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鄭重道：“先生，請出題?！?/br>
    宋和看著面前二人，很是頭疼了一番。

    不論如何，李迅以大欺小的名頭都要坐定。他看得出對方已有些悔意，但此時騎虎難下，再難推脫。他雖不喜李迅出言不遜，可既被稱一聲“先生”，就不能太有失偏頗。

    琴棋書畫詩詞曲賦，即便仰賴天賦，在經(jīng)年的積累練習(xí)下也會有很大的不同。李迅年長劉拂六七歲，選哪樣都占著先機(jī)。

    不止坐實了他欺人，也難免讓那小小少年受到打擊……

    他微嘆口氣，將兩人招至身前問詢。

    那邊謝顯抱著手爐，撞了撞徐思年：“松風(fēng)兄，你不阻上一阻？”

    阻什么呢？又有誰能阻鵬摶九天。

    徐思年淡笑道：“讓她撒撒酒瘋，好過一會酒氣上頭鬧頭痛?！?/br>
    聽出徐思年話中滿滿的信任，謝顯微愣：“聽你的意思，是覺得阿拂會贏？”

    徐思年蹙眉：“你二人今日不過初見，言行間還是要客氣些?！?/br>
    “阿拂還叫我顯二哥哩?！敝x顯興致勃勃，打斷徐思年的話，“小宋先生要命題了?！?/br>
    第19章 運(yùn)氣

    宋和先問劉拂：“小劉公子可學(xué)過弓馬騎射？”

    這小宋先生有意思得很。想起方才自己提到湖州，宋和就反應(yīng)到忠信侯劉氏，劉拂就知他定與自家有些淵源。

    劉拂壓住上翹的嘴角，正經(jīng)抱拳回道：“劉氏祖訓(xùn)，強(qiáng)身健體功夫不輟，學(xué)生生來體弱，但也不敢違背祖宗規(guī)矩?！?/br>
    宋和點(diǎn)頭：“憐你年幼，便不比什么射術(shù)，投壺一樂就是?！闭f罷轉(zhuǎn)向李迅，問道，“甚雨覺得可好？”

    不必細(xì)想便能知道，這不止是對劉拂的維護(hù)，也是全李迅的臉面。

    投壺可用巧勁，年紀(jì)占不得多大的便宜，李迅射御水平中上，對上年幼又有家學(xué)傳承的劉拂，可謂半斤八兩。

    事已至此，李迅除了點(diǎn)頭，別無他選。

    在謝顯示意下，早前被收起的投壺用具全被小廝抬了上來。又有仆侍取來防水的油布與厚密的蒲團(tuán)，供眾人席地而坐。

    謝顯因身體的緣故難得如此，不由笑道：“倒頗有雅趣?！?/br>
    站在場中的劉拂聞言，回眸瞪了他一眼：“顯二哥還是去亭中遠(yuǎn)望吧，不然凍壞了你，我可吃罪不起?！?/br>
    她高高拋起手中箭矢，快速纏好礙事的廣袖，看也不看準(zhǔn)確接住，沖著李迅一笑：“李兄，請吧。”

    這一拋一接，足以驚艷全場。

    方才擔(dān)憂劉拂年小力弱輸?shù)锰珣K的人，此時已放下心來。

    被嗆聲的謝顯撩袍正欲坐下，就被徐思年的視線釘在原地：“好好好，我坐椅子?！彼麩o奈地示意小廝去搬座椅，趁著這個空檔靠近徐思年，輕聲問道，“松風(fēng)兄，你看阿拂贏率高么？”

    “你覺得呢？”徐思年毫不擔(dān)心，甚至有心品茶，“這君山銀針不錯，待走時給我包些?！?/br>
    謝顯微愣：“你不是一向嫌銀針寡淡？”

    徐思年遙遙望向劉拂：“阿拂喜歡?！?/br>
    然后他就被掰著肩頭強(qiáng)迫著移開了視線。謝顯扳著徐思年的肩頭，大驚失色：“松風(fēng)兄，徐家三代單傳，你可要慎重！”他喘了口氣，極力壓低聲音，“不說別的，你若敢將那些風(fēng)流手段使在阿拂身上，只怕道涯兄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你想多了。”徐思年神色淡淡。

