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晉江書院篩選分為兩步,一為策論,二為急辯。 策論所出之題,多為淺之又淺的題目;而急辯所問之事,也多為坊間新事,當下時政。 看上去簡單非常的選拔內容,最后得以進入書院讀書的人,卻是各形各色各類資質者皆有,亦有那等天賦極佳急智巧辯頗有才名者,反被黜落。 當她領著謝顯游走于街頭巷尾,于留京學子之中得出一份沒能入學的學子名單后,按著對于其中一些人的記憶再三比對,才得出一個結論: 晉江書院擇生,選的是心正筆正旁無雜念之人,凡是日后有蠅營狗茍鉆營站隊之行為的,都被篩去。 文章與字,便可初步堪德人品是否端正。 快問快對,則可化去偽裝,得見真心。 輕輕將筆擱在硯上,劉拂輕舒口氣,在吹干墨跡后,十分閑適地環(huán)顧四周奮筆疾書的學子。 “劉公子,可是答完題了?” 劉拂點頭,將答卷雙手奉上。 她站起身來,不著痕跡地動了動略酸的腿腳。隨著侍者走至門邊,正準備安靜離開時,卻被滿臉笑意的侍者喚住。 “劉公子,山長請您一敘?!?/br> 第115章 終身 跟在仆侍身后, 劉拂穿花過樹,步履從容,悠閑自在。 此時晉江書院的庭院布局,與她當年來訪時相差極大, 處處都是江南特有的山石亭臺, 幾乎不見北地的特色。 不知是因為南派園林都有相似之處, 還是因為旁的什么原因,明明是與后世完全不同的園子,劉拂卻覺得莫名熟悉。 她一邊思索, 一邊前行, 面上看不出絲毫不對。 仆侍推開半開的門扉:“劉公子, 您請進。” 劉拂鼻翼微動,輕笑點頭提袍進門, 一句話都沒多問。 院中除了一個盤膝坐在蒲團上烹茶的老者外,再無旁人。茶香裊裊, 直入青云。 “劉姑娘?!蹦抢先寺劼曁ь^,十分慈愛地指了指對面的蒲團, “請坐?!?/br> 對于對方叫破自己身份的話語, 劉拂恍若未聞, 行禮的動作恭敬標準:“晚輩劉拂, 見過薛老先生?!?/br> 見她不驚不怒面無異色,老者捻須點頭:“姑娘不必多禮,不知老夫可否倚老賣老,稱小友一聲云?。俊?/br> 劉拂抿唇一笑, 盤膝坐好:“是晚輩的榮幸?!?/br> 晉江書院山長薛懷安,乃當世大儒,當今三請其入朝,直至建平四十三年才告老乞骸骨,之后便領著圣上賞賜,于城北這處山上建書院,育英才。 若她沒記錯,薛老先生今年該有八十五歲高壽了。 在進院之前,劉拂本以為想要見她的會是薛老先生的子侄。 “小友不必拘謹,只當老夫是家中親長便是?!毖献栝_劉拂伸來的手,親自斟了兩杯茶,“老夫這把年紀,最喜歡的便是看著小丫頭小小子歡笑無拘?!?/br> 劉拂低頭,輕笑道:“薛老如此,那晚輩只能聽命了。” 從“薛老先生”到“薛老”不過兩句話的時間,兩個字的功夫,兩人的關系就親近了不少。 伴著茶香陣陣,他們隨口閑談,從杯中香茗聊到武夷山頂的大紅袍茶樹,從沿海漁民捕魚趣事,聊到建平三十五年的關中大旱。 自然而然的,說起了一年多前的那場雨。 “小丫頭膽兒大?!?/br> 劉拂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不如老人家?!?/br> 當年關中災情,面前的老頭子亦是靠著出泥的“祥瑞”,替圣上穩(wěn)住了躁動的百姓。 見劉拂毫不客氣地將事情應下,薛老先生長出口氣,失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br> 與方才表現(xiàn)的自信張揚不同,劉拂面對這樣的夸贊,反倒謙遜不少:“若無先生等在前引路,亦無我等小輩動作的余地?!?/br> 都說前人栽花后人乘涼,在真真切切的栽樹人面前,劉拂斷不敢放肆不恭。 薛老先生搖頭嘆道:“卻是不同的?!?/br> 劉拂聞言,握著杯子的指尖顫了顫,緩緩收緊。 她想著借故遠去西北的蔣存,想著幾乎與家中反目日后更是背上六親不認名號的周行,不由輕嘆口氣。 眼前的局勢,確實與薛老先生當年不同。 當年太子驟然病逝,皇后大悲而去,好不容易撐住了喪子之痛的圣上驟然失了感情甚篤的結發(fā)妻子,在天災乃降罰的謠言下大病一場。 而在那時,同樣有心存不軌的皇室宗親,意圖不軌。 若非太子妃有孕,或許大延已改朝換代。只是當年不論兵權還是民心,全在圣上手中,那些宗室便是心存歹心,也翻不出天去。 只是如今……太孫孱弱,圣上老邁,當年沒來及出手陰差陽錯保全自身者,心中的欲.望難免再起。 與戰(zhàn)火再起的民不聊生相比,執(zhí)掌天下的至高無上太過魅惑人心。 “薛老的話說的明白,云浮也不敢再遮遮掩掩?!眲⒎魇掌鸨P起的腿腳,端正跪坐著,“我雖小小女子,心中卻有萬物蒼生,所求從不是一己安康?!?/br> 從薛老先生將她獨自喚來,并叫破她身份起,劉拂就知道,她所思所想都不能再瞞,對方與還未長成的周行、方奇然不同,是切切實實在官場沉浮了數十年,心如明鏡有大慈悲大智慧的人,與其因一時隱瞞而多生事端,不如坦白。 