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書院中幾位先生都被請去輔助閱卷，是以在秋闈期間，德鄰書院自前日起便暫時休課。與約定的不同，謝顯當(dāng)日并未與徐思年同來，直到昨日的入簾上馬宴后，才到清輝院中一同讀書。

    謝顯隨口道：“學(xué)政督查李大人到訪，父親拉著我討教學(xué)問去了。”

    李正賢大人啊。劉拂又搔了搔下巴。

    建平二十七年的榜眼，既不賢良，又不方正，雖說是年少成名，可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多年才謀得學(xué)政督查之位，一朝得權(quán)就剎不住摟財?shù)男牧恕?/br>
    “你們……”

    “阿拂放心，不過是例行公事?！敝x顯道，“畢竟我今年科舉，要有所避忌?！?/br>
    避得好，不然舞弊一事，難免要被牽連其中。

    所幸鄉(xiāng)試不同于縣試，地方官員僅有輔助之責(zé)，即便之后舞弊案事發(fā)，金陵一眾父母官也不過吃個掛落，并不會于仕途有太大的影響。

    劉拂敲了敲桌子，當(dāng)先進了書房。

    ***

    八月初八，主考官于貢院內(nèi)出題印刻，考生們于貢院外點名。

    寅時正，將幾人送至規(guī)定的地點，劉拂使人將馬車駛得遠些，吊起車簾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白衣書生，長袍葛巾，從白頭老叟到十六少年，無一不是文質(zhì)彬彬精神抖擻。

    她雖看不清楚，卻能猜出他們的心情是如何的忐忑緊張。

    可惜的是，他們今日的忐忑心情，注定了要在月余后再來一次。

    再望一眼摩肩接踵的人群，知曉他們要到三日后才能出來，而且方奇然等人因到的略晚，如今排在隊伍尾端，并未與徐思年謝顯二人在一處，想來他們也不愿自己看到脫衣待檢的模樣，劉拂也不再等，放下車簾命人回去，隨著馬車嘚嘚的聲響，遠離貢院。

    雖然不想承認……可是無法參加科舉，實在是她此生憾事。

    不過不必再經(jīng)一次上窮至發(fā)下至膝的檢查，不必被軍士反復(fù)摸查，不參加科舉也就不參加了。

    在僅有自己一人的車廂里，劉拂下意思摸了摸胸前。

    并未被長期間捆縛住的地方，比之前世多了許多女孩兒家該有的味道。平日里不曾多在意的劉拂突然想起昨夜沐浴時偶一低頭間看到的樣子，臉上不覺一燙。

    她略略撩起車簾，讓早起尚算得上清涼的風(fēng)吹過臉頰，褪去臉上的熱度。

    平日里的女子衣衫首飾胭脂，都沒有此刻更讓她清晰的認識到，她如今已恢復(fù)了女兒身，是個真真正正的姑娘家。

    “快些回去?！眲⒎鞣畔萝嚭?，輕聲道，“今日真熱?！?/br>
    ***

    八月初九，今科鄉(xiāng)試正式開始?？忌谧蛉斩家讶胱撩魅粘跏拍芙痪沓鰣?。接下來，要到八月十六才正式考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往年有些興奮過度的考生，甚至有在貢院里憋了三天后，還能有精神登樓賞月。

    不過建平五十四年的八月十六，沒有月亮。

    烏云蓋頂，大雨將至。

    “得虧了不是昨兒個下雨，不然那號舍得被水泡住。”蔣存抿了口酒，輕輕吐出胸中濁氣，“眼見著要變天了，回屋多加件衣裳？”

    站在檐下抬頭望天的劉拂回頭輕笑道：“來了？”接過蔣存遞來的酒杯，一口悶盡，“暖了?！?/br>
    這是她特意從饒翠樓搬出來的菊花酒，望日驕親釀，甘醇芬芳。

    菊花酒本是中秋夜佐著秋蟹配著月光喝最好，中秋在秋闈的緊張氛圍中度過，劉拂只與陳家兄妹偷偷潛回饒翠樓，陪著望日驕與春海棠吃了頓小巧精致的中秋宴。

    今日劉拂早早來了方奇然等人同住的別院，在見著他們除了疲累外并無異常，以及聽聞謝顯并未被抬出去外，劉拂便攆了三人去休息，自己在這處算得上極別致的小園子中獨個賞著夜色。

