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開個涮rou坊謀生,行止隨性,不被金玉枷鎖束縛住腿腳,是她所求。 倘若可以,有溫馨安適的家庭,親友和睦,能時常歡聚和樂,也是她所求。 擱在從前,這兩者格格不入,她從沒想過能有那等福氣,在滿是偏見的傅家體味親情。如今卻漸漸有點不舍,至少不想太武斷盲目、不明不白地割舍,令她處境尷尬,亦令對她心存關(guān)懷之人失望。 傅家的不好她清清楚楚,心里已掂量了無數(shù)遍。但傅家的另一面呢? 她似乎始終在回避,不曾深想。 往后何去何從,唯有摸清楚、嘗試過,方能遵從本心,做出取舍。 而對于傅煜的態(tài)度,她至少也該了解透徹再做定論。 想通這節(jié)后,一顆心才算是安分下來。 方才聽老夫人說傅煜即將歸來,她便覺得欣喜,誰知冥冥中有感應般回頭,就見到了他。 烏金冠下修眉俊目,姿貌嚴毅,器度豁如。那雙眼睛墨玉打磨般深邃冷沉,稍帶怒氣時,滿府仆從沒人敢與之對視,此刻卻帶幾分迫切,進門之后,恰隔窗與攸桐的目光撞到一處。葳蕤紫藤掩映的紅漆門扇旁,他穿了身湖藍色的夏裳,闊袖飄動、身姿修挺,姿態(tài)颯然。 夫妻倆目光黏在一處,直至傅老夫人出聲詢問是誰,攸桐才回身道:“是夫君回來了?!?/br> “還真是禁不住念叨?!备道戏蛉祟h首,見沈氏似在出神,也未理會,只側(cè)頭道:“月儀,里屋有南樓新送來的消暑酥酪,我留了兩碗給你娘兒兩個,陪你母親去嘗嘗吧。”聲音客氣,卻帶著久居人上、不容推拒的意味,而后朝梅氏微微一笑,“那味道清甜得很,舅夫人或許會喜歡。” 這便是要支開兩人的意思。 沈月儀母女雖是客,論身份能耐,跟傅家差得太遠。 平素說笑陪伴,是因沈氏的面子,如今既是老夫人要讓回避,哪能怠慢? 梅氏固然覺得這態(tài)度蹊蹺,卻也沒敢耽擱,只笑盈盈起身,道:“有勞老夫人惦記。”說話間,便由壽安堂的大丫鬟陪著,往里屋走。沈月儀聽說是傅煜歸來,一顆心亂撞,還沒來得及整理儀容,聽得如此安排,也只能起身往里走。 待傅煜過了甬道,進屋繞進來時,母女倆的身影也恰轉(zhuǎn)到里屋簾后。 他隔窗而望時,目光盡系于攸桐身上,不曾留意沈家母女,進屋只跟祖母和伯母行禮,見攸桐身旁有空著的圈椅,便過來坐下。 丫鬟匆忙奉茶,熱氣裊裊。 傅煜走得滿身正熱,哪會喝茶,見小圓幾上擺著切好的瓜果,便取攸桐用的竹簽戳了吃。 目光微抬,恰見沈氏瞧著攸桐,打量審視一般。 他眸色微沉,只輕咳了聲,那邊沈氏似乎驚覺,迅速收回目光。 外頭老榕樹上蟬聲嘶鳴,屋里風輪輕響,送來陣陣涼風。 沈氏從走神里驚醒,因想著兒子即將回齊州,暫且拋開旁的心思,只笑道:“修平這趟回來得倒快,還以為要過兩日才能到。大熱天的,外頭曬得很,回來先趕著看老夫人,倒是有心。” “盛夏暑熱,怕祖母身體不適,便先趕過來了?!?/br> 傅煜就坡下驢,問老夫人身體如何。 待老夫人說有郎中調(diào)理、身子無恙,見沈氏一雙眼不時往這邊打量,欲言又止的樣子,猜得其意,便道:“兩位堂兄跟我差不多的日子啟程,只是我趕著辦事,快了一步。不出明晚,他們也能陸續(xù)趕回,伯母也可轉(zhuǎn)告伯父一聲?!?/br> 這著實叫沈氏喜出望外,想著該回去備點東西等兩個兒子歸來,便坐不住,借故要走。 傅煜在祖母跟前話不多,枯坐無趣,既問候過,便也攜攸桐出來。 …… 外面日頭曬得正熱,偶爾云翳浮過,方得片刻清涼。 從壽安堂到南樓,途中有回廊樹蔭,攸桐來時撐了傘,就擱在壽安堂門口,竹骨竹柄,皂蓋彩繪,有它遮陽,路上還不算煎熬。就只是傅煜身高腿長,她不好拿傘磕他的腦袋,就只能盡量舉高。 衣袖滑落,露出纖細皓白的手腕,她身上夏衫單薄,輕紗之下肌膚柔膩,吹彈可破。 