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周振捻須, 笑得極其和善,看不出一絲不喜的意思:“拙荊臨去前, 最為惦念的就是默存,如今能在靖寧侯府替默存加冠, 想來拙荊在天之靈也可得安慰。” 配上微紅的眼角, 端得是一副愛兒愛妻的好樣貌。 可在場除了年歲尚輕的小輩們, 又有誰不知道祁國公當年寵妾滅妻, 生生逼死祁國公府人姜氏的事。 人們的視線,不可抑制地游移到了重新序齒后的新周三公子身上。 jian生子的年歲比嫡長子還大幾個月,說周振愛重妻兒,傻子才會相信。不過看在皇太孫的面子上, 想來他要收斂許多了。 只是不知道,那姓鄒的外室,還能不能如常進門。 老大人們滿心盤算,帶著看笑話的心思推演著祁國公府的陰私家世,試圖在其中找尋可為自己所用的地方。又含笑望向受禮的周行,向這個剛剛成年的青年人致意最深厚的祝福。 至于他們的視線有沒有穿過跪立的周行滑向皇太孫的衣擺,就只有自家知曉了。 “嘿!秦公子怕是不懂京中的規(guī)矩,這贊者的活,哪能兩個人做呢!” “小公子請個金陵人,怕是也不懂我們京城的禮儀,不如請我等來呢~” “默存兄,你覺得如何?莫不是覺得我等比不上這位劉小公子?” 盡心籌謀的老大人們聽到場中的吵鬧,悚然一驚。連去看祁國公臉色的時間都沒有,統(tǒng)一地抬頭看向鬧事的后生們。 對著皇太孫出口不遜的,正正巧是他們的子侄。 這群傻子! 莫說比不得與皇太孫交好的周行,就連鄭家小子的審時度勢都不會! 幾人快速地換了眼色,由其中最德高望重年歲最長的建極殿大學士上前,壓住了鬧事的小輩。 “默存賢侄的大好日子,你們再如何情誼深厚,也不能如此胡鬧?!?/br> 鬧騰的場面立時一靜。 有一青年越眾而出,拱手道:“回伯父,并非侄兒們有意壞了莊嚴……” 當他回頭時,大學士已察覺不對,卻已無法呵止他的話。 “實是怕這位秦小公子不通規(guī)矩破了周四公子的福氣,這才不得不匆匆叫停?!?/br> 周行仍側對眾人,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似是對身旁的事完全不曾聽聞一樣。 開口的,反倒是秦恒:“這位公子所言,確實有些道理。縱不通庶務,莽撞了?!?/br> “秦公子過慮了?!币娛掠胁粚?,禮部儀制清吏司王大人忙站出來道,“各地民俗皆有不同,周賢侄雖在京中長大,籍貫卻在金陵,按著金陵的規(guī)矩多添一位贊者,本屬常事。” 他說罷便瞪向之前起哄的后生們:“以己度人坐井觀天,實屬大害。還不快向秦公子與周公子劉公子致歉?” 王大人看似頗具長輩威嚴,實際上已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又是慌亂,又是激動。 若在往日,區(qū)區(qū)五品禮部郎中定不敢在一眾世家公子長官嫡子面前如此說話,只是今個在場的人中,僅有他有能力幫助皇太孫駁斥那一班起哄的人。 不論金陵有沒有這個規(guī)矩,有他這一句話,就已給皇太孫鋪平了臺階。 那可是,皇太孫啊。 后生們面面相覷,終于在建極殿大學士的一聲輕咳后,俯首認錯。 秦恒不躲不讓地受了這一禮,轉而拱手對劉拂道:“先生,請?!?/br> 不必去看,皇太孫就能猜到,此時在場所有知曉他身份的人,日后對劉拂的態(tài)度都會大不相同。 如果說往日的劉拂只是家中有逆子的大人們眼中的救星,那么從此往后,就是不可明說但也決不能得罪的對象。 而這些變化,也都在他和周行的預料之中。 今日這一遭突然開口改了加冠禮流程的舉動,本就是為了給不愿入官場的劉拂一個不必低頭對人的保障。 