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魏天澤臉上有點尷尬, 嘴唇動了下,卻又不知如何稱呼, 只抬手抱拳。 傅煜瞥了他一眼, 沒做聲, 撥轉(zhuǎn)馬頭,往旁邊一處山坳走——那邊地勢低洼, 四面都是土丘,不易被遠處的人瞧見。附近的百姓已然逃走,就只剩巡邏的兵士和斥候往來, 目下仍是魏建的地盤。傅煜既孤身前來, 顯然是身后有周全防備。 魏天澤悶聲不吭, 黑影走出數(shù)步,跟在后面。 已有許久不見,傅煜風度如舊,沙場染血的狠厲稍斂,多了君臨天下的端毅沉穩(wěn)。上回碰見,還是在齊州的東林寺,他逃出牢獄,先捉了傅昭為質(zhì),后又挾持攸桐,憑著那把將佛寺稍成殘垣斷壁的大火,硬生生逃出生天。 那之后呢傅煜順風順水,抱得美人歸后,迅速將涇州趙延之收入麾下,而后勤王得先,拿下京城把持朝綱,最終登臨帝位,父子兄弟齊心,得百姓愛戴。 而他呢? 直到傅煜的馬蹄在山坳停住,魏天澤才收整心緒,端然道:“許久不見?!?/br> “我來找你?!备奠祥_門尖山。 “為鷹嘴關(guān)的這場仗?” 傅煜不置可否,片刻后道:“魏建稱帝自立,你又得了東宮之位,數(shù)萬雄兵守關(guān),又有地勢之利,本該春風得意。孤身在游蕩,想來是有事?!彼硐埋R,瞧見草叢里有個光禿禿的石頭,就勢坐下。 魏天澤亦坐了。 一位是御駕親征的帝王,一位是擁兵守關(guān)的太子,本該勢不兩立,此刻卻沒人流露殺意,只各自據(jù)石而坐,仿佛中間有個無形的桌案橫亙,以供談判。不過相較之下,兩人的心境和氣勢卻是截然不同。 魏天澤心里壓著戰(zhàn)報的事,又剛跟魏建吵完架,顯然氣勢更弱。 不過既然傅煜送上門,倒是良機,遂道:“確實有件事作難。” “說來聽聽?!?/br> “西蕃得知這邊內(nèi)亂,發(fā)五萬大軍壓境,想趁火打劫。但這邊兵力有限,鷹嘴關(guān)和邊關(guān)只能選一個。倘若換了你,會如何選擇?” 傅煜頷首,并未回答,轉(zhuǎn)而道:“你既封了太子,自然知道情勢。涇州趙延之已歸順于我,境內(nèi)安穩(wěn),北邊的永寧不必說,宣州一帶有傅家兵馬駐守,也有朕的外祖和舅舅打理朝政。剩下楚州雖亂,這半年間已然歸服,建昌的事有傅暲親自安排,賀源中在旁協(xié)助,也可保無虞美。四海之內(nèi),就只剩魏建負隅頑抗?!?/br> 見魏天澤垂眼沒反駁,續(xù)道:“朕本無需親征?!?/br> “但你來了。” “戰(zhàn)事拖得太久,耗的都是兵將的性命和百姓掏出來的錢糧。親征能速戰(zhàn)速決,不令天下分崩離析,比起魏建底下那些貪官惡吏,朕另選賢才,于百姓有益無害。” 這道理,魏天澤自然明白,而傅煜親臨險要關(guān)隘,孤身踏進魏家的地盤,這背后的考量魏天澤能猜得到,亦明白了答案。雖立場不同,但比起魏建視百姓如草芥的做派,傅家的胸襟和氣度,他一向敬佩。 “所以西蕃的事,你如何打算?”他聽見傅煜反問。 魏天澤眉目鋒銳,幾乎毫不遲疑,“我自然選邊關(guān)百姓?!?/br> “魏建卻不愿,對吧?”傅煜覷他神色,便知道答案,“既如此,何必追隨他?” 良久的沉默,魏天澤抬頭時,面上微微黯然。 “除了遂州,我還有地方去嗎?” 四海之內(nèi),除了遂州,都已是傅家的地盤。而他跟傅家……十余年的潛伏欺瞞、借傅家信任而做的挑撥行徑、刺殺魏攸桐、背叛傅煜、挾持傅昭,每一件惡事魏天澤都記得清清楚楚。 事關(guān)軍政機密,罪行太重,傅家豈會容他? 更何況十年相處,舊日情誼有多重,背叛的擔子便有多重,沉甸甸地壓在肩上。面具揭開、血rou袒露,魏天澤也沒有面目再去見昔日的舊友、師父。 想施展拳腳、不負磨煉,他只有這方天地。哪怕知道魏建不是善類,知道遂州的小朝廷搖搖欲墜。 