傅煜睨了兩眼,看她舉得吃力,隨手接過來幫她撐著,“方才我去時,你們在議事?” “這都能猜到?”攸桐微訝,杏眼睇過來,清澈如溪泉。 傅煜抿唇頷首,“伯母方才在留意你。” 這還真是火眼金睛,攸桐還以為他滿腦袋軍政大事,不會留意女眷婆媳的暗流。 遂解釋道:“祖母聽說兩位堂兄要回來,很高興,恰巧月生的百歲快到了,就想好好擺一場百歲宴,熱鬧些。因怕伯母忙不過來,讓我?guī)椭鴆ao持。只是剛說到這事,夫君就回來了,后面就沒再提?!?/br> 而沈氏打量她,想必也是為這“幫忙cao持”。 畢竟田氏走后,傅家便剩沈氏年盛力強,打理內(nèi)宅之事。滿府的賬本鑰匙都在她手里,旁邊得力的仆婦甚多,又有三個兒媳幫忙,哪怕是辦老夫人的壽宴都不缺人手,小孩子的百歲宴,哪需要她去攪和? 攸桐猜不透老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卻覺得沈氏未必樂意她插手,見傅煜特意提及,就勢道:“夫君覺得,我當如何?” “伯母料理得過來,一切聽她安排就是?!?/br> 攸桐欣然應了,再走幾步,又覺悶悶的,“一轉(zhuǎn)眼,都入秋了?!?/br> “怎么?”傅煜不解。 “整個夏天,我除了兩回跟伯母赴宴,沒出過府門半步,更別說出城。整日在府里,快悶得發(fā)霉了。夫君——過兩日我出去進個香,可好?”她抬眸挑眉,絲毫沒掩飾進香的真實意圖,帶幾分狡黠試探,迥異于從前收斂沉穩(wěn)的姿態(tài)。 傅煜洞察她眼底的期待,唇角動了動。 “好,我陪你去。” 第63章 游玩 時隔數(shù)月, 終于能出城散心,攸桐無疑是很高興的。 晨曦未明時, 她便頗興奮地醒來,睜著眼睛躺了片刻,殊無睡意,索性起身梳妝,用完飯瞧著天色尚早, 先往北坡望云樓溜達一圈透透氣,而后直奔壽安堂。 到拐角處,果然傅煜也健步走來。 隔著一道回廊, 攸桐瞧見他的身姿時, 目光不自覺地一頓。 他今日顯然沒打算去衙署或者軍營,拿玉冠將頭發(fā)束得整齊, 身上穿著黛藍交領(lǐng)長衫,質(zhì)地極佳,簇新端貴。勁瘦的腰間,尋常懸著黑漆漆的寶劍, 或是繁瑣累贅的蹀躞為飾,威儀姿態(tài)令人敬畏,今日卻只束著錦帶, 懸了枚玉佩。他本就生了俊眉朗目、頎長身姿,身上那股冷厲剛硬之氣稍加收斂后, 倒有幾分高門貴公子的峻整氣質(zhì)。 只是腳下仿佛帶風, 挺著身板疾行而來, 少了點閑庭信步的味道。 攸桐抿唇一笑,駐足等他。 待傅煜走得近了,一道去問安。 慣常的幾句客套話過后,傅老夫人也瞧出傅煜這身打扮的端倪,問道:“今日不出府嗎?” “要出去?!备奠显谧婺父?,仍是沉穩(wěn)端毅的姿態(tài),“瀾音想去趟靜安寺?!?/br> 靜安寺是傅暉之妻韓氏住的地方,離齊州城僅二十余里,里頭不受百姓香火,環(huán)境頗為清幽。傅暉戰(zhàn)死后,田氏因喪子而病倒在榻,韓氏也很傷心,強撐過喪夫之痛照顧婆母,待田氏病逝后,她身邊無子又想念亡夫,說是在府里住著徒增傷心,索性搬到寺里去住,為亡夫在佛前念經(jīng)進香。 這幾年,除了每年一道去金昭寺進香外,只偶爾跟傅瀾音往來。 傅德清曾允她改嫁,韓氏不愿,便也隨她去了。 老夫人雖不喜韓氏離府幽居,卻覺她對孫子情意深重,也沒阻攔,因聽說傅昭也要同去,還叫仆婦取幾樣東西,讓傅煜順路帶過去。 傅煜應了,隨口又道:“攸桐還沒去過,我?guī)??!?/br> “她留在府里,還有事呢?!?/br> 這恰是傅煜想說的。 他微微抬眼,瞥過老夫人身后的丫鬟,輕飄飄挪過,并未接話。 老夫人卻已會意,屏退丫鬟仆婦,道:“怎么,你有話說?” “是為百歲宴的事。”