    晚些時候見著變天，她就溫了壺酒，卻沒想到除了陳遲外，還能有人與她同飲。

    劉拂回到屋中，將一直放在爐上的酒壺拎了出來，先替自己滿斟一杯，后替蔣存添了點。

    “看來二哥今日，是準(zhǔn)備留下驚世大作了?！彼肫鸪跻姇r的情形，忍不住調(diào)侃道，“可見是在考場上沒寫夠?！?/br>
    蔣存也不惱，只垂眸笑道：“你莫笑我，今日到蠟盡前我才落下最后一筆，不然也不會讓奇然他們在外面多等那么久?！?/br>
    “他們還在睡？”

    “想是累壞了。”蔣存想起一事，忍不住猶豫道，“奇然還好些，倒是阿行，這幾夜都沒好好睡過?！?/br>
    自他們回來后只打了個招呼，便哄他們?nèi)バ菹⒌膭⒎饕荒橌@奇。

    以周行那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心思，竟會在小小鄉(xiāng)試的最后一場，緊張到睡不著覺？

    “他……”蔣存的話音打了個幾不可查的停頓，到底用暗藏試探的目光望向劉拂，“你沒發(fā)現(xiàn)，他回來后一直躲著不見你么?！?/br>
    劉拂便是知古知今知未來，也猜不透這是怎么回事。

    “阿行被分到了茅房旁，別說睡覺，連飯都沒吃下兩口?！笔Y存緊緊盯著劉拂，“他在回來的車上，便急匆匆換了身衣裳。”

    貢院的號舍全是隨機分配，便是閣老之子也有可能分到糞號，一般在這個風(fēng)水寶地的，別說出色發(fā)揮，不被中途抬出來就算好的。

    更何況，這還是秋闈暖日，與冷冰冰的春闈不同，味道更要濃郁十倍。

    恐怕這九日一過，周三公子能瘦上兩圈。

    也難怪她當(dāng)年閱覽建平五十四年的鄉(xiāng)試記錄時，并未看到過周行的名字。想來那處處精致的公子哥兒，經(jīng)此一役后，在下次都沒能緩過神來。

    劉拂忍俊不禁，噴笑出聲。

    隨著她的笑聲，蔣存提起的心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了下來。

    劉拂笑過后，又望了眼烏云滾滾的天空：“大雨過后，說不得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哩?！?/br>
    蔣存瞬間放下自己的小心思，眸光微閃，正色道：“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哥他啊，終于要體會到做我們靠山的好處了?！?/br>
    劉拂轉(zhuǎn)著杯子，微微挑起唇角。

    此事并非出自派系之爭，能夠搶占先機，主審秋闈舞弊案，方奇然之父一心想做孤臣直臣，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

    置于受盡糞舍折磨的周行……她總會壓著他上場的。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蔣二與周三一人一秒

    第71章 無望

    這天晚上, 只有蔣存一個醒來。

    兩人把酒臨風(fēng)，可惜無月無影，難以對影成五人。

    劉拂的一壺壇好酒，全便宜了少將軍。不過因著她并未備紙筆, 是以這世間少了篇蔣少將軍的絕世佳作。

    待得大雨落下, 兩人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 劉拂看過五人默寫出的答卷，并未作出點破，而是直接布置了新的題目。

    “棄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眲⒎鲾埿溲心? 一筆不斷, 揮毫而就，“今日, 就以晁錯大夫《上書言兵事》中的‘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躍, 則悔之亡及也’為題，來做一策論?！?/br>
    “為什么還要……”

    莫說早已受盡折磨苦不堪言的蔣存, 就連方奇然、周行與徐思年三個尚還算得上游刃有余的人來說, 也不啻于一場噩耗。

    劉拂露出惋惜的神情, 無奈道：“因為你們前頭十日吃的苦頭, 說不得都要成為一場空?！?/br>
    “什么？！”

