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她想了想,答道:“令尊智勇無雙,對付小小蠻族自然不在話下,將二哥放出去溜溜,也屬正常?!?/br> 當然不是猜的。 不過是把自己知道的小細節(jié)全都串成了線,自然而然就得出了結(jié)論。 所謂的方小公子拒婚陳國公之女,因怕被打斷腿而匆匆出京,雖確有其事,但這三位在京中都排的上名號的世家公子,連年都不過便輕車簡行歸鄉(xiāng),就是為了掩蓋蔣存之前的行蹤,好讓他不因受傷而露了先前的人在北疆這件事。 這般大費周章,且讓傷勢未愈的蔣存舟車勞頓,來到遠離京城千里之外的金陵,劉拂能想到的原因再沒有第二個—— 毫無軍功的蔣少將軍,在建平五十二年的北蠻之戰(zhàn)中,領(lǐng)了不止三五親兵,而是真真正正地摔著蔣家軍對敵了。 不然以武威大將軍的性子,作為他身負厚望的嫡長子,蔣存第一次踏上沙場,只會以馬前卒的身份。 若真如此,他若負傷就是保家衛(wèi)國的功勛,萬不必藏著掖著。 而能讓武威大將軍將兵馬交托給蔣存,又能讓祁國公府嫡孫與戶部侍郎嫡幼子共同打掩護,一并匆匆遠離京城的人,僅有那高高在上的獨一個。 也是在猜出這層關(guān)系后,劉拂才明白為何蔣少將軍初次高捷時,會受到與當時軍功完全不同的封賞。 不提那數(shù)不盡的瑪瑙翡翠金銀珠寶,所有封賞中最能體現(xiàn)高祖皇帝對少將軍愛重的,是在掉片瓦便能砸到三個達官顯貴的城北、緊挨著武威將軍府離皇宮不遠處的那座“少將軍府”。 高祖皇帝一貫厚待臣子,賞賜既晚了許多,那更要厚上加厚。 至于高祖皇帝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就要問問,為何建平五十二年便已逐漸收尾的北蠻之戰(zhàn),直到今年九月才在皇太孫代圣上親征后,才正式結(jié)束了。 若非認識了蔣存一行人,若非從平日相處中尋到些蛛絲馬跡,這些被隱沒在歷史背后的真相,劉拂再如何博覽群書也無處得知。 別看高祖皇帝雄才偉略,乃是天下之主,為著兒孫也一樣費盡了心思。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蔣存深吸口氣,又緩緩?fù)鲁?,苦笑道:“你倒是看得起我……?/br> 這話一出,算是默認了劉拂的猜測。 至于劉拂能猜出更深一層的內(nèi)情,完全托賴于后事的發(fā)展,自然不是沒有未卜先知之術(shù)的蔣存能夠猜到的了。 既然她的疑惑全出自街頭巷議,又不曾窺探軍情,便也算不得什么罪過。 任是誰,都無法堵住平民百姓私下的臆測。 心頭大石落下一半,蔣存僵直的脊背也放松些許,疑惑道:“只是你自幼長在金陵,又是如何猜出將軍的決策?” “武威大將軍之名威震天下,便是如我等升斗小民,也時時感念將軍保家衛(wèi)國之恩情,自然將他脾性牢記心中?!?/br> 周行:…… 方奇然:…… 見蔣存面色神情很是古怪,劉拂笑道:“二哥若不信,自可隨手去街上抓個百姓問詢?!?/br> 問什么?問他父親是否真的如此受百姓愛戴? 他又不是念書念傻了! 蔣存的嘴角抽了抽,心道這般諂媚態(tài)度,若他父親真就在面前,恐怕會一章將這溜須拍馬的小人打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突然想起離京前特備叮囑,不許泄露絲毫戰(zhàn)事的蔣存指尖顫了顫。 他突然有些擔(dān)心,以云浮之精明,會不會已經(jīng)猜到了內(nèi)情。 可是就如他方才所言,云浮自幼長在金陵,便是再如何天資過人博古通今,卻也全是書本上的知識和做人的道理,沒理由會通曉京中人事。 心中存了一絲疑惑,向來在友人面前直來直往的蔣存,捏緊茶盞,仰頭將半涼的溫茶一飲而盡。 在一片靜默中,覷到蔣存嘴唇微動的周行突然打斷道:“問到這兒,也就差不多了。