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jié)
她煞白的臉頰,此時此刻滑落的,是真切的悔恨之淚。 蘇家下人卻無力再逗留,頗有些手忙腳亂的“扶”著蘇小姐,悶頭就往外走。 迎頭卻撞上一片陰影,大吳氏面色古怪,大少奶奶和下人們抱著福姐兒站在門外,看諸人臉上表情,多半已經(jīng)聽了許久壁角。 蘇家人越發(fā)臊得慌,錯身正要過去,就見大吳氏忽然一動,她一動大少奶奶也跟著動,快嘴吩咐心腹mama,“護好福姐兒?!?/br> 這邊心腹mama剛捂上福姐兒的小耳朵,那邊攔路的大吳氏已經(jīng)破口大罵,“臭不要臉的破落戶,哪兒來的勇氣敢來宵想我們家恩然!呸!我杜府睜只眼閉只眼,給你們清靜日子過你們不過,倒跑來杜府門前撒野! 路邊野狗都比你們肚腸干凈!再賴皮的狗吠起來都比你們嘴里噴糞好聽!什么臺面上的玩意兒!仗著家里老父還有點本事臉面,就當自己的臉也是金子做的了!哈!傳什么孝敬父母、清心大歸的漂亮話,真孝順,就別到處蹦噠,給自家老父抹黑!” 大吳氏恨不得呸到蘇小姐臉上,蘇家下人則恨不得瞬間消失。 他們本就怕杜府真的鬧出什么話本子、真動靜,自家大小姐嫁不成杜府四爺也就罷了,別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連旁的好人家也選擇不了了! 他們心中所想,亦是蘇小姐心中悔悟,當下怒恨上頭美目一翻,暈了。 蘇家下人拖著蘇小姐繞過大吳氏,完美詮釋了什么叫落荒而逃。 “來人?。砣?!”大吳氏跺腳叉腰,頭一回指使得動清和院的下人,“潑水撒鹽!去晦氣!弄完了這里還有二門那條路,但凡蘇家人走過的都灑掃一遍!門房那里也是!交待下去,再有蘇家人來,直接打出去!” 說罷飄進堂屋,生平第一次頂撞江氏,“婆母大人誒!您也太好性兒了!” 她是真氣。 以前想拿吳五娘算計、拿捏陸念稚,是因為在她心里,陸念稚始終是和杜府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 如今雖也事關陸念稚,但當年大夫人可謂被蘇家氣死的,她初嫁杜府時是大夫人護著她拉拔她,也是大夫人幫著把吳家?guī)媪似饋恚嫘木粗卮蠓蛉?,順便懷念有大夫人幫她頂在江氏跟前的“好”日子?/br> 現(xiàn)在蘇家人惡心到她跟前了,她只動嘴沒動手,簡直太君子了! 江氏看著氣呼呼的大吳氏,并無半點往常的不耐和不虞,突然覺得當年沒和蘇家做成親是好事,繼續(xù)頂著商戶門楣,不必顧忌太多,至少罵起人來,相當?shù)摹欤?/br> 她呵呵笑起來,親手將茶盞推到大吳氏跟前,“喝茶,消消氣。怎么都過來了?” 大吳氏卻笑不出來,“小一媳婦診出了喜脈。這不想著帶福姐兒一道來您老跟前說話,給您報喜。誰想到會撞見那幫惡心嘴臉!” 喜氣都打了折扣,大吳氏灌兩口茶潤喉,一時觸動心腸,頓時哭起大夫人來。 大少奶奶沖心腹mama使了個眼色,拉著杜振熙對江氏道,“曾祖母也緩口氣。我晚上再來陪您用膳。我想帶小七出去透口氣,您看可好?” 江氏怕大吳氏嚇著福姐兒,也擔心杜振熙剛才太威武,心緒一時轉(zhuǎn)換不過來,叫大少奶奶陪著散散惡氣也好,遂仔細交待下人伺候好大少奶奶,一行笑著擺手讓杜振熙跟著去,一行轉(zhuǎn)進內(nèi)室掏出個物件。 “這是沒哭夠沒罵夠?”江氏向大吳氏丟出兩塊牌位,一個是老太爺?shù)囊粋€是大夫人的,“今兒你也算替老大媳婦出了口惡氣。覺得不夠,就對著老太爺和老大媳婦接著來。” 這倒不是反話,偏大吳氏被江氏虐慣了,聽著好話也覺得心驚,登時對著兩塊牌位打起哭嗝來。 江氏嘴角一抽,眼不見為凈的留下大吳氏獨坐,扶著江mama去更衣。 “您現(xiàn)在該放心了吧?瞧七少剛才那副模樣,該有多著緊四爺才會氣成那樣!”江mama又是好笑又是感嘆,“到底是四爺花心思帶大的。七少呀,和四爺?shù)那榉纸K歸厚著呢。往后,您也別擔心七少和四爺,會鬧得不好看了?!?/br> 江氏再偏心,也不會拿杜府的前程和家業(yè)開玩笑。 杜振熙還有得磨練,能力和心性確實比不得陸念稚。 這也是江氏一直冷眼旁觀,不對家主之位做出置啄的原因。 江氏悵然一笑。 江mama卻又重重嘆了口氣。 江氏奇道,“你這又是嘆的哪門子氣?” “嘆天不遂人愿?!