賤籍,少女愛美的天性也不曾丟失,看到那箱衣物時多多少少忘了哀傷,便是性情寡淡的望日驕也不例外。 只除了劉拂。 她日日窩在屋中,別說涂脂抹粉,就連頭發(fā)也不曾精心梳理過,全是用發(fā)帶在頭頂草草一扎了事。再加身上青藍色的利索短打,便是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五分,說是燒火丫頭也不會有人懷疑。 春海棠看在眼里,直到今日才點明。 搖著扇子起身,海棠jiejie精心勾畫過的眉尾微挑,向著劉拂拋了個媚眼。 “若再讓我看到你這幅打扮……哼!” 意猶未盡的話,最是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jiejie慢走?!?/br> 望著搖曳而去的風.sao背影,劉拂收起嘴邊的笑意,抬頭看向房頂,輕輕吐出胸中一口濁氣。 明日,怕是不好過關。 ***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時,劉拂就已醒來。 她利索地起身洗漱,一臉糾結地穿上昨晚挑選出的藕荷耦合色襦裙,緩步移至妝龕前坐好。 銅鏡不甚清晰,只能大致照出鏡中人的容顏——這還是奪舍以來,她頭遭看到自己的臉。 明明是十三歲花兒一樣的年紀,卻帶著一絲抹不去的病弱。 整整兩個月的修養(yǎng),日日好湯好菜的喂養(yǎng),就算春海棠不計本錢的替她調(diào)理身體,這短短幾十日的滋補,也抵不過過去十數(shù)年的虧損。 可即便還未長開,亦能看出含苞待放的美。 若說春海棠人如其名,嬌艷如春日的海棠花。那她未見真容時給自己取的藝名碧煙,也是十分的貼合。 如珠似玉,如煙似霧,瀠瀠如水波,既柔且韌。當所有矛盾的因素集合到一起,就變成了奇異的迷人。 記起春海棠時常吹噓她如何如何慧眼識玉,攬鏡自照的劉拂不由失笑。 看來近百年來,權貴士族對美色的喜好,從未有過大變化。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張臉,卻能從眼角眉梢一顰一笑看出曾經(jīng)的自己。與前世相比,少了許多驕矜傲氣,多了些許楚楚可憐。 唯一不變的,是眉眼間呼之欲出的英氣。 比起上輩子的鋒芒畢露,如今的面容不知是因為年幼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看起來要溫和許多。 望著裝著粗簡首飾的妝龕,以及各色脂粉,劉拂平生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她能憑些微墨色的差別,一眼認出桐油墨與漆涸墨的差別;亦能憑灑金的密度不同,辨出銅絲羅文箋與狹簾羅文箋。卻分不出面前兩盞顏色相似的香脂,分別有什么用途,又要如何使用。 女扮男裝多年的后遺癥,直到現(xiàn)在才顯現(xiàn)出來。 鏡中少女的臉上寫滿了苦惱。 抬手攏起發(fā)絲,劉拂回憶著貴女們繁雜的發(fā)髻,試探著編起發(fā)辮。 挽發(fā),敷粉,描眉,點唇,能畫一筆好畫的手卻捏不穩(wěn)眉黛。哪怕有厚厚的脂粉遮擋,也無法掩蓋驟然蒼白起來的面容。 劉拂看著鏡中的自己,貓兒似的杏眼中透出滿滿的無奈。 她不是個嬌氣的人,也曾單槍匹馬趕赴黃沙漫天的前線、臨危受命直抵山巒崩塌的災區(qū),兩個月來無人服侍也過得很是安樂,從不曾像現(xiàn)在這般懷念過去仆婢環(huán)繞的貴公子生活。 身為女子,真是一件麻煩的事。 長嘆口氣,劉拂拎起裙角起身,屈指敲了敲與隔壁共用的墻壁。 “驕兒,我需要你?!?/br> 今日能救她的,只有望日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