傅煜正色,聲音壓低,“自母親過世后,府里中饋向來由伯母打理,瀾音和昭兒的事,伯母也沒少費心,從沒出過差錯。這般宴席,伯母身邊仆婦盡夠,若忙不過來,攸桐幫忙便可,若說是協(xié)助cao持,怕會令伯母多想?!?/br> 他素來不問內(nèi)宅之事,如今肅然提及,必有緣故。 老夫人下意識看向攸桐,便見她垂眸斂袖,沒半點異樣。 最先浮入老夫人腦海的是不悅,以為是攸桐偷懶不肯出力,才請傅煜說情。但這念頭很快被壓下去,她上了年紀后雖容易感情用事,卻沒到老糊涂的地步,那雙略微渾濁的眼睛將傅煜審視了下,又瞧瞧攸桐,才道:“你是說,內(nèi)宅的事,先別讓她插手?” “攸桐年紀有限,照顧孫兒起居即可,不必去伯母那里添亂?!?/br> 傅煜語氣篤定,幾乎是不容置疑。 老夫人看他說得認真,礙著攸桐在,并未細問,只頷首答允。 旁邊攸桐卻是偷偷捏了把汗——昨日老夫人做此安排時,她便覺沈氏神情異樣,想著傅家雖兄弟子侄和睦,到底身居高位,兵權(quán)政權(quán)分握在傅德清兄弟手里,利益牽扯復雜,便探問傅煜的態(tài)度。誰知今早,他會鄭重其事地跟老夫人提及,不想讓她去碰沈氏的東西。 亦可見,坐擁權(quán)勢富貴的傅家,其實也藏著許多敏感之處。 能令傅煜特意提及,必定比她以為的內(nèi)宅糾紛嚴重得多。 她能避過當然是最好的。 遂暗自松了口氣,覷著傅煜的神情。 那位并未多說,給了她一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 攸桐琢磨半天也沒明白他那眼神的意思,因心里裝著窺破傅家密謀天下的秘密,怕被傅煜看破后徒增麻煩,暫且也沒敢多問,只往斜陽齋去。 到得那邊,果然傅瀾音和傅昭姐弟都換了輕便裝束,四個人乘馬出府,直奔城外。 …… 靜安寺離城不遠,乘馬疾馳,不過兩炷香的功夫而已。 比起齊州幾處名寺的金碧輝煌、香火興盛,這座坐落在山腳的佛寺極為清凈冷落,連個山門都沒修。朱墻圍著幾座佛殿,后面帶著精舍,里面是傅家請的幾位修行女尼。韓氏并未出家,住在墻外的小院里,身邊四個丫鬟仆婦照顧,也不受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不過據(jù)說她性情沉靜,本就不嗜葷腥,飲食也以清淡為主。 比起傅家的軒昂屋宇、豪貴宅舍,這院落可算是很素凈的了。 但素凈之外,卻也有不少妙處,譬如寺后峰巒疊嶂、不遠處湖波蕩漾,極宜修身養(yǎng)性。 有傅家的威名震懾,宵小之徒也都避而遠之。 這等依山傍水、閑散山居,攸桐簡直欽佩這位大嫂的眼光。 因傅暉和田氏亡去已有數(shù)年,傅瀾音傷心過后,如今已是看開了,到院里后,將壽安堂的東西悉數(shù)給了韓氏,說了好半天話,才依依不舍地出來。到寺外時,還低聲嘆道:“大嫂在這邊,過得也不容易?!?/br> 攸桐未免訝然,“這是為何?” “大嫂瞧著沉靜,其實很能干的,從前祖母很喜歡她,常讓她幫著打點府里的事。若不是大哥的事讓她傷心,在府里住著總比在這里孤苦伶仃的好。” 聽這話音,韓氏并不是喜歡山居才來此處。 那她一位高門少夫人,為何要躲來這里? 傅暉堂兄弟戰(zhàn)死后,長房的那位因懷著遺腹子,如今有兒子傍身,過得甚是尊榮,韓氏哪怕沒有子嗣,以傅德清的寬厚,必定不會薄待??锤档虑搴透禐懸舻膽B(tài)度,她跟公公、小姑子并無矛盾,老夫人肯給她帶東西,顯然也處得不錯,既是如此,為何會搬出傅家獨居? 這其中必有緣故,令人好奇。 那時傅瀾音不及十歲,想必不知內(nèi)情。而攸桐跟韓氏幾乎素不相識,自然沒法貿(mào)然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