    在謝顯松了口氣的時候，他又接著道：“汪道涯注定與我難結(jié)善緣?！?/br>
    徐思年目光所及之處，劉拂正眉眼含笑地望著李迅。

    鹿鳴曲起，兩人各執(zhí)八箭，輪流投射。第一、二局時李迅發(fā)揮極好，接連射進(jìn)哨壺，劉拂心不慌氣不亂，跟著他動作。

    第三次，又中。

    李迅長吸口氣，三次連中后底氣更足。他先斜望劉拂，然后屏息凝神，瞄向另一耳。

    想要跟投，也得看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方才還有些拿捏不住力度的手，此時已變得極穩(wěn)，李迅發(fā)揮出遠(yuǎn)超平日的精準(zhǔn)，直直一箭入耳。

    一旁有負(fù)責(zé)計數(shù)者唱報：“連中貫耳?！?/br>
    李迅灑然一笑：“劉小公子，該你了。”

    箭矢插得極亂，不論壺中還是雙耳，都沒有許多空位可供cao作。投壺一事，若是旗鼓相當(dāng)?shù)膬扇讼噍^，一貫是先者更占便宜。

    “李兄?！眲⒎髅虼?，“我可否上前一看？”

    李迅笑道：“自然?！?/br>
    劉拂抬手，示意鹿鳴曲暫停。

    她靠近壺口匆匆一覽，便回身站到遠(yuǎn)處，向著李迅攤手道：“李兄神技，這般交錯著來也沒什么施展的余地，不如一次投完了事？”

    圍觀眾人嘩然，只當(dāng)劉拂早早放棄，猜她少年面薄恐失了面子。哪怕可以理解，但方才對她英姿的贊賞，也都化作無言以對。

    劉拂稍退兩步，依舊眉眼含笑地望著李迅。

    李迅志得意滿，剩下的四支箭矢雖只進(jìn)了半數(shù)，可也封死了壺口。

    “劉小公子，請吧！”

    與方才相比，用詞尊敬許多，但語氣也讓人十足惱火。

    直到第三局起，失誤頻發(fā)。別說按著規(guī)矩，每箭落入壺中時都要踏著鹿鳴曲的節(jié)奏，就連中壺也變得困難。

    有看不慣李迅陰陽怪氣的書生冷嘲道：“投壺本就是運(yùn)氣大過天，李兄拿了先手就如此作態(tài)，也不怕墮了清名么？”

    李迅不怒反笑：“上次陳兄你勝過我時，也未拿運(yùn)氣自謙?！彼H有些先破后立的意思，行至劉拂身旁，做出十分親和有禮的模樣，“為兄不才，贏了這遭，之前磕絆就此抹平，如何？”

    劉拂置若罔聞，瞇眼揮手，箭矢直奔著繚亂無從插手的壺口而去。

    只聽“當(dāng)”得一聲輕響，本以為會擊在壁上反彈出來的箭矢，直直插.進(jìn)壺中。不偏不倚撥亂反正，一箭理清所有糾纏的箭矢。

    壺中固定箭矢用的紅豆迸射而出，散落一地。

    劉拂低嘆一聲：“偏了！”

    眾人驚詫莫名，愣愣望著插滿箭矢的壺口。

    這若還是偏了，那什么才叫正好？

    劉拂揉揉手腕，像是才發(fā)現(xiàn)身邊站了個人般，甜笑道：“李兄有什么事？”

    見李迅臉色極臭，劉拂也不追問，反向著樂工點(diǎn)頭，讓他們重新奏樂。

    鹿鳴曲重新響起。

    劉拂手上還剩下四支箭。

    她看也不看李迅，忽快忽慢地將手中箭矢全部投出。箭頭撞擊壺底的聲響，與鹿鳴曲的節(jié)奏完美契合。

    活動一下微痛的手腕，劉拂向著眾人抱了抱拳，沖李迅挑眉笑道：“李兄有所不知，進(jìn)士及第后圣上所賞的瓊林宴上，一甲三位都要依次投射，若箭矢落壺的聲響不能與鹿鳴曲相和，可是要受同年嘲笑的。”

