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云濃在這宮中住了近十年,縱然是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只不過這侍女不知曉罷了。她臉色已是蒼白,強撐出些笑意,向那侍女道了句謝。 偌大的長樂宮中一片安靜,有內(nèi)侍與侍女往來,但除卻極輕的腳步聲,卻再無旁的聲響。 第047章 長樂宮中一片沉寂,幾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其中的一景一物都是云濃極其熟悉的,她自小在這里長大,如今在這種時候回來,自是百感交集。 “勞姑娘在此等候。”侍女壓低了聲音,向云濃道,“我這就去回稟大長公主?!?/br> 云濃輕輕地點了點頭:“好?!?/br> 她站在寢殿外等候著,有宮人從一旁過,斂眉垂眼,半句話都不敢多說。 片刻后,景寧便快步走了出來。 云濃與她視線相對,有些茫然無措,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你來了。” 景寧看起來疲憊得很,聲音都顯得很是無力,她并沒有直接將云濃帶進寢殿,而是先到西偏殿去稍作歇息。 當年在長樂宮時,西偏殿便是云濃的住處,后來她搬出宮去,這里便空了下來。 兩人坐定后,宮女端了新茶來,景寧抬了抬手,示意她們都退下。 這么一來,偌大一個宮殿就只剩了她二人,顯得空蕩蕩的。 云濃端了茶盞,可卻并沒什么品茶的心思,遲疑道:“太皇太后她……” 太皇太后這病由來已久,一直反復,她如今年事已高再難治愈,眾人對此皆是心知肚明。太后甚至已經(jīng)吩咐了內(nèi)務(wù)府,讓他們私下籌備喪儀,以防到時候會措手不及了。 景寧守在宮中許久,眼見著她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心中倒也是已經(jīng)有了準備,低聲道:“她老人家如今神志不清,已經(jīng)不大認得人了,全靠參湯在吊著。” 云濃早就猜到會是如此,可真從景寧這里確認后,卻仍舊難免心中一沉。她十指交握,有些不安地揉捏著指節(jié),片刻之后問道:“我去見她老人家,沒妨礙嗎?” “事已至此,還能有什么妨礙?”景寧苦笑了聲,而后道,“只怕她都未必能認得你了?!?/br> 太皇太后如今神志不清,半夢半醒間總是叫著先帝的名字,偶爾又會念著些陳年舊事。景寧守在她身邊,大略聽了些,只覺著心驚膽戰(zhàn),將滿殿的宮女都趕了出去,只留了兩個皇后的心腹親信在殿中候著。 那些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又是無盡的流言蜚語,景寧擔不起這個風險,她也無意去細究當年事,只能盡力隱瞞。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景寧曾向云濃隱晦地提及過,可如今卻是不想再多言了,只覺著疲倦得很。 若是能的話,她甚至情愿自己壓根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 見云濃沉默著,景寧又道:“她如今已經(jīng)睡下了,你若是想,我這就帶你去。” 兩人雖未曾說明,但也都心知肚明。 以云濃如今的身份模樣,斷然是不能跟太皇太后說上什么的,最好就是趁著她安歇的時候去看一眼,見上一面,也算是全了這多年的情分。 云濃四下看著,宮殿的擺設(shè)并沒多大的變化,有不少都是她從太皇太后的私庫中討來的。若是再往里走,內(nèi)室中應(yīng)當還懸著一副她自己的字畫…… 她抿了抿唇,起身道:“去吧?!?/br> 景寧帶著云濃出了西偏殿,轉(zhuǎn)而進了太后的寢殿。 方一進門,云濃就聞著一股濃重的安神香的味道,而進了內(nèi)室之后,這味道就更濃了,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像是猜到云濃在想什么一樣,景寧低聲解釋道:“這也是太醫(yī)的囑咐。若是沒了安神香,太皇太后便難睡得安穩(wěn),總是難免會夢魘?!?