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在周行的目光盡處,張軒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乃六藝之最大弊端。以我之年歲,自然不能融會貫通?!绷⒂诟吲_上之的劉拂負(fù)手而立,說出自己的不足之處時神情坦蕩,不帶絲毫遮掩。 “不過么……”劉拂輕笑一聲,“所謂立賢無方不拘一格,山長既任命我為這門科目的先生,自是因為——于此六藝上,先生我定強過你們許多,堪為師長。” 她笑容和煦如春風(fēng),話語卻狂妄如烈日。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眼見著一個年歲與自己相當(dāng)甚至是小上幾歲的少年如此口出狂言,便是泥人也要起了三分火性。 更何況,站在臺下的一眾人中,怕是沒有一個菩薩心性的。 “山長明斷,學(xué)生等不敢置喙?!敝熬蜐M面傲氣的一生拱手出列,舉止有禮。 “且住?!眲⒎髦毖缘?,“這位學(xué)子,在與先生說話前,是否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 那學(xué)子一滯,卻也只能耐著性子再次行禮道:“學(xué)生葉敬元,見過先生?!?/br> “葉同學(xué),你繼續(xù)。” 葉敬元:…… 慷慨激昂的發(fā)言被半途打斷,提前醞釀好的氣勢全被熄滅,還讓他如何繼續(xù)。 幾息之后,重新理順了思路的葉敬元才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先生才高,學(xué)生自愧不如。只是人生苦短光陰必爭,雖然先生已將六藝一科種種優(yōu)點講清可到底與舉業(yè)無太大關(guān)隘。還望先生……給我等一個心服口服。” 與方才相比,話語中的傲氣與似有似無的咄咄逼人,已消失不見。 劉拂搖頭失笑:“讓你們心服口服,倒也容易?!?/br> 她話說得輕輕巧巧,更加惹人上火。除了周行等人,其余學(xué)子腮幫都鼓了一鼓。 眼見氛圍正好,劉拂輕咳一聲,正色道:“既如此,不若來比一場。你們選個題目,挑個代表。只有一點,不論誰輸誰贏,今日之事,都不許散播出去一字一句?!?/br> 整個書院不論先生還是學(xué)生,對她服氣的,僅有先前已上過六藝課的三十余人,連帶上山長與劉拂自己,再加上周行、方奇然、秦恒、謝顯,也不足四十之?dāng)?shù)。 要是讓他們將事情泄露出去,她還如何當(dāng)頭一棒,壓服其余人等呢。 一直沒有作聲的陳秙突然站了出來:“早前先生說,今日要教我們詩樂,不如就以此作比?至于人選,我推致雅兄?!?/br> 說罷便向著劉拂介紹起來。陳秙口中的“致雅兄”,正是張軒。 因陳秙本人學(xué)識不凡,其父又是建平三十九年的二甲進(jìn)士,是以他在午班雖不如周行等人風(fēng)頭強勁,易不如張軒久在晉江書院,但說出的話只要理正,就很少有人反駁。 在他的引薦下,其余人等很快就認(rèn)定了張軒這么個代表。 其實不論他開不開這個口,人選早在葉敬元站出來時就已確定,而陳秙的插話,則是免去了三清三推的流程,直接將張軒推到人前。既遏制了他的風(fēng)頭,亦給劉拂留下了一定余地。 劉拂含笑向他點了點頭后,擊掌道:“如此,各位請去琴房挑琴吧。待切磋之后,也好立時開課?!?/br> 早前因抬琴一事第一個出頭的吳灝瀾啞然呆立:“先生……抬琴的動作實在不雅,怕是有辱斯文……” 今人所用七弦琴,既寬且重,平日里挪移多為兩人共抬。 此時依劉拂之意,自然是各人搬各人的,不論是平抬還是抱攬,對這班文弱書生來說確實很有難度。 劉拂挑眉:“有辱什么斯文?是辱沒了你身上的文生長袍,還是辱沒了文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她板正了臉色,厲聲道:“莫被什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話傷了心性,需知高的是‘讀書’,而非‘讀書人’!” 不止吳灝瀾,其余人都愣怔當(dāng)場。 他們心中有千言,想駁對方“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卻不知為何一字都說不出口。 見眾人臉色變幻,確是在細(xì)細(xì)思索,劉拂這才輕嘆一聲:“你們可忘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諸位都非蒙學(xué)幼兒,想來《大學(xué)》所言,早已一句不漏的記下?!?/br> 明明是在花鳥宜人的室外,卻靜得除了微風(fēng)窸窣再無旁的聲音。 短暫的靜默后,是周行打破了沉寂。 “先生。”周行拱手道,“我去為您搬琴?!?/br> 方奇然亦出列道:“劉昌年幼,他的琴便由學(xué)生來搬?!?/br> 劉拂點頭:“多謝。” 二人與謝顯秦恒才跨出幾步,一直站在前方不曾多言的劉昌便跟了上去,遠(yuǎn)遠(yuǎn)拋回一句話:“學(xué)生自己可以?!?/br> 望著四大兩小背影,劉拂唇邊溢出一絲笑意。 實話實說,就讓皇太孫自己動手一事,劉拂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是真未想到秦恒會如此自覺自愿。 她回眸望向仍立在遠(yuǎn)處的眾人:“你們呢?” 