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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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電轉(zhuǎn)間,劉拂已雙手接過帖子。她并不在人前打開,只略看了眼上面清雋的字跡,就恭恭敬敬收回懷中。 那上面的字跡,看著很是眼熟,卻不是宋院長和宋家任何一個人的筆跡。 “那日回去后,我曾向院長描述過你的才貌?!毙∷蜗壬Φ?,“院長對你的墨寶愛不釋手,也極愛重你人品才華。因記著你是出門游歷,怕不知何時便走了,所以特命我送張請?zhí)c你——在金陵的時日,都可隨心去德鄰書院聽講,免得荒廢了學(xué)業(yè)?!?/br> 這話聽來,倒不似是對學(xué)生晚輩,反像是對小友。 是難得的殊榮不假,卻與他們想象中的青睞不同。圍觀書生們將小宋先生的話聽得一字不漏,看向劉拂的眼神和緩許多。 想起許多記述中,對宋院長越年長越灑脫曠達(dá)的評價,劉拂亦在心中笑嘆一聲“古人誠不欺我”。 她雖敬慕對方,但也曾身居高位陪侍天子,自然不會因此惶惑驚恐。 劉拂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收回抱拳置于胸前的手,方才恭謹(jǐn)?shù)膽B(tài)度消失無蹤,笑得極輕松:“能得院長夸贊,學(xué)生三生有幸。只怕日后多有叨擾,還望先生不要見怪?!?/br> 口中用詞雖還尊敬,但她對小宋先生的態(tài)度隨意非常,與其說是晚輩對長輩的態(tài)度,倒更像是平輩論交。 就憑那幾句夸贊,她還真敢將宋院長當(dāng)作忘年之交了。 既與人家老子有了交情,那面對小宋先生這個“小子”時,也就不必守太多禮數(shù)。 哂笑嘲諷一一入耳,劉拂但笑不語,自自然然望向小宋先生。 小宋先生微愣后撫掌而笑:“院長僅憑字跡就能看出你的心性,我與劉小公子對飲整一日,竟還沒能將你看透。果真在識人一道上,我還淺薄的很。” “先生喚我云浮便是。” “既如此……” 劉拂打斷小宋先生的話:“我既還要去德鄰書院進(jìn)學(xué),那先生就還是我先生。私交另算,大禮不可廢,不尊師重道者,又如何寫得出好文章?!?/br> 她劉云浮已與宋院長成了忘年交,自然不會再有師徒名分。該占的便宜要占,該放手的也要早點放手。 在座的都不是蠢蛋,反應(yīng)過來她話中意思,不過是前后時間的事。 劉拂偷眼打量眾人,果見有人面上一松神情一震,明顯已反應(yīng)過來。 趁著這個機(jī)會,劉拂向著滿臉擔(dān)憂的徐思年眨了眨眼,順便給一臉緊張的蔣存遞去一個安撫的目光。 至于周行與方奇然,雖一個一知半解一個蒙在鼓里,卻也不必她去點明。 “只怕今日回去,院長會恨不得早兩日開學(xué),好一見你這小友的真容?!毙∷蜗壬Φ?,“二月初七,掃榻相迎?!?/br> 劉拂毫不猶豫地舉杯示意,然后一飲而盡。 如劉拂所料,之后即便她與小宋先生相談甚歡,眾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再聚集在她的身上。頂多有一二艷羨的目光徘徊在她左右,那些真正有能力一爭的人,全將心思放在了如何在小宋先生面前表現(xiàn)上。 對現(xiàn)狀很是滿意,劉拂拎著一壺酒,在無花無葉的枯林中漫步。 衣帶當(dāng)風(fēng)把酒而詩,極富魏晉風(fēng)骨。 “那日又是淋雨又是吹風(fēng),還以為你今日來不了了?!?