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魏天澤的本事,他當然很清楚。 兵法韜略、行軍打仗的才能出眾,打探消息軍情時比杜鶴還勝一籌。當初若不是魏天澤來歷成迷,讓傅家不敢徹底信任,能調(diào)到兩書閣的人便該是他。而如今如杜鶴般,年紀輕輕便任侍郎,又被引為親信的,也該是他。 只可惜…… 舊事迅速掠過腦海,傅煜沉吟了下,頷首道:“知道了,接著刺探消息。” 杜鶴應(yīng)命,見他沒旁的吩咐,便行禮告退。 出了麟德殿門,迎面攸桐在宮人環(huán)侍下徐徐走來。年近二十的美人,在有了身孕后更見婉轉(zhuǎn)韻致,眉目沉靜妙麗,身上宮裝貴重合體,雖非盛裝,端貴高華的氣度卻仍令人不敢逼視,忙躬身行禮,“微臣拜見皇后娘娘?!?/br> “杜侍郎?!必╊h首,越過他,到得殿門前。 窗扇敞開,傅煜原想吹風透個氣,聽見這動靜往外一瞧,面上隨即浮起笑容。 等攸桐進去時,他已從堆積了滿案頭繁冗正屋的內(nèi)室踱步出來,在門口迎住她,伸手攬在她肩頭,緩步往里走,“這么遠過來,就不怕曬著?” “外頭正和暖,哪能辜負春光?!?/br> 攸桐抬手,身后的小宮女便趨到跟前,雙手呈上食盒。 傅煜隨手接了,眼風微掃,那宮女會意,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掩上殿門。 微風徐徐,混著麟德殿西南角上那一樹盛開紫荊的香氣,因殿中并未熏香,那淡淡香氣便能依稀分辨。不過很快,這香氣便被掩蓋——食盒揭開的時候,鮮筍火腿湯的味道飄散開來,是尋常煙火的味道。 攸桐盛一碗給他,傅煜嘗了,果然說好吃。 待一碗湯喝干凈,連那兩塊金乳酥都吃掉,方才為政事而生的煩悶也一掃而盡。 大抵是被攸桐感染,從前傅煜不貪口腹之欲,如今卻也常被美食撩動心緒。 繁忙庶務(wù)里,她過來的時候,也是他難得的能名正言順偷懶的清閑時光。夫妻倆閑坐說話,因攸桐懷孕后睡得不太好,傅煜便幫她按摩頭皮,完了又換攸桐幫他按揉雙鬢,消困解乏。 提起方才的事,傅煜也無需瞞他,大略提了遂州的情形。 遂州那邊無非是建了個小朝廷的魏建和魏天澤而已,魏建倒罷,一介貪婪驕橫的老匹夫,在勤王時便落了下乘,到如今勢力高下已然分明。最叫人頭疼的是魏天澤,那個從永寧帳下出去的干將——十余年的埋伏,傅家老將傾囊相授,教出了他滿身的本事,亦讓魏天澤熟知傅家的強處、軟肋。 有這么個人在敵方,著實不好對付。 傅煜闔眼靠在椅背上,任由攸桐的柔軟指腹在鬢間輕按,疲乏消除之際,腦海中的千頭萬緒也漸漸理得明白。他忽而睜眼,目光瞥向不遠處那副顯眼的輿圖,漸漸地,神情端肅沉靜起來。 攸桐似乎察覺,手上動作稍頓。 傅煜抬手,握住她的指尖,回過頭時,眼神已然篤定。 “魏建那邊,我打算御駕親征?!?/br> “親征?”攸桐微愕,面露詫異。如今局勢雖比去年安穩(wěn)了很多,畢竟新朝初立,若皇帝輕易離京,再出個岔子,那可真是…… 她胸中微懸,道:“非親征不可嗎?” “魏建不足懼,遂州卻易守難攻,比涇州還難啃。若以尋常打法,即便有幾分取勝的把握,也須耗費許多兵力。天下尚未安定,各處兵力不足,不宜折損。何況,大軍出動便需糧草,國庫被許家掏得虧空,到頭來,仍是百姓受苦?!?/br> 這確實是個麻煩。 傅家縱有悍將如云,從前駐守永寧時十分寬裕,拿到江山天下,因別處官軍疲弱,分派往幾處要緊地方駐守后,能調(diào)用征戰(zhàn)的便少了。這種仗宜速戰(zhàn)速決,拖久了勞民傷財,也容易后方生亂。 攸桐遲疑了下,“或者請父親出手呢?” “未必合適?!?/br> “為何?” “我要征的不是魏建,也不是魏家的軍隊,而是——魏天澤?!?/br> 這個名字從他嘴里吐出過無數(shù)遍。從前是袍澤朋友的信重,后來是被背叛的暗恨,如今卻帶了種頗復(fù)雜的情緒。 攸桐愣了下,琢磨其中的區(qū)別。 傅煜倒沒深說,只攬著她腰,將耳朵貼在她小腹,隔著輕薄衣衫聽里頭不太明顯的動靜,寬慰道:“放心,親征之前會安排好京城的事。