劉拂微愣后,立時就想明白了這事從何而起。在心中輕嘆口氣,頗無奈的忘了周行一眼。 方才被所有人或直視或偷瞄的周行似是感受到了劉拂的注視一般,挺得筆直的脊背微顫,兩肩收緊幾分。 見此情景,再不曉得秦恒因何突發(fā)奇想,劉拂就白與他相交這許多年了。 迎著眾人的目光上前,劉拂身上不帶絲毫初入京中的畏縮,步履從容。 她走近周行,抬手替他撤去帽子。高束成馬尾的長發(fā)沒了帽子的束縛,如流水般直直掃下。帶著草木的清香,直撲鼻端。 發(fā)下手中順滑的烏發(fā),劉拂微退一步,雙手從謝顯托舉的紅木托盤中捧起濮頭,躬身奉給正賓文太師。 文太師卻沒有立時接起。 劉拂抬頭,在感受到太師和善的目光后,又在心中輕嘆了口氣。 加冠禮對男子來說,是比昏禮還要重要的時候,意味著男子成丁,已可建功立業(yè)頂天立地。 周行卻愿意用這般重要的加冠禮,來讓京中權貴曉得,她劉拂是他周默存的尊師,是皇太孫親近的好友。 這份情意,已深厚到她再無法置若罔聞,避而不見。 挽起剛剛從手中溜走的長發(fā),將它仔細盤起束進幞頭中。劉拂直起身子,從一旁繞到周行斜前方,站在文太師身后偏左的位置。 而在文太師身后偏右的位置,站著的則是這場加冠禮的主人,周行舅父。 對于一個白衣書生來說,即便是晉江書院的先生,也沒資格受舉子的跪拜。劉拂這么一站,意味著她受了周行半禮。 秦恒微愣,待反應過來后就想上前出言遮掩,卻被方奇然死死攔住。 劉拂的反應,已超過了之前他與周行的預測。 知情者尚且如此,圍觀者更是被劉拂的大膽驚得忍不住短呼一聲。方才一直端著不在意很開心表象的周振,臉上的笑也已龜裂。 這一禮,便是他這個父親也為受到。 對于外人直刺過來的目光,劉拂只當沒有看到。 她面色沉靜,目光和緩。站定后略整衣衫,然后便雙手疊立,拇指上豎,躬身彎腰,還了周行半禮。 動作端方有禮沉穩(wěn)大氣,竟挑不出一絲錯誤。 本想駁斥劉拂身份低微不得如此的挑事者,在此一禮后立時想起了她“先生”的身份,什么話都再說不出。 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跪立的周行一雙眸子突地睜圓,眼中滿是亮晶晶的喜意。 劉拂起身,開口時語調(diào)緩慢,低沉悅耳:“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摯親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特意將“兄弟”換成“摯親”,在看到周行眼中的笑意后,劉拂的唇角也幾不可查地微微勾起。 祁國公的臉色,更難看了。 *** 再次換衣后,文太師取酒向北祝辭。 劉拂親手接過酒盞遞與周行,在他飲盡后收回酒盞,在周行答拜過正賓后,又受了他一禮。 兩人一人面東一人面南,前后對拜的間隙不過一瞬,若非是在加冠禮上一著緇衣一著公服,只怕倒更像是夫妻對拜了。 不遠處立著的方奇然將二人互動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到底只是向著北方望了一眼,將所有念頭都吞回心底。 只有鄭榮忍不住低聲道:“怎么看著周三跟劉小先生之間,很是不同?” 他未盡的問話,全被謝顯一拐子垂回了肚子里。 而劉拂處,已到了加冠禮中正賓的最后一步。 在眾人心中本應為小輩無禮而大怒的文太師,卻含笑抬手,示意劉拂來完成。 今日的風頭,已出的足夠大了。哪怕明知有皇太孫的面子在,文太師定不是有意為難,深知過猶不及之理的劉拂還是選擇了放棄。 