你之前說還有一事要向奇然諫言的,是什么?” 向著周行遞去一個感謝的目光,蔣存也應(yīng)和道:“你要問的事我也答了,便來說說奇然的事?!?/br> 劉拂摸摸鼻子,破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是我與大哥間的私事,只怕不好讓你們知道?!?/br> 周行與蔣存:…… 方才一直插不上話的方奇然笑道:“你們且去阿拂的書房等著吧?!?/br> 回應(yīng)他的,是不動如山的兩個人。 劉拂頗無奈的攤攤手,接著道:“想來兄長們近日已有體會,我早前所說的旱情,已是避無可避。” 隨著她話音落地,三人都皺緊了眉頭。 “如今春耕剛過,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且過去三年收成也算不得多好,不然我那窮鬼秀才爹,也不至于名聲不要,為了活命便將我賣進饒翠樓?!?/br> 自那日劉李氏來鬧過事后,劉拂便暗中使人打聽過劉家的情況。 其實劉父能考得功名,且能供得起長子讀書,早幾年的家境也算不得很差。 甚至劉家在位于金陵遠郊的劉家村,還留有十數(shù)畝祖上遺下的良田。 但這些田地,都在劉父年復(fù)一年的趕考,與看病吃藥中賣了不少。 以至于在建平五十一年的又一場大病后,只剩下單薄地三畝旱地。一家子不是肩不能扛就是手不能提,以劉李氏的本事,最多就是收拾收拾屋后的小菜地。 是以劉家的地全都佃了出去,每年收些糧食以度日。 而這幾年收成漸差,別說供著日日停不得藥材的劉父,就連嚼用也有所欠缺。 劉父舍不得待累青出于藍的兒子,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了繼室賣掉即將成人的女兒。 在秀才能夠減免部分賦稅的情況下,劉家尚且如此艱難,其他農(nóng)戶雖不因吃藥花去大把銀子,到底也過上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再受大災(zāi),就算不至于餓殍千里,卻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以眼下的時節(jié),不止農(nóng)戶手中不剩多少糧食,就連國庫中也空得厲害。 方侍郎即便有心提前置辦救災(zāi)兩款,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籌不到多少糧食。 而那唯一可以暫時挪用的,便是北疆的軍糧。 這也是為何劉拂要兜個大圈子,冒著被蔣存砍殺的危險,先將北疆戰(zhàn)事早定這一事實揭露出來。 “可是……謝大人不是已將暫緩春耕的布告貼了出去?” 提議挪借軍糧,一個不小心,就會成了大錯,能避免還是要盡量避免。 劉拂輕嘆口氣,搖頭道:“談何容易呢。農(nóng)戶將田地看作性命,除非有棍棒在身后威逼著,不然哪里舍得在初春將上好的田地荒廢了呢。” 戰(zhàn)事稀疏之時,兵丁自可屯田種糧。自給自足之下,已不需要戰(zhàn)時那般多的糧草。 “若是雨水依舊遲遲不來,只怕到了夏末秋初,百姓家中就再無粒米可吃?!?/br> 今年這場不大不小的旱災(zāi),其實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數(shù)年來低落的收成積攢下來的負面威力一并爆發(fā),這才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可要是早早籌備好救命的糧食,即便今年顆粒無收,也會給人還能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方奇然還在沉吟時,周行先一步表態(tài):“這事,方世叔可與周家一并聯(lián)名上書。想來家中長輩看到的要比咱們深遠許多,只聽他們的就是?!?