這話其實問的頗沒意義,一堆十幾二十三十歲的青少年,哪里能被一個孩子比過去? 第119章 夸獎 一張品相上佳的七弦琴, 需鹿角霜與大漆各二斤三兩、三斤五兩重老杉木為底板、一斤八兩重的紅桐木經(jīng)精雕細(xì)刻后為面、再輔以一斤一兩重的配件,共約十一斤余。 琴身通體漆黑,頭寬尾窄面圓底平,頭重腳輕近乎半人高, 極不好拿。 周行雙手平伸于兩側(cè), 托著兩張琴穩(wěn)穩(wěn)從遠(yuǎn)處琴房走來。他身后的方奇然卻沒那么瀟灑, 是用一臂夾著琴身,另一臂抬著琴頭,與小劉昌共抬一張。 至于謝顯與秦恒, 則是老老實實環(huán)抱著木琴正中, 一步一挪。 謝二公子娘胎里帶出的體虛, 在蔣少將軍將近三年的日日督促下,也變得強健許多。而皇太孫看似柔弱, 但依宮中規(guī)矩,拳腳騎射都在課程范圍之內(nèi), 搬琴雖有些吃力,倒也能夠支撐。 其余子、午二班的文弱書生卻沒這般好力氣了。 看著他們衣衫不整面紅耳赤氣喘吁吁的模樣, 遠(yuǎn)遠(yuǎn)望著的劉拂有些想笑, 又強忍了下來。 方才吳灝瀾說的沒錯, 確實是有辱斯文極了。 但她要的, 便是讓他們狠狠地丟次臉面。 不多時,周行便已走到了亭前。他人高步大,很快便將方奇然等人都拋在身后,是以此時站在劉拂面前的, 就只有他一個人。 “阿拂?!敝苄醒鲱^,細(xì)細(xì)望著劉拂,“你看看這張琴可順手?” 他將自己的琴放下,雙手捧著那張精心挑選出的瑤琴,高高舉起至劉拂面前。 周行目光灼灼,一雙黝黑如潭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滿滿的只有一個人影。 劉拂被那汪碧潭中醇厚的情意吸引,一時竟難以自拔。手指無意識地?fù)嵘锨傧?,不?jīng)意地了下琴弦,散音渾厚深遠(yuǎn),幽靜怡人。 遠(yuǎn)處左搖右晃一步一挪的學(xué)子們兀地抬頭,向劉拂的方向看去。 “可還好?” 當(dāng)琴聲消散后,周行保含著期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還好么?當(dāng)然好。 劉拂目光微閃,終于移開了視線,低聲贊道:“不錯?!?/br> 不過簡簡單單兩個字,余光中周行臉上的笑容就已綻放開來。劉拂不知為何,嘴角也勾了勾。 兩人相對而立,一人捧琴一人靜立,任是誰看去,都只會覺得其中再插不下第三個人。 同樣在琴音響起后就望向劉拂的方奇然停下腳步,輕嘆口氣。 被他帶著同樣停下的劉昌疑惑抬頭:“方世兄,小先生的技法不好么?” “不,自是好的?!狈狡嫒挥謬@一聲,“我只是可惜,你蔣世兄不在此處?!?/br> 見劉昌臉上疑惑更深,方奇然強笑道:“不必糾結(jié),再過幾年,你自然而然就懂了?!?/br> 他如此說著,抬琴的手更用力些,卻未再進(jìn)一步。 走在最前面的方奇然停下腳步,其余因方才琴音而變色的學(xué)子,也老老實實立在遠(yuǎn)處。 對他們的注視恍若無覺,劉拂只覺得被周行炙熱的視線燙得莫名心慌。 她輕咳一聲,手指再次撫上琴弦:“圣人推詩樂陶冶性情,做《綺蘭cao》等曲怡情養(yǎng)性,今日選這仲尼式,正合我意……” 話未說完,自己便先笑了起來。 所謂此地?zé)o銀三百兩,愈遮愈露怯,正是如此。以周行素日的脾性,今日怕是要被好好笑話一通了。 劉拂含笑回轉(zhuǎn)視線,再次對上的,卻不是她想象中周行常有的嘲弄神情。 “你……”劉拂瞠目,張嘴欲言。 “你喜歡就好?!?/br> 周行輕笑一聲,溫柔如水。他定定又看了一息,才放下一直高舉的雙手,走上臺階彎腰將琴放在蒲團(tuán)前的案幾上。 在他擺好瑤琴直起身來后,臉上的笑容與眼中的喜色再也收斂不住。 與劉拂相背而立的周行抬手,按了按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若非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只怕會錯過那一閃而過的羞怒。 本以為等候阿拂開竅的過程要經(jīng)受九九八十一劫,沒想到機緣竟來得如此快。 若非是在書院之中,若非身后有那許多礙事的書生,他幾乎要忍不住再逼近一些。 周行撫著胸前的手微微施力,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要見好就收,千萬不能急進(jìn)……他已得天眷顧了。 *** 兩人間的千回百轉(zhuǎn)只在周行心中,與劉拂的一時恍神里。 全場除了方奇然外,只有謝顯看出丁點端倪,為他仍在金陵的好友徐思年掬了把同情淚。 其余人等,在久候等不到第二聲琴響后,都將視線移向了同樣累得面紅耳赤鬢發(fā)微亂的張軒。 陳秙往上提了提險要滑落的琴,輕笑道:“看不出先生年歲雖輕,琴藝卻是極好,致雅兄技藝高絕,難逢知音,想來此時很是歡喜吧?” 張軒天資非常,只是時運不濟(jì),所以一直未能金榜題名。 此時碰到個歲數(shù)小小天賦更強于他的,張軒歡不歡喜天知地知,在場眾人皆知。 “張同學(xué),琴可趁手?” 張軒腰桿挺得筆直,點頭道:“回先生,這琴是我往日慣用的?!?/br> “如此就好。”劉拂正色道,“我既為人師長,自不好占你便宜,是先是后,張同學(xué)你自選吧?!?/br> 先者醒人耳目,后者對比鮮明,不論先后,都各有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