江山天下和遂州魏家孰輕孰重,我清楚得很。” …… 親征的事說起來容易,要籌備鋪墊,卻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 傅煜奪得天下,魏建自立稱帝后,不管姜邵是否后悔,卻因早已上了魏建的船,毫不猶豫地臣服于魏家。 但姜邵雖有此心,底下的兵將卻不是人人都有此意。 京城和皇宮握在傅家手里,許朝宗曾許傅煜監(jiān)國之權(quán),又親自傳了罪己詔,人盡皆知。京城的文臣武將擁立傅煜為帝,管著各處政事,遂州魏家那小朝廷卻只是個草臺搭的,兩者誰更名正言順,其實一目了然。 更何況,傅家政事清明人盡皆知,魏建底下的貪官惡吏卻層出不窮。 如此高下殊異,建昌帳下的官兵百姓,對于姜邵的態(tài)度,難免有些非議。 傅煜便由此入手,在無暇動兵的這半年里,放著姜邵不管,只散播消息籠絡(luò)人心。而今時機已到,便暗中調(diào)重兵猛將潛向建昌,叫早已暗暗投入麾下的賀源中動手,以魏建大逆不道、姜邵昏聵為由,帶著早就籠絡(luò)的幾位同道中人,反出姜邵麾下。 姜邵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釜底抽薪生出叛亂,力不能敵,被親自領(lǐng)兵的傅暲誅殺。 因這襲擊來得突然,魏天澤聞訊想救時,也已遲了。 待建昌亂局收拾干凈,已是四月中旬。 隨即,傅煜下令征討魏建,征調(diào)兵馬后,于五月初發(fā)兵。 永寧據(jù)有六州,最東邊的地形不算險峻,越往西則越險,東、南、北三處關(guān)隘如門戶咽喉,山峰陡峻、峭壁林立,底下則江水湍急、濁浪如滾,大軍若不走自古開辟出的官道,頗難穿行。 傅煜派出的征討兵馬拿下四座靠東的城池,往西挺近時,卻被攔在鷹嘴關(guān)外。 兩軍對壘,僵持二十余日,官兵寸步難行。 傅煜隨即宣布御駕親征。 …… 朝堂初定,新帝便御駕親征,消息傳到遂州,魏建既驚且喜。 所驚者,傅煜此人用兵如神,出手詭譎莫測,先前長武關(guān)對陣時,千余鐵騎神出鬼沒,殺得魏家兵馬肝膽俱寒;后來爭相勤王,兩處廝殺,更是讓魏建吃了極大的虧。那鷹嘴關(guān)是咽喉緊要之地,倘若被傅煜攻破,便只剩兩道屏障。那兩處皆不及鷹嘴關(guān)易守難攻,一旦失守,遂州危矣! 所喜者,鷹嘴地勢險要,是個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地方。傅煜放著京城的龍椅不坐,自送上門來,若他能伺機除之,豈不痛快? 魏建拿著那軍報掂量猶豫,時而恨不能殺過去取了傅煜的性命,時而又極力冷靜,不愿冒失輕率。直到傅煜御駕到了鷹嘴關(guān)外,迅猛攻勢令守軍岌岌可危,魏建才慌了手腳,隨即征調(diào)重兵,帶上兒子魏天澤一道奔赴鷹嘴關(guān),欲親手斬殺傅煜。 父子二人率兵趕至,尚未來得及跟傅煜對壘,一封邊陲急報便送到了跟前。 ——據(jù)軍報,西蕃得知傅煜御駕親征后,派了五萬兵馬侵擾邊境,來勢兇猛,請魏建速派兵將救援。 兩處夾擊,腹背受敵,魏建得知消息,大驚失色。 不過他也算是戎馬一生,當初擊退入侵邊關(guān)的敵寇,也極勇猛,大場面見多了,震驚過后,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為免軍心不穩(wěn),他暫未泄露消息,只命人將魏天澤迅速召來,商議對策。畢竟,父子間雖有許多罅隙,魏天澤在戰(zhàn)場上的本事卻是有目共睹,又是東宮太子,碰到這種事,魏建拿不定主意,自然先找他商量。 誰知說罷軍情,才剛議到調(diào)兵遣將的事,兩人便爭執(zhí)起來—— “傅煜那狗賊調(diào)了七八萬兵馬過來,就在鷹嘴關(guān)外守著,想把老子的地盤奪過去,豈能分走兵馬?這邊的兵將動不得,只能想辦法從別處撥一些過去?!蔽航ǚ屎竦陌驼啤芭尽钡囊宦暸脑谧郎希樕想[有怒色,斥道:“打了這么多年仗,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 “何為重,何為輕?邊關(guān)為重,百姓為重!鷹嘴關(guān)能失,邊關(guān)不可失!” 魏天澤沉聲,英武的眉目間鋒芒稍露。 魏建聽得這句,愈發(fā)惱火,“放屁!