風吹過山坳,帶著暑氣。 傅煜沉眉盯著他,來之前的暗恨、藏了數(shù)年的憤怒,在得知他仍選百姓時稍稍化解。眼前的人雖可恨,卻仍有昔日少年英武將軍的底色,曾拼著性命英勇殺敵、護衛(wèi)邊關(guān);也曾不顧生死救護沙場上并肩的兄弟,同進同退。 拋開個人恩怨,他在齊州立的諸多功勞,勝于那些惡行。 沉默片刻后,傅煜道:“作為朋友,你很可恨。但作為戰(zhàn)將,從前的你很可敬。于朝廷和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這話著實出乎所料,魏天澤心中震動,詫然看他。 兩只熟悉之極的狐貍,審視神情眼神便能探出究竟,他遲疑了下,“不計前嫌?” 傅煜扯了扯嘴角,“朝堂之上,不計前嫌。” 魏天澤愣住。 傅煜續(xù)道:“遂州的百姓,朕勢在必得。南有建昌的傅暲,北有涇州的趙延之,東邊有京城,一旦合力,取遂州定能得手,就算魏家死守關(guān)隘,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你應(yīng)該很清楚。” 魏天澤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傅煜眉目稍沉,“但那樣未免徒耗兵力,勞民傷財,非朕所愿?!?/br> “也非我所愿?!蔽禾鞚傻吐?。 甚至先前的許多事也非他所愿。只是年少時陷入泥潭,愈陷愈深,悔之無及。若往后仍能駐守邊關(guān)、護衛(wèi)百姓,壓在心里的萬鈞巨石或許也能慢慢挪去。比起在魏建的泥潭里違背初心地掙扎,能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做自幼想做的事,有何不可? 半晌掂量,魏天澤面上竟露出點輕松笑意。 “是打算……里應(yīng)外合?” “若你以百姓為重,朕會留魏建的性命?!?/br> “不必?!蔽禾鞚煞砩像R,“我會給你交代。” 說罷,抖韁馳馬迅速離開。 …… 以魏天澤的身手和太子身份,斬殺魏建并非難事。 當天夜晚,魏建暴斃于營帳中。 消息傳開,眾將嘩然之際,魏天澤開了城門,迎傅煜入內(nèi)。鷹嘴關(guān)不攻自破,從五月初開打的戰(zhàn)事,也隨著這場人心的拷問較量偃旗息鼓,剩下便是肅清魏建的擁躉,安定人心。 沒了魏建,沒了鷹嘴關(guān)的天然屏障,又有魏天澤在,拿下遂州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事成之日,傅煜命人接手遂州政事,而后讓魏天澤帶了兩萬兵馬前往西陲邊關(guān)。 隨魏天澤同行的,是傅煜的一位親信,手持一封密旨。 那密旨是傅煜親自寫的,內(nèi)容也極簡單—— 二十余年前魏建曾以虛假軍情騙取朝廷封賞的異姓王爵位,這回朝廷如數(shù)奉還,是為讓魏天澤認清人心,亦是為讓百姓免于戰(zhàn)火。那兩萬兵馬算是擴充邊關(guān)守軍,以防敵寇來犯,讓魏天澤謹記舊事,勿忘初心。 魏天澤看到那密旨后,會是何反應(yīng),傅煜已無須推想。 遂州已收回囊中,執(zhí)意隨魏建造反的老將斬除殆盡,朝廷派了朱勛鎮(zhèn)守,扼住幾處緊要關(guān)隘,南北又有趙延之和傅暲犄角拱衛(wèi),可保無虞。 他如今需掛心的,唯有京城。 …… 時序進了七月,大暑中伏,是一年到頭最難熬的時候,除了日升月落前能得些涼爽,白日里曬得熱氣騰騰,簡直沒法出門。偏巧連日天晴,別說下雨,連烏云都沒幾團,攸桐便只能縮于屋中避暑,晚間出門走走,看腐草為螢,算傅煜的歸期,盼他一切無恙,安然歸來。 產(chǎn)期臨近,攸桐的身子已很重了,每回出門都需有人扶著。 鳳陽宮外盡是連綿的宮室,看久了沒甚新鮮,便折道往北,在臨近太液池處漫步,借著夜風水汽納涼。