苯璵ama實話實說,“怎么就這樣磋磨我們杜府?” 第196章 幸運 “這話是怎么說的?”江氏不以為意的笑道,“我看我們杜府挺好的?!绎L’極正,對內(nèi)有些小摩擦是人之常情。你瞧一到對外的時候,嘴可真是一個比一個毒?!?/br> 她才說江mama青出于藍,今天杜振熙懟人不帶臟字,輪到大吳氏狗啊糞啊的直如扒了蘇家人的臉皮。 江氏看得太開,江mama略無奈,嗔怪道,“我指的是四爺?shù)囊鼍?。?jīng)過剛才這一遭,蘇家要是知道怕了曉得收手倒也罷了。要是再鬧出什么閑話來,四爺?shù)挠H事還不定要著落到什么時候呢!雖說男人不怕年紀大,但三十而立,四爺可不老小了?!?/br> 江氏良心略痛,這么多年是陸念稚自家無心議親,但也有她刻意放任的原因在。 江mama卻沒想戳江氏的心窩子,邊伺候江氏凈手,邊自顧嘆道,“所以說天意弄人。偏叫四爺嗣子做到十二歲上,三房倒接連有了七少和十一少。四爺如果不是嗣子,而是養(yǎng)女該有多好。只管挑個好的入贅四房,由著小七房接手家主,哪還有后頭這些煩心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陸念稚不是養(yǎng)女,杜振熙卻是貨真價實的女兒身。 江氏頓覺一道驚雷劈向頭頂。 她有些恍惚地出了凈房,和大吳氏隔桌對坐,盯著老太爺和大夫人的牌位出神。 她可真是一葉障目,怎么就從沒想過肥水不流外人田? 此刻再回想杜振熙剛才的威武模樣,她才驚覺她家小七真的長大了,是個有主意的大姑娘了。 比起盲婚啞嫁,杜振熙和陸念稚可是相處了十數(shù)年的偽親人,知根知底不說,只說性情外表,妥妥的郎才女貌。 只要cao作得好,“親情”變親事也不是不可為。 但是…… 江氏眉頭一皺,陸念稚才跟她坦誠有了心儀的姑娘,她好像醒悟得太晚了? 果然天意弄人。 江氏嘆笑,這副盯著牌位眼神發(fā)直的詭異模樣,落在大吳氏眼里,頓時又驚出一聲響亮的哭嗝。 花園這頭卻回蕩著福姐兒響亮的脆笑。 帶著孩子的陣仗自然極大,涼亭內(nèi)已經(jīng)鋪上絨毯擺好玩具、茶點,大少奶奶的心腹mama心中有數(shù),只帶著下人在亭內(nèi)帶福姐兒。 她想的沒錯,大少奶奶果然沒有進涼亭的意思,示意杜振熙止步亭外,另尋了不遠處的游廊逗留,下意識護著小腹坐上美人靠。 “大嫂小心些?!倍耪裎跄樕线€殘留著“慷慨陳詞”的紅暈,提醒的聲音卻輕柔,略帶擔憂道,“福姐兒還未滿四個月,您這樣快就有了喜信,身子可妥當?” 小吳氏生養(yǎng)得多,杜振熙對生養(yǎng)一道倒有點模糊的概念,貌似生完再有孕的間隔過短不太好? 大少奶奶沒想到杜振熙甫一開口,會是這樣的關切之語,她不自禁展顏而笑,眼中神色略復雜。 她也沒想到,心腹mama不過成功留下杜振益在正房過了一夜,她就有了。 她看杜振益不順眼,但真心歡喜二胎的到來。 “頭先雙月子養(yǎng)得好,剛才請過大夫也說胎像極好。”大少奶奶難得的輕言軟語,抬手摸了摸杜振熙的腦袋,“老話說不怕女人不開懷,一旦開懷喜信就來得快來得順了。小七不必擔心,就算為了福姐兒,我也會照顧好自己和肚子?!?/br> 杜振熙神色一松,但可是,做大嫂的這樣摸“小叔子”的頭,真的合適嗎? 不等她避讓,就被大少奶奶接下來的話,炸得定住了腳步,“老話誠不欺我。這胎不用請駱婆子出手調(diào)養(yǎng),就順順利利的懷上了?!?/br> 杜振熙震驚地瞪大雙眼。 什么陪她散心都是假的,這句話才是大少奶奶此行的戲rou。 大少奶奶怎么會知道駱婆婆? 又知道了駱婆婆多少事? 杜振熙一時忘了動彈,大少奶奶卻動得自然,拍拍身側(cè)道,“你我之間有什么好避諱的。小七,坐下說話?!?/br> 亂摸“小叔子”的頭,請“小叔子”近身同坐,是因為在大少奶奶心里,二人無需避諱。 之所以無需避諱,是因為已經(jīng)窺破了秘密。 杜振熙扶著美人靠落座,抬眼望住大少奶奶,“您……都知道了?” “我只知駱婆子擅長婦人科和小兒科。她和我娘家有段淵源。”大少奶奶簡單將娘家母親求藥的事說了,語出驚人,態(tài)度倒淡然,“自家事自家知道,我在西府就是個異類。為人處事不按常理來,想事情看事情,同樣不遵常理。 有些事想得太復雜,反而看不清楚。那天撞見桂開送駱婆子出府,我就猜出了個大概?,F(xiàn)在看你這反應,我的猜想倒是落實了。