/br> 待終于被說服的方奇然進屋寫信時,劉拂沖著周行戲謔一笑:“到看不出,二哥還是個憂國憂民憂天下的耿直書生?!?/br> “我既生于富貴,自然要擔(dān)起應(yīng)有的責(zé)任?!敝苄邢袷峭耆珱]有聽出劉拂話中的揶揄般,正色道,“不得不說,暫借糧草是解決此事最好的辦法了?!?/br> 旁人不知,可他們?nèi)齻€或多或少都知道,北方戰(zhàn)事的水分有多大。 正因為三家都深得圣上信賴,才會讓幾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擔(dān)此重任。 他們能得圣上青眼,所知所覺,自然遠非常人。 “沒想到的是,竟是你這個從未見過官場的局外人,想出了最適合的對策?!?/br> 周行自嘲一笑,臉上透出些與言行不合的、真情實感的放松。 眼前浮現(xiàn)周行剛才因過度認真,而顯得嚴苛的臉。 劉拂突然意識到,對方方才突然幫自己說話,并非是發(fā)現(xiàn)了其中有利可圖,而是真的想為黎民百姓解決生死大事。 她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輔佐三代帝王,明明清正廉明,卻因手段太過直接簡單,而在最后背盡罵名,不得善終的男人。 他為國憂,誰又為他憂呢? 透過周行年輕俊美的面龐,劉拂似是看到了那個蒼老尖刻的死對頭。她在他的利齒冷語和威嚴震和下,整整活了十三年。 便是最后擊敗了對方,也再無法忘掉對方盛氣凌人的模樣。 周相被歲月刻下無數(shù)痕跡的面龐上,唯有眉心的兩道最為深刻。 此時劉拂才意識到,在她的記憶中,周默存幾乎沒有笑過。他似乎永遠板著臉蹙著眉,看什么都不順眼,看誰都想諷上一諷。 而周默存僅有的兩次展顏,一次是圣上大婚,一次是圣上得子。 那個男人,若是換一副唇舌,只怕會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 在眾人的抗拒當中,事情到底向著不愿看到的方向發(fā)展了下去。 在金陵大多數(shù)學(xué)館都因百日無雨而人心慌亂的時候,只有德鄰書院還在安安靜靜的進行著課業(yè)。 “你們以后,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成為父母官,治理一方百姓的時候。不論官大官小,不論鄉(xiāng)縣州府,都背負著治下百姓的身家性命?!?/br> “越是遇上大事,就越要處變不驚,及時應(yīng)對,萬不可沒頭蒼蠅般亂撞?!?/br> “只要關(guān)乎百姓安危的,就是大事要事。親力親為做實事,要比呼呵得人人皆知,義憤填膺地滿面赤紅有用千百倍?!?/br> 小宋先生站在臺上,手握本課要講的經(jīng)典,將話說的擲地有聲。 “災(zāi)情尚不嚴重,若糧倉大開,日后若繼續(xù)無雨,又當如何?” “災(zāi)情漸重,朝廷賑災(zāi)糧草難湊,又有大批災(zāi)民到來時,又當如何?” “今日的課業(yè),便是自尋一份自去歲八月至今的米價變化,以時令氣候?qū)γ裆挠绊憣懸黄哒摻簧蟻??!?/br> 當日下午,在外間書生請命開倉放糧時,德鄰書院已在北城門外開啟施粥棚。 而比他們更早的,則是饒翠樓立在東門外秦淮河畔的粥棚。 饒翠樓如今在金陵城的名氣本就很大,在數(shù)位公子富賈爭奪國色姑娘的戲碼之后,更是有了與怡紅、萬花二樓并肩的趨勢。 此次饒翠樓施粥,再次在金陵城中引起軒然大波,數(shù)日之后,已傳遍整個金陵。 城中百姓各執(zhí)一詞,除了大多數(shù)不發(fā)聲者外,有人說善心乃人之本性,亦有人說妓子薄情做戲,更有甚者,嫌那些用皮rou錢賺來的米糧骯臟,對青樓施粥一事不屑一顧。 這些情況全在劉拂的預(yù)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