走得累了,便坐在亭中稍歇。 身后宮燈延綿,盡奉命候在十數(shù)步外。 魏夫人陪伴在旁,跟女兒說話解悶,攸桐撫著高高隆起的腹,不時望著西邊的方向。御駕親征,朝堂上的事暫由從齊州特地趕來的太上皇傅德清統(tǒng)攝。這半月間,關(guān)乎那邊的戰(zhàn)報也每日遞來。 據(jù)傅德清說,遂州的事已安定,傅煜不日即將回京。 那樣,或許他還能趕得上孩子出生。 腹中輕輕動了下,想必是那小家伙在翻身。攸桐隔著單薄的夏衫,手掌輕輕撫上去,小心翼翼地,勸他別調(diào)皮,父皇馬上就能回來。漸漸地,感覺卻不大對了,她哪敢耽擱,擺駕便往鳳陽宮走。到那邊沒多久,果然產(chǎn)痛了起來。 整個鳳陽宮上下,頓時忙做一團。 幾十里之外,此刻的傅煜卻是孤身單騎,飛馳在夜色里。 親征的大軍獲勝,班師回朝,他本該與軍將同行,但他哪里等得及? 這趟親征雖順利,卻也耽擱了不少時日,收整魏家殘兵時,比他預(yù)計的多用了好幾天。離京之前攸桐曾說,女人生孩子無異于走鬼門關(guān),希望到時候他能在外面陪著,不然她會怕。雖是夜半夢醒時迷迷糊糊的一句話,傅煜卻記得清楚。 若還跟著大軍慢慢地走,等他到京城時,孩子怕是早已生出來了。索性留大軍在后,他換了身不起眼的微服,帶幾名暗衛(wèi)隨行,往京城疾馳。 進了宮城,已是丑時將盡。 興許是疾馳所致,興許是心有靈犀,傅煜翻身下馬往鳳陽宮疾行時,心跳極快。 到得那邊,門扇半掩,里頭腳步匆匆,夾雜著令人揪心的痛呼。 滿宮燈火通明,數(shù)位太醫(yī)侯在廊下,宮人急匆匆地送干凈熱水,魏夫人守在門口,幫著攸桐把門。見傅煜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魏夫人既驚且喜,勸住試圖沖進產(chǎn)房的傅煜后,忙回身進了屋,將這消息告訴攸桐。 這多少寬慰了攸桐,只能咬牙使勁,忍痛賣力。 漫長而劇烈的疼痛,幾乎撕心裂肺。隔著門扇,一人心急如焚,一人汗如雨下。 直到破曉時分,天際曙光亮起時,屋中才傳來聲響亮的嬰啼,劃破深濃如墨的夜空。 屋門從里拉開的那一瞬,傅煜箭步竄進去,撲向床榻。 明燭高照、蠟淚堆疊,攸桐躺在榻上,頭發(fā)散亂,滿臉皆是汗水,疲憊而虛弱。 床榻邊目光交織,她看到傅煜額頭布滿的汗珠、微微凹陷的眼眶,勉力笑了下。 “孩子呢?” “孩子……”傅煜回頭掃了眼,看到玉簪將那孩子抱到跟前,通身赤紅的嬰兒,有點丑,雙腿藕段似的。那么大個人,要從肚子里生出來,傅煜簡直沒法想象。他抓著攸桐的手,嘴角扯了扯,心疼又激動,“是個男孩。我們的皇長子?!?/br> “嗯?!?/br> “痛極了吧?!备奠蠋退梁?,回想方才漫長如半生的煎熬焦灼,指尖微顫。 攸桐唇角動了下,聲音低軟,“我知道你在外面?!?/br> 知道有他在那里,便無所畏懼。 亦如他沖殺于敵陣時,知道她在等他,便所向披靡。 一顆心踏實安穩(wěn),身體卻疲憊之極,攸桐闔上眼,任由傅煜握著手,沉沉睡去。 …… 醒來的時候,人在正殿的寢居內(nèi)室,陷在厚軟的褥子里,因側(cè)間里有風輪扇著冰氣取涼,倒也不覺得悶熱。 簾帳長垂,遮住外面的刺目光線,旁邊是綿長溫熱的呼吸。 攸桐有一瞬的恍神,翻身往傅煜懷里湊了湊,壓在腹部的重擔輕飄飄的沒了蹤影,她心中微驚,在小腹的疼痛傳來時,才想起孩子已生出來了。睜開眼,是傅煜沉睡的臉,眉目冷峻,輪廓硬朗,下頜上胡茬青青,一只手臂伸過來給她枕著。 他甚少白日偷懶,想來這兩日是晝夜疾馳,不曾歇息。 仿佛是察覺她的注視,傅煜也睜開眼,隔著咫尺距離,夫妻倆對視,最后是攸桐撐不住笑了出來,“我在里頭生孩子,怎么卻是你憋出滿頭大汗?” “外面太熱?!备奠纤貋矶艘憷潇o,才不承認是緊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