小七弟其實是小七妹,你倒是說說,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避諱的?” 她云淡風輕,杜振熙則是啞然苦笑。 大概是才發(fā)泄過心頭邪火,郁氣一消散,她只覺天高地闊,就連大少奶奶炸雷般的話語,也不過是令她驚顫一瞬罷了。 內(nèi)心波動一過,她甚至很有些扼腕:怎么無意間撞破秘密的不是陸念稚? 也省得她舉棋不定、瞻前顧后。 杜振熙一時無言,大少奶奶徑自道,“其實你是七少還是七小姐,和我無關。我本來也沒打算,和任何人說破此事。偏叫我聽見你是如何指摘蘇家,瞧見你是如何為四叔抱不平的。你若單是為了維護家人也就罷了。小七,你心里有四叔,不是因四叔是長輩,而是因四叔是男人。” 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杜振熙這下是真的受到了驚嚇。 她覺得,不是她太遲鈍,而是大少奶奶和曲清蟬這兩個特立獨行的女子,眼力介能上天了! “好歹我也算是過來人。”大少奶奶眼中的自嘲之色一閃而過,淡笑不變,“我對杜振益是個什么態(tài)度,想來你也清楚。娘家失勢后,我厭惡大吳氏的勢利,厭煩公公婆婆的無能懦弱,更膩味杜振益的草包樣兒。 不過,自從出了江玉的事后,我倒是覺得,亂七八糟的西府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公公婆婆小事糊涂、大事明白。幾位小姑子也算是歹竹出好筍。就連大吳氏,剛才那一番臭罵也叫我覺得極其順耳。” 她向來無視大吳氏的拿捏,如今發(fā)現(xiàn)了大吳氏微弱的閃光點,勉強說大吳氏一句好話,決定以后酌情不和大吳氏處處對著干。 至于杜振益,不提也罷。 新婚伊始時,她不是沒有過期盼和愛戀,只可惜看走眼所嫁非人,作為一個心冷了的過來人,且湊合過罷了。 “現(xiàn)在有了福姐兒,又有了這個小生命……”大少奶奶低頭撫小腹,嘴角暈開真切的笑,“是好是歹,西府是我孩子的家。我想改改自己的性子作派,好好過以后的日子。也盼著杜府好,更真心盼著你也能好。 杜振益那草包,我懶怠費力氣,也不指望能調(diào)理好他。你卻不同。我不愿看著你背負家族責任,委屈自己,甚至拖累自己。都說姻緣天定,其實也事在人為。尤其是身為女人,或錯失或錯選姻緣,苦的只有自己?!?/br> 她以身說法,踩著西府提溜著杜振益說事兒,卻叫杜振熙生不出同為杜家人的不虞或不平,只默默伸出手,輕輕拉了拉大少奶奶。 “同情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以后多關照你的小侄女、小侄兒,???”大少奶奶玩笑一句,神色一正道,“我娘曾說過一句話。當初我娘家失勢,我又久不見有孕,我娘為我憂愁奔走,好容易從駱婆子那里求來調(diào)養(yǎng)方子時,曾和我說過:也許女人,天生要比男人多經(jīng)受磨難。 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這句話的深意。我拉你出來,也是想你能早些明白,不要像我蹉跎半生,做了娘才幡然醒悟。女人的年華,可耗費不起。既然心里有人,就該為了那人而付諸行動,至少不怨不悔。 左右四叔只是杜府嗣子,而你又是女兒身。再多的阻礙,都有解決的辦法。單看你肯不肯下定決心,邁出那一步。小七,我從來覺得你不同,我只希望,你能一直這樣不同下去?!?/br> 不要泯滅于尋常女子的路。 杜振熙于她,就像死水般心鏡中乍然投入的五彩石子,激起她久違的漣漪,她舍不得讓這漣漪消弭無形,她想成就這份漣漪。 “當然了,西府的日子太無聊了,有了身孕后我養(yǎng)胎的日子就更無聊了?!贝笊倌棠唐仓?,看向杜振熙的目光卻滿是柔和的鼓勵和期翼,“假侄兒愛上沒有血緣的叔叔,光想一想就覺得好精彩。你讓我窺見了開頭,可要讓我一路看到完滿的結(jié)局才行?!?/br> 她表示很看好杜振熙喲! 杜振熙剛泛起感性神色的小臉,登時連抽三下。 大少奶奶的高冷人設果然很穩(wěn),為什么有種專等著看她熱鬧、看戲不嫌臺高的慫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