隱去安王名諱,絮絮將意圖迷惑的百姓與江南科舉舞弊案兩件事中的細節(jié)說出后,劉拂輕呼一口氣,只覺一直壓在心底的石頭輕了許多。 安王謀逆一事,從不曾在史料上有過只字片語,劉拂雖知此事最終會圓滿解決,卻怕因她這個變數,而將事態(tài)變得復雜,生出什么枝節(jié)。 之前借著謝知府、徐同知甚至方、蔣、周三人之口,暗暗將謀逆一事指向安王,可是其中所隔不止一人,讓她難免憂慮。 直到今日……劉拂唇角溢出一絲笑意,只覺得杯中茶水比之方才,更甘醇了許多。 不必拐彎抹角,可以直言不諱的感覺,真好。 “你這丫頭。”從未想過劉拂會如此直接,薛老微愣后啞然失笑,“你放心,這些話,老夫會一字不漏的上稟圣上。” “多謝薛老?!眲⒎麟p手扶膝,垂首行了個古禮。 所謂一字不漏,自是將她不愿攀龍附鳳,從不曾想借“龍女”之名圖謀名利之心全部上稟。 如此一來,她與皇太孫相處時,也能更自在一些。 “云浮,你這一謝,怕是有些早?!毖舷壬眄?,含笑道,“書院有幾位先生因外放為官而辭了館,其中若有你擅長的科目,再謝老夫不遲?!?/br> 自覺今日已圓滿非常的劉拂再收不住微訝的表情,圓睜的眸子惹得老先生呵呵笑出聲來。 薛老先生笑得十分慈和:“看你如此神情,莫不是之前在眾位大人面前許下的‘桃李滿天下’之言,只是一時興趣么?” “怎會!”劉拂跪坐得愈發(fā)端正,“晚輩所言,句句發(fā)自肺腑?!?/br> 她前世雖以廿五之齡成太子師,除了自身學問外,更深一層的原因來自于忠信侯的爵位,與自幼隨王伴駕的情分。劉拂雖發(fā)下宏愿,卻知以今世的身份,怕是要終自己一生才能達成愿望,完全料不到能在年輕時得此機緣。 更何況是做晉江書院的先生。 “年輕姑娘,就是要有如此朝氣?!?/br> 薛老先生玩笑過后,正色道:“院中學子雖品性端正,但難免有自矜自傲者。以你年歲,能否服眾還要憑靠自己?!?/br> 劉拂點頭,毫不遲疑地應下:“山長放心,云浮定不負您所望?!?/br> “老夫拭目以待,只盼你莫落了老夫愛徒與徒孫的舉薦之情?!?/br> 劉拂挑眉,靈光一閃間終于想到為何覺得書院構造熟悉:“您與宋先生?” “德鄰書院宋理,正是老夫催出的桃李?!毖舷壬眄?,“至于那徒孫,還未有點名聲,不提也罷……云浮,其余先生之位,你可有能薦的?” 他頓了頓,低聲道:“今年的學生中,特別的不少,先生們自然也不能例外?!?/br> 在細問過所差科目先生后,劉拂點頭薦了個人。 “徐松風單經論一道乃江南士子中的魁首,便是宋先生也贊不絕口。” “至于晚輩,年幼不敢自大,便選六藝一科,以免見識淺薄,誤了學子終身?!?/br> *** 從院中走出后,一想起薛老先生震驚莫名的臉,劉拂便覺得身心雀躍,連步履都歡快了不少。 當她走回外院應試學子們匯聚之處時,步伐才緩了下來。 望到周行等人所在后,劉拂唇角含笑,大步走去。 “哎呀!——” 不小心撞到人的劉拂大驚,急忙忙低頭,見對方將要摔倒時伸手去拉,已來不及。 “這位……”當看清對方是個小不點兒后,劉拂微訝,忙上前將人扶起,“這位……實在抱歉的緊?!?/br> 周行等人已看到這邊的狀況,趕了過來:“阿拂,沒事吧?” 劉拂勾起的嘴角幾乎要壓不下去,她輕咳一聲:“我無妨,倒是這位小……咳……可有摔著?” 第116章 親眷 在看到被撞倒于地的人后, 別說是喜怒都形于色的謝顯,便是素來沉靜的秦恒都忍不住露出個驚訝的表情。 那一身書生長袍梳著小小發(fā)髻的,與其說是少年,不如說是個孩子。那孩子看似七八歲年紀, 單薄羸弱, 面色微白, 與晉江書院很是格格不入。 以他才到劉拂胸腹的高度來看,方才遠望時沒能看到對方,一個不經意將他絆倒, 確實不是故意的。 在方奇然的示意下, 一眾人中年歲最小的謝顯上前, 替那孩子拍打起身上的灰塵。 “可摔壞了?”劉拂彎下腰,壓低的聲音里透出平日從未有過的溫柔, “小、公子,方才是劉某一時不察, 才撞傷了你,實在抱歉的緊?!?/br> 小少年本想伸手撐住摔疼的腰臀, 當看到劉拂眼中的歉意與溫情后, 又僵硬地將手放了下來。 他不愿喊痛, 緊咬著牙關, 一張小臉忍得煞白,連額角都沁出細密密的汗珠。 劉拂見狀,抬手止住謝顯的動作,再三思慮后深吸口氣, 將人半抱起來:“你是哪家公子?院外可有家丁隨侍?咱們尋個大夫看看傷情可好?” “豎子無禮!你!你放我下來!嘶——” 對上那張大驚失色的臉,劉拂輕笑一聲,又使力將人往上提了提,以免壓著傷處。 “莫亂動,再摔著就不好了?!眲⒎髌策^頭不看懷中孩子,直視前方,大步而行,“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若再撲騰下去,只怕看過來的人要更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