    “阿拂，此事不可玩笑！”

    “云浮，慎言……”

    十年苦讀，只為一朝高中。在號舍里的九日光陰, 代表著他們自幼年蒙學(xué)以來全部的努力。重考一次聽著輕巧，可因著非自身能力不及的原因，將一腔心血化作泡影，心智不堅者說不得要自此一蹶不振。

    此話若非是由劉拂口中說出，若非是六人已經(jīng)相熟非常，只怕會引起一場單方面的毆斗。

    可事實上，他們五人會如此激動，也是因為這話是出自劉拂之口。

    即便還不知道原因，他們已無原則的相信她所言非虛。

    不然以五人的心性，恐怕只會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劉拂暗自打量，以免五人的丁點兒神情變化?，F(xiàn)在的氛圍與她設(shè)想的差不多，卻要更加慌亂些。

    到底是少年心性，還沒有久居官場的老成。劉拂在心中嘆了口氣，默默將少將軍左都御史等人已降了不知多少的光輝形象，調(diào)得更加親切可人些。

    不過還未真正踏入官場的年輕人，能多些熱血與激情，換個角度來說也是件好事。

    此時不自覺用官場識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眾人的劉拂并沒想到，這五人能毫不顧忌地露出全部心意，亦是因為對她全部的信任。

    少年心性，直接又真摯。

    幾息后，如劉拂所料，頭一個反應(yīng)過來事有蹊蹺的人是方奇然。

    與一心苦讀的其他人不同，作為饒翠樓的靠山，曾在打探消息一事上與劉拂有過深入交流的方奇然攔下眾人，當(dāng)先問道：“云浮，你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他問得毫不遲疑，直擊要點。

    在方奇然嚴肅的表情下，是第一次體會到青樓楚館妙用的恍惚。

    怪不得說美人鄉(xiāng)是英雄冢，科舉這般舉國重事出的紕漏，頭一處發(fā)現(xiàn)端倪的地方，竟是出自銷金窟。

    周行蹙眉道：“可是前日.你回樓中慶中秋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

    本以為第二個反應(yīng)過來的會是徐思年，沒想到周行會接話的劉拂點了點頭，改了改對他的評價。

    除了謝顯外，其余二人亦是人精，在聽到周行的話后也醒過神來，只按捺下焦躁的心情，緊緊瞅著劉拂。

    百思不得其解的謝顯瞪圓了眼睛疑惑道：“阿拂，你快講講，他們怎都一副猜到的樣子？”

    忍住揉謝顯腦袋的沖動，劉拂將之前就想好的托詞講出：“我前日去尋驕兒與海棠jiejie時，恰zx好路過包廂，聽見客人的議論?！?/br>
    “我聽著他們在青樓談書論道，就忍不住立下腳步傾聽，本想著是個風(fēng)流有趣的人物，也好湊個有緣千里來相會的典故……誰想到卻是個酸腐，不知從哪里得了筆天降之財，沒想著填補家中辛苦供他讀書的女眷，反倒是來了饒翠樓吃宴……”劉拂面上滿是不屑，“他反反復(fù)復(fù)念叨的，正是自己就‘君子之于天下也’一句如何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想出個極討喜深刻的立意?！?/br>
    謝顯驚呼道：“君子之于天下也？這不是最后一場的題眼么！”

    連他都發(fā)現(xiàn)不對，其余幾人早已皺緊了眉頭，他們也不插話，一邊苦思冥想，一邊聽謝顯與劉拂一問一答。

    “他做得可好？舉人……已得了功名的舉人，想來不會太差？”

    劉拂點頭道：“我雖只聽了兩句，但不得不說，立意確實新穎奇妙，堪稱上品?！?/br>
    她的手指一一滑過桌上的紙張，那是無人默出的答卷。

    “僅從破題角度來看，當(dāng)可比肩大哥與松風(fēng)兄，靈氣略遜于顯二哥，但相較于二哥與三哥來說，已是剩了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