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感到衣袖被微微扯動,周行挑起一邊唇角,轉身向著蔣存低聲道:“阿存,你早就知道了,對吧?!?/br> 雖是問句,卻不帶問意。 事已至此,蔣存也無意再瞞,點了點頭。 周行冷笑出聲,撩袍坐回原處。 “你們在打什么機鋒?”方奇然眉心緊蹙,目光隨著少女的裙擺而動,輕聲問道,“她是誰?云浮呢?” “一瞬不瞬地盯著個姑娘,奇然你不覺得失禮么?”周行抱臂后仰,倚在紅木精雕的椅背上,先一步堵住方奇然未出口的反諷,“你可不像我,我一貫就是個失禮的人?!?/br> 饒翠樓不止有名揚金陵的天香宴,還有秦淮河畔最神秘的國色姑娘。 而那難得一見的國色天香,僅有的三個熟客之一,就坐在他們身邊。 徐公子風流之名傳遍金陵,他與饒翠樓碧煙姑娘的軼事,自然也曾傳入他們耳中。 收回望向樓上的目光,周行直直盯著徐思年:“至于這位姑娘是誰,或許要讓徐兄為咱們解答了?!?/br> 拍掉他抱臂的手,蔣存皺眉道:“事關姑娘名節(jié),莫言信口雌黃。” 周行諷笑道:“名節(jié)?你在青樓里……談論一個姑娘的名節(jié)?” 徐思年終于有了反應。他收起折扇,重重拍在桌上,冷聲道:“周兄若真不愿坐下去,不妨出去!” “徐公子息怒。”不知何時,那藕荷色的裙擺,已飄落至二樓平臺上,“周公子,看在壽星公的面子上,有怪莫怪?!?/br> 少女清越的聲音再壓低三分,就是朗朗的少年聲。 眼下的距離,已足夠他們看清她的面容。 目如春水,面若桃花,含笑而立,自帶萬千風流。 “云浮?你!你……” 唯一的驚呼聲,來自方奇然。 徐思年重新拿起桌上的折扇,蔣存依舊面色平靜如水,周行依舊抱臂倚在椅背上,十分諷刺地笑著:“云浮,在三哥我面前,何須如此客氣。” “她……云?。磕銈兌贾溃?!”方奇然目瞪口呆。 周行笑道:“是他們都知道。我與你相同,都被人瞞在鼓里,還多添了條自作聰明的笑料。碧煙姑娘,你說對么?” 被叫破藝名的劉拂毫不慌亂,她早已預料到,只要有哪怕一點提示,周行都能直接猜出自己的身份。 眼見著就剩幾階木梯,劉拂撐著身邊的欄桿,一躍而下。 僅這么一個動作,就讓饒翠樓的碧煙姑娘,重新成為了那個嬉笑怒罵無所懼的劉云浮。 方才處處會面時的疏離與陌生,全部煙消云散。 周行的嘴角不自覺勾起,又強自壓了下去。 繡滿絲蘿的裙擺隨著這一躍微微揚起,又在落地時緊緊蓋住腳面。劉拂抬手將額前的碎發(fā)撫至耳后,向著四人朗然一笑,拱手抱拳道:“瞞了諸位這么久,實在抱歉。” 隨后她的目光移向周行,輕輕巧巧地福了福身:“周公子所言,小女實在不敢茍同?!?/br> 劉拂走近兩步,隔著寬大的八仙桌與三十六道精致菜色,對周行輕笑道:“小女從不曾誤導過公子,這黑鍋可是背不得的。” 她一身輕薄長裙,白玉似的面龐上勾畫著精致的妝容,烏發(fā)如瀑珠玉輕綴,飄飄欲仙風姿楚楚。福身行禮時說不出的違和,開口說話時的神態(tài),又是說不出的瀟灑不羈。 女子姣好的容顏與少年凜冽的銳氣結合在一起,矛盾又契合。 “你倒真沒說過。”周行不怒反笑,再次將矛頭對準徐思年,“徐公子好膽魄,周某佩服?!?/br> 除了劉拂外,其余三人面色都是一變。 蔣存忙攔道:“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咱們與云浮出生入死,今日是她芳辰,你且消消火氣?!?/br> 方奇然亦起身打圓場:“阿行素來口無遮攔,徐兄知他脾氣,切莫見怪。云、碧……劉姑娘,你最是知他……” “碧煙姑娘知我脾氣,自然不會生我的氣。徐公子是他入幕之賓,她自然更加知他。我們二人不論如何,面子的交情上也會過得去——”被蔣存死死壓著,周行也不掙扎,“只是奇然,你若真的心中無礙,又怎會連聲‘云浮’都喚不出口?” 見方奇然啞口無言,劉拂無奈一笑:“周公子有句話說錯了?!?/br> 周行挑眉笑道:“還請碧煙姑娘指教?!?/br> “清倌兒賣藝不賣身,徐公子可算不得我的入幕之賓?!?/br> 她張口既來,直咧咧將自己的身份道明,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宛如一根銀針,“噗”得一聲刺破了周行色厲內荏的外衣。 劉拂笑道:“今日的菜色可是廢了我好大的心思,便是看在我今日生辰的份上,周公子好歹嘗上一嘗?!?/br> 一聲聲‘公子’,刺得在場四人耳中生疼。 揮開蔣存壓在自己肩頭的手,周行垂眸閉眼,胡亂夾了一筷子面前的小菜,塞進嘴里嚼也不嚼直接吞了。 他站起身來,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錦盒,擲在桌上:“席已吃了,周某祝碧煙姑娘仙桂雙好,年年稱壽?!?/br> 說罷便拂袖轉身,意欲離開。 “松風兄,你勞累一天,且上去歇歇。”劉拂站在周行身后,正巧擋住了他的去路,“我與三哥之間的心結不解,怕是年年歲歲,每到今日都無法歡笑了。” 