/br> 劉拂回眸,笑望周行:“我還以為來的人會是二哥。” 周行不屑地挑了挑嘴角:“那二傻子,還在緊張兮兮地想措辭,勸你換個地方擺生日宴呢。” 劉拂哼笑一聲:“蔣二哥不懂,那天香宴風(fēng)味極佳,錯過可惜?!?/br> 周行皺眉道:“徐兄也不管管你?竟由著你性子胡鬧?!?/br> 還說出這話,可見周行仍舊沒能完全猜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二傻子到底是誰。 劉拂笑道:“他管我作甚?” “你們情深義重,誰愛管誰就管誰?!鼻嗵彀兹罩拢苄袆e扭的神色清晰可見,他抿了抿唇,十分不耐煩地哼道,“到底生死與共了一場,我便好心勸你一句。女兒家名聲重要,萬要小心謹(jǐn)慎,莫落人口舌?!?/br> 顛了顛已空的酒壺,劉拂毫不在意道:“周兄放心,待入了德鄰書院,我定離周兄八丈遠(yuǎn),以免壞了你的名節(jié)?!?/br> “他徐思年不在乎,我又怎會在乎?!敝苄欣湫?,“先謝過劉小公子慷慨解囊,生辰禮晚間再奉上?!?/br> 全不知對方為何生氣,劉拂摸了摸鼻子,目送著拂袖而去的周行漸行漸遠(yuǎn)。 直到周行的身影消失后,她才偏頭看向另一邊。 將酒壺拋給徐思年,劉拂笑道:“我先行一步,接下來的事,還請松風(fēng)兄代為應(yīng)對?!?/br> 這回,輪到旁人注視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 *** 春日雖至,但天依舊黑的很早。 在春日宴結(jié)束后的第三個時辰,金烏已沉沉墜入西方。 方奇然翻身下馬,理好微皺的衣襟,望著面前迎客的清秀小廝,蹙眉道:“云浮府上無人,咱們該派廚娘去整治宴席的……他小小年紀(jì)便來這煙花之地,只怕會亂了心智?!?/br> 周行并不理他,反捅了捅從下午起就一言不發(fā)的蔣存的腰眼:“阿存,想什么呢?” 錯后一步讓兩人先行,蔣存依舊一聲不吭。 “恐是怕護(hù)衛(wèi)最快,漏給世叔知曉,回去賞他軍棍?!狈狡嫒慌呐氖Y存肩頭,笑道,“阿存莫慌,有我跟阿行為你作證,咱們只是來吃席?!?/br> 三人跟在那小廝身后,步入饒翠樓大開的雕花木門。 與他們預(yù)想的不同,樓中清淡平和,并無拙劣的脂粉味與纏人不休的妓子。 方奇然摸了摸鼻子,笑道:“香甜鮮麻,五味俱全,這天香宴名不虛傳,倒真讓人食指大動。” 他走在最前,已能看見坐在正中八仙桌一側(cè)的徐思年。 聽到動靜的徐思年起身,與三人互相見禮。 “徐兄竟早到了。原是我們腳程慢,竟讓小壽星久等了?!狈狡嫒凰南乱煌蝗话l(fā)現(xiàn)引路的小廝已不見蹤影,花樓高挑寬闊的正廳中只有他們四人,“徐兄,云浮呢?” 若此時還未察覺不對,方奇然也白活了這許多年。 就連一直冷著臉不做聲的周行,眼中也閃過一抹驚疑的光芒。 先回頭看了眼自進(jìn)樓后就一言不發(fā)的周、蔣二人,沒有得到絲毫提示的方奇然,再次將視線移向徐思年:“徐兄?” 徐思年嘴角扯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拂稍后便至,三位請先落座吧?!?/br> “哪里有主人未到,客人先坐的到底……” 蔣存打斷他未盡的話,直接將人按下:“奇然,坐。” 徐思年與蔣存對視一眼,抬手擊掌,在原位坐下。 十?dāng)?shù)位身著緋色長裙的少女托著佳肴,依次到來。名滿金陵的饒翠樓天香宴名不虛傳,在座的四人卻都無心于美食。 直到菜品上齊,也沒有一人動筷。后到的三人有志一同,都將目光投向徐思年。