這鷹嘴關(guān)里是老子的天下,放傅煜那狗賊進來,他必定會往里打。到時候你就算守住了邊關(guān),遂州也得被他奪走,剩你個空殼的將軍,有屁用!這邊的兵將不能動,傅煜送上門來,這機會千載難逢,老子不殺了他,不退兵!” 魏天澤強壓脾氣,“那西邊怎么辦?” “派個人去守,守不住就往后撤。等老子拿下傅煜,再回頭收拾那幫混蛋?!?/br> 守不住就往后撤,從魏建嘴里說出來,不過七個字而已。 聽在魏天澤耳中,卻如一盆寒冬臘月里摻著冰渣的水兜頭澆下,讓他渾身打了個寒顫。 他取過旁邊一張輿圖,唰地一推,卷軸便迅速展開。 常年握劍后積了繭的手指拂過輿圖,而后落在最西邊的雅州一帶,“這里可住著百姓呢!兵將退了,百姓能退嗎?西蕃的兵馬殺進來,若是屠城泄恨,誰能阻攔?邊關(guān)的布防向來是最強的,咱們撥兩萬兵馬過去,先除了外患,再說里面的事。” “呵!”魏建被他氣笑了,“那若是鷹嘴關(guān)丟了呢?” “傅煜不會傷無辜百姓。” “城池歸了他,遂州歸了他,老子去哪?”魏建橫眉,眼中是久居高位的霸道,“不妨說得更明白。遂州是老子的地盤,若非要丟兩座城,丟給誰,是老子說了算。輸給西蕃,頂多丟兩座城,輸給傅煜,卻要丟掉整個定軍?!?/br> “可——” “閉嘴!”魏建重重拍案,知道他又想搬出百姓為重的那一套,心中愈發(fā)煩躁,沉聲威脅道:“兵馬是老子的,別給老子瞎做主張。姜邵那點兵馬丟得干干凈凈,還有臉到我跟前指手畫腳!叫你來是出主意,不是跟我吵。” 說罷,怕待會叫眾將議事時魏天澤會搗亂,索性命他出去巡查。 爭執(zhí)戛然而止,魏天澤臉色鐵青,心知爭吵無用,黑著臉拂袖離去。 回到遂州將近兩年,魏建的心性他已然摸透。即便如此,在聽清楚魏建的態(tài)度時,魏天澤仍覺心寒——仿佛在魏建眼里,城池之內(nèi)的百姓只是草芥,哪怕可能遭遇戰(zhàn)事、可能被敵兵屠城,也無所謂似的。 可若如此,魏建當這皇帝是為了什么?拿百姓的稅賦養(yǎng)著兵馬,又是為了什么? 僅僅為把持權(quán)柄、作威作福、占據(jù)地盤? 魏天澤對魏建的行徑本就不甚認同,在得知身世后,更是暗藏恨意,到如今,想著那貪婪自私的嘴臉,簡直是反感厭惡!而千百里外,受盡苦寒、拼了性命守著邊關(guān)的將士,或許還不知道,他們身后這位“皇帝”已然舍棄了拿一方兵馬與百姓。 一念至此,魏天澤只覺心寒、齒冷。 邊關(guān)告急,他當然沒法坐視不理,但他畢竟只是個太子,在折損姜邵后,勢力更是看了一半。在魏建的眼皮子底下,當如何調(diào)派兵馬,去支援邊地? 難道……要把軍情遞于傅煜,讓那邊來抉擇? 魏天澤心中煩悶,巡查到一半時,便命下屬自去辦事,他策馬走在草深林密的山野間,思索對策。這一帶山勢起伏,往前是已被傅煜攻下的地盤,往后則是鷹嘴關(guān)的險要屏障,因左右數(shù)里都是壁立千仞、無處攀爬的地形,便格外人煙稀少。 他催馬緩行,擰眉沉吟之間,目光隨意掃過郊野。 忽然,他的目光一頓。 數(shù)百步開外,一處鼓起的山包上,有道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哪怕隔了老遠的距離看不清對方面容,但那身影落入眼中時,魏天澤卻忽然渾身一震。黑影奔騰、英姿魁偉,那樣熟悉的氣度,還能是誰? 只是兩軍對壘,危機四伏,已是帝王之尊的傅煜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故人經(jīng)年,狹路相逢,魏天澤忘了召人示警,只駐馬勒韁,盯向那道愈來愈近的人影。 第130章 結(jié)局(下) 炎炎烈日照在頭頂, 郊野的風停了, 濃密的草叢里如有熱氣蒸騰。 魏天澤仿佛一尊石塑, 目視前方,四肢微微僵硬。 單人孤騎越馳越近, 最終在他身前一丈處勒馬。傅煜騎著的黑影已跟隨他多年,亦認得魏天澤,隔了兩三年再瞧見他,竟頗興奮地打了個響鼻, 前蹄輕輕刨地, 踩得草葉輕響。要不是傅煜扯著韁繩, 怕是要走得更近。 老馬還認得主人的朋友, 人卻已割斷交情,反目成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