她又撫了撫耳畔碎發(fā),向著周行莞爾一笑:“三哥,好歹最后再給我個面子?!?/br> 此時的劉拂,除了一身女兒打扮外,再與平日沒有丁點不同。 “三哥?” 作者有話要說: 方大:目瞪狗呆 · 說起來,昨天的更新為啥那么多討論cp的? 看得我跟方大一樣,目·瞪·狗·呆 第35章 溫熱 直到徐思年上樓后, 周行仍直直站在那里。 方奇然終于回神,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不如我們也……” “不必。”劉拂偏頭一笑,走近桌旁拎起酒壺,不再當著周行的去路, “我知三位同進同退, 若我真勸不動周公子, 日后恐難再見,能多聚一時也是一時的情意?!?/br> 她余光所到之處,周行筆直如銀槍的身側, 寬大的袖子輕顫了顫。 這反應甚是合她心意。 劉拂翻過四個干凈杯子, 一一斟滿。 清冽的酒水中裹著nongnong梅花香氣, 徹骨芬芳,與月前那次的謝家梅花酒一般無二。 方奇然啞然, 欲要自辨時對上劉拂的目光,突然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少女眼中含笑, 笑意后的堅定卻不容忽視。 看到她的神情,方奇然已明白, 對方的話不過是為了給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全臉面, 恐怕周行不軟下來, 日后四人是否還有把酒相談的機會, 就跟他們的意愿全然無關了。 云浮不是在威脅,不是欲擒故縱,是真的如此做想的。 他們四人的相處,由始至終都是她在做著主導的一方。從初見面時的被其風姿學識吸引, 自家耐不住相交的心;到中間的書信往來只見其字不見其人,驚嘆于她小小年紀博聞廣識;至數日前的上元佳節(jié),不論是文會對論還是火場相救,他們的情緒全被劉拂主導著。 以他們三人的出身,自出生起就從未如此被動過。 因為驟然得知對方的身份,心中不得忽視的那點兒隔閡,此時都變成了緊張。 是女兒身如何?是青樓女子又如何?與她的交情,沒有一絲一毫是銀錢買來的。 方奇然看著面前淡然而笑的少女,很想問問她,十數日前火海中生死與共的情分,難道都是假的? 但此時,并不是他說話的時候。 或者說,不論他說什么,都抵不上周行的一句話。 他突然明白了蔣存為何能如此快地接受少女的身份,身為武威將軍府的少將軍,上過戰(zhàn)場的蔣存不論是直覺還是遠見,都比他們二人要成熟深刻許多。 方奇然嘆氣,拉住想要再次壓制周行的蔣存,向著劉拂攤手,示意一切都交給她做主。 “多謝方公子了?!眲⒎饕恍?,拿起斟滿的酒杯,看向周行,“周公子可還記得這酒?” 方公子,周公子……熟悉的梅香縈繞在鼻端,那日賞梅宴上冰雪之姿的少女也浮現在眼前。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初見那天,或者說,比之那日的一見如故,還要差了十萬八千里。周行喉頭微動,閉目點頭。 劉拂似是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只輕笑道:“因著今日生辰,想著一圓咱們的緣分,我特特從謝二公子那又討了一壇來,唯盼著就算不能坦誠相對,也能有始有終?!?/br> 才軟下來的心被刺得一跳。 周行眼睫微顫,豁然睜開。他直直瞪向劉拂,冷聲道:“所以你是早做好了割袍斷義的準備?!?/br> 一張俊臉冷若冰霜,眼中冷厲幾乎能化作實物直刺劉拂。劉拂卻毫不畏懼,很是疑惑地回望他:“小女只是順著公子的意?!?/br> “我……” 從始至終都未想著要與她斷情絕義。 他只是……只是一想到士子圈中流傳的,那些‘徐公子與饒翠樓國色姑娘情投意合’的話,就被一把無名火燒了腦子。 被少女似笑非笑的疏離目光盯得心中發(fā)緊,周行張嘴想要辯駁,想起自己方才的口不擇言傷人傷己,又緊緊閉上。囁喏幾次都講不出話后,他一把奪過劉拂手中酒杯,就往嘴邊湊。 然后就被一個溫熱綿軟的手背擋住了唇。 “周公子,你是決定與我一刀兩斷了么?!?/br> “阿行!”方奇然側身擋住沖動的蔣存,想要說些什么,又極無奈地嘆了一聲。 這事除了周行自己想通,別人說什么都沒用。 周行:…… 他剛想說話,嘴唇微動便碰到女子滑膩的手背。周行抬手握住少女的腕子,略一猶豫后松開手,隔著衣袖重新握上,將劉拂的手慢慢拉開。 才低頭望向對方,就對上一雙泫而欲泣的眸子。 周行舉杯,仰頭一飲而盡:“方才是我口無……口是心非,還望劉姑娘能捐棄前嫌,莫要怪我。” 一氣將桌上另外三杯也喝個干凈,待他將最后一個空杯重重按在桌上時,已被酒氣熏得面紅耳赤。 劉拂并未立時回話,只拿起酒杯把玩。 氣氛一時凝滯。從未見過周行道歉的方、蔣二人想要上前說情,又想起方才周行所言確實太過傷人,到了嘴邊的話再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