劉拂正要推拒,垂眸時正對上周行滿含期盼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恭維文太師并婉拒的話再說不出口。 向文太師微施一禮后,劉拂緩步走向周行,于他身前三尺處站定:“ 在聽到“默存”二字后,周行眼中似是綻放出了無限欣喜,這喜意太甚,讓劉拂也忍不住彎了眉眼。 然后,她便看著周行強壓住喜笑盈腮的神情,輕聲道:“某雖不敏,敢不……夙夜袛奉?!?/br> 那一個短暫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似乎藏著難以揣測的深意。 *** 禮成后,祁國公帶著一子二侄匆匆離去,連個照面都沒跟靖寧侯府的人打。 畢竟之前再如何遮掩,嫡子拜見的親長都是姜姓人,和領著嫡子見客的是靖寧侯這件事,都狠狠打了他的臉面。 任誰都看的出,不論周振再如何遮掩,周行如此,都是擺足了與祁國公府劃清關系的樣子。 但不論是想到甘當贊者的皇太孫,還是想起數(shù)月后的祁國公續(xù)弦的喜事,想要和能夠斥責周行不孝的人都閉緊了嘴巴,不敢多說一字。 而在皇太孫有意露出自己是白龍魚服的姿態(tài)后,那些在加冠禮上認出秦恒身份的大人們自然不敢多吐露一絲一毫,最多是千叮嚀萬囑咐,就算免不了得罪周行,也千萬不要得罪了他身邊的好友。 之后,祁國公早已放出話來要大辦的續(xù)弦禮,不知為何也變得簡單非常。 京中議論紛紛,因著皇太孫的身份并未暴露,是以最被認同的說法,便是祁國公終于發(fā)現(xiàn)嫡子的優(yōu)秀。 可惜的是,在眾人口中千難萬難到底被父親認可了的周行,并未回府拜見繼室。他自入了晉江書院后就一直住在學舍當中,如寒門子弟般自己cao持一切,用心苦讀,再不理會家中紛爭。 祁國公續(xù)弦不久后,歸鄉(xiāng)立碑省親的徐思年也已返京等候派職。 徐思年殿試的名次居中,按理不是入翰林院,就是外放做個父母官,比之同進士唯一的好處,就是若政績不錯,兩年后就可回京調(diào)入六部。 但徐思年卻暫辭了公職,他的同年勸了又勸,到底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在那之后,徐思年就去了晉江書院做先生,正與劉拂毗鄰而居。 再無第四個人知道,在徐思年做下這個重大決定前,先后有兩個人去了他房中,與他有過長談。 外界各色傳聞起了又來,因著周行一直再無動作,很快就沒人再關心祁國公府的這點陰私,也無人關心晉江書院中這班不知能否得中的學子。 除了被父輩反復叮囑過的公子哥兒們再不敢與周行等人針鋒相對外,再無其他變化。 而周行方奇然等人在書院中的生活,則如他們在金陵時一般無二。 雞鳴起走趟拳,梳洗后捧書誦讀,按著書院的課程研習經(jīng)義,放學后再去徐思年的院中進行例行的加課,偶爾與同窗切磋,或者在休沐日參加京中的詩會文會,曾經(jīng)的混世魔王三公子,在重新歸京后完全沉寂了下來。 除了學業(yè)外,唯一讓周行等人掛心的,就只剩下說好了即日便答,卻再無音訊的蔣存。 就算是秦恒,也未曾從他皇祖父口中得到一絲一毫關于蔣存的消息。 若非有武威大將軍的親筆傳書,又有劉拂鎮(zhèn)定到讓人不自覺相信的安撫,方奇然與周行怕是已拋下書本,前往北地探尋蔣存的蹤跡了。 相識多年以來,劉拂“生而知之”下的處變不驚,已給周行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是以只有她的話,才能讓焦躁非常的周行與方奇然心中平靜些許。 而劉拂用以壓制他們的,僅有“大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