    偏過頭望著李迅，劉拂似是想起什么般，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李兄放心，你定是沒這個出丑的機(jī)會的……唔，大抵嘲笑人的機(jī)會，也是沒有的?！?/br>
    劉拂邊說邊退，當(dāng)李迅反應(yīng)過來時，已輕快地跑到徐思年身后躲好。

    之后自有東道主謝二公子上前，幫她善后調(diào)節(jié)，無非就是年少無知，還望李兄多多擔(dān)待之類的話。

    劉拂最會審時度勢，如今仗著年幼貌美，很是過了把驕矜小公子的威風(fēng)。

    但凡是個讀書人，大概都無法忍受有人在舉業(yè)一事上的貶損。若非李迅之前出言不遜當(dāng)面辱她，她也不會講話說到這個份上。

    望著面色鐵青氣到極處，又礙于知府公子與德鄰書院先生的面子，不得不忍下來的李迅，劉拂很是滿意。他現(xiàn)在的隱忍，就像方才“碧煙”被直言輕薄，她還不能發(fā)火時的憋屈一般無二。

    劉拂在面對厭煩之人時最愛用的伎倆，就是先抑后揚(yáng)，然后在對方自豪莫名時狠狠地打敗他。

    劉拂咬著下唇，可憐兮兮望向徐思年：“松風(fēng)兄，我不會給顯二哥惹禍吧？”

    徐思年無奈嘆氣，拉著劉拂走到謝顯身邊。

    剛剛被謝顯安撫下來的李迅，待見到劉拂時又是怒目圓睜。

    好在有小宋先生上來緩和，這才壓住了李迅的怒火。

    謝顯一臉無奈，與劉拂耳語道：“你這小子，鬧起事來竟比你表兄還要離譜！”

    劉拂聳肩，白凈的小臉配上明媚的笑容，讓人又愛又恨。

    這場比試的結(jié)果很快出來，八投六中雖也不錯，卻比不得八投八中的完滿。

    小宋先生道：“全壺難得，是劉小公子勝了?！?/br>
    李迅咬牙切齒：“天色尚早，學(xué)生還想再比一場。”

    劉拂：……

    這李迅倒也有趣。她劉云浮雖年歲不大，但見過的人事不少，這般敷衍直白的比試?yán)碛桑策€是第一回見。

    “李公子！說話且過過腦子！”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難一個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少年，不說旁人，就是一直溫文有禮的小宋先生也忍不住動怒。

    “先生勿惱?！眲⒎鞴笆?，又向李迅道，“李兄要比，我自無可無不可，只是總不能這么無窮無盡下去——畢竟今日是賞梅賞雪的詩會，不是讓你我相爭的擂臺?！?/br>
    她沖著眾人團(tuán)團(tuán)一揖：“原是小弟一時捺不住性子，掃了大家雅興，實在抱歉。”

    本因劉拂口無遮攔直刺李迅而有些不喜的個別書生，也在她真摯的神情與歉意中放下成見。

    少年人本就單純，又是嬌生慣養(yǎng)著長大，一時口不擇言說錯了話，也情有可原。

    與對劉拂的寬和相比，看向李迅的目光就不那么和煦了。

    方才被李迅嗆聲的陳書生再次出頭：“李兄，既劉小友已答應(yīng)與你比試，你也別再東想西想，早早比過算是個了結(jié)?！?/br>
    李迅只恨得咬牙切齒。他既恨圍觀者不給面子，又恨劉拂占盡先機(jī)賣盡便宜。

    “《笠翁對韻》《聲韻啟蒙》具是蒙學(xué)時便要倒背如流的書，劉小公子學(xué)問不俗，對聯(lián)乃詩中之詩，以此相較，想來也不算辱沒了小公子?！?/br>
    劉拂摸了摸下巴。

    對對子？劉拂忍不住望向徐思年，見對方也正看向她，便回以一笑。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剛與徐思年說過，自己頗有急才。

    “劉小公子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