而本該負(fù)責(zé)待客的徐思年,卻垂眸坐在那里,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在少女們退下后,樓梯處再次有了響動。 “天香宴全宴共三十六道菜色,須七百一十二道工序,尋常人來此怕無緣全見。你們便干看著浪費(fèi)?” “蔣公子,你不是自來金陵那日起,便一直盼著嘗嘗么?” 第34章 裙擺 便是不知底里的方奇然, 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 八仙桌旁坐著的四人神色各異,方奇然滿面疑惑,蔣存神情窘迫,周行咬牙切齒, 徐思年則是面無表情, 手上不停地開合著一把折扇。 他們誰也沒再看向彼此, 都有志一同地抬頭,望著樓上隱隱綽綽的身影。 可惜在層層雕花欄桿的阻擋下,便是有百步穿楊之能的蔣存, 窮盡目力也只能看清劃過樓梯的藕荷色裙擺。 裙擺上繡工精湛的青翠絲蘿, 一縷縷蕩在眾人眼前。 “不對?!睒翘萆系纳倥诖揭恍? 邊走邊道,“是我記差了……說這話的, 該是方公子才對?!?/br> 她的聲音從三樓遠(yuǎn)遠(yuǎn)傳來,嗓音清潤悠揚(yáng), 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轉(zhuǎn)柔媚,卻是別樣的動人。 這動人嗓音說出的話, 挑明了一知半解者眼前最后的迷障, 也為渾然無覺者更添一份困擾。 關(guān)于饒翠樓天香宴, 三人只在初到金陵時好奇過, 當(dāng)知曉這是處風(fēng)塵花柳勾欄院后,便絕了一嘗珍饈的心思。 那這女子,又是如何知曉當(dāng)日的對話? 若她不在當(dāng)場,又如何能將本來說錯的細(xì)節(jié)快速糾正? 與面色微窘的蔣存不同, 方奇然聞言挑眉,臉上是壓不住的困惑:“姑娘是?” 姑娘緩緩下樓,并未理會方奇然的問詢。 整個饒翠樓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當(dāng)中,無人說話,也無人想要說話。 不論是樓上的少女還是樓下的四人,都有意無意地想將謎底揭曉前的最后一段時間,拉的長些,再長些。 直到少女的裙擺緩緩拂過通往二樓平臺的臺階,周行才第一個收回視線,轉(zhuǎn)頭將目光直直刺向徐思年,打破了這份靜默。 他的臉色極差,咬牙道:“徐兄,劉云浮人呢?” 徐思年置若罔聞,不理人的氣人樣子,與那突然出現(xiàn)的姑娘一般無二。 得不到答案的周行冷笑一聲,霍然起身:“徐兄,既然壽星公不在,那我也不叨擾了。” 他才轉(zhuǎn)身抬腿欲走,就被頭頂飄下的聲音釘在當(dāng)場。 “周公子莫急,還請安坐。” 周行收緊了垂在身邊的手指,僵立在那里。他的脊背挺的筆直,凜凜如月下松。 抬起的腿腳緩緩放了下去。 聽見少女一階階邁下樓來,輕盈的腳步聲仿佛敲打在自己的心頭,讓一顆心又燙又疼,無所適從。 他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方才是想逃的。 逃離不想面對的答案。 原來自己也有怯懦的一天。周行無聲哂笑,垂眸頓首。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日的大火,還有墜落在手邊,卻怎么也夠不到的狐皮斗篷。 一晃而過的,是謝家梅園中迎風(fēng)傲雪而笑的少……女。 “阿行,先坐?!?/br> 蔣存語音平緩,是早已窺得真相的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