/br> 雖說燃了安神香也未必全然有效,但好歹聊勝于無。 云濃微微一怔,隨即領(lǐng)會過來景寧這話的意思。 太皇太后她這是于心有愧,所以難安。 也不知二十余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情,才會讓先帝與她將死之前都會這般模樣? 景寧輕聲吩咐了句,將內(nèi)室中候著的兩位嬤嬤給打發(fā)了出去,而后向云濃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來。 云濃站在榻前,隔著一重紗幕,看著床上躺著的那位老人。 太皇太后已是近古稀之年,頭發(fā)盡白,被病痛折磨了許久,甚至已經(jīng)瘦脫了形,再難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當年云濃在太后宮中時,她年歲已長,可那時卻總是一副慈愛的模樣,與如今判若兩人。 也說不出為什么,云濃見著她這模樣,只覺著眼有些發(fā)酸,一眨眼,淚就落了下來。 景寧見此,亦是唏噓不已。 這滿室盈著的安神香仿佛并沒什么用處,太皇太后睡得仍舊不大安穩(wěn),嘴唇微動,發(fā)出些模糊的聲音,需得湊近了些方才能聽個大概。 云濃卻并沒再上前去窺伺那些往事,只安靜地站在那里,回憶著自己當年剛?cè)雽m時的事情。 她那時候年紀尚小,許多事情其實已經(jīng)不大記得清,還是后來聽宮中的嬤嬤提及,方才大致有了印象。 父母雙亡后,皇上為彰顯自己的仁德寬厚,破例將云濃這么個孤女封作懷昭郡主,送到了皇后宮中養(yǎng)著。 她那時不大懂事,起初是整日里哭著,問乳母要自己的爹娘,后來隱約覺察到皇后娘娘不喜她這模樣,私下中還被旁的公主嘲諷是“愛哭鬼”,便安靜了下來,獨自呆著,整日都不怎么說話。 過了月余,太皇太后將她接到了自己宮中與景寧養(yǎng)在一處,也是自那時起,云濃臉上方才漸漸有了笑意…… 一轉(zhuǎn)眼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的光景。 不管眼前這個老人究竟做過什么,可對她,卻是稱得上寬厚的。 云濃自小失了爹娘,連他們的身量模樣都再難想起,這些年來最為親近的人便是竇太后與景寧了,見著她如今這模樣,眼淚倒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向下落著。 景寧眼底也有些泛紅,她強忍著淚意,輕輕地按了按云濃的肩。 “我……” 云濃正想要說什么,太皇太后卻突然抬高了聲音叫了聲“景寧”,原本緊閉著的雙眼也顫了顫,睜開來。 “噯,我在呢?!本皩庍B忙低低地應(yīng)了聲,上前一步,將云濃擋到了自己身后。 云濃并沒料到太皇太后會突然醒來,先是一驚,而后順著景寧的意思,輕手輕腳地向后退了幾步,側(cè)身躲在了床尾。 有床帳遮掩,并不會看見。 太皇太后近來昏睡居多,景寧整日守著,也沒見她清醒過幾次,常常是叫上一聲,得了回應(yīng)之后就又睡過去了。 然而這次卻并不是,見她原本渾濁的眼中似是帶上些清明,景寧一喜,隨后掀了紗幕在床邊坐了下來,輕聲問道:“您可要喝些水?” 說是喝水也不盡然,不過是拿小勺子在唇上蘸一蘸罷了。 太皇太后緩緩地搖了搖頭,而后有些艱難地開口,向景寧道:“我方才,像是做了個夢,見著了云濃……” 她這話一出,景寧與躲著的云濃俱是一愣。 “一轉(zhuǎn)眼,她也沒了這么久了。”太皇太后閉了閉眼,說話也順暢了些,“我近來總是夢著舊人舊事,想來是大限將至,故人們都在九泉之下等著了。” 景寧掐了自己一把,將淚忍下,輕輕地攥著她的手:“您會好起來的。” 太皇太后不以為然地笑了聲:“景寧,我是老了,可還沒全然糊涂呢?!?/br> 她從妃嬪到繼后,到太后,再到如今的太皇太后,歷經(jīng)三朝,活了這么些年,手上也沾了不少血,雖不敢說看破生死,但也不會自欺欺人。 景寧無言以對,眼都紅了,能靜靜地看著她。 “我活了這么久,也夠了,你不必難過?!碧侍筇鹧郏⒅矌ど蠎抑乃胱涌戳藭?,方才又緩緩地問道,“朝局如何?” 景寧想了想:“很好?;噬夏昙o雖小,但虛心受教聽得進勸,朝中又有賢臣輔佐,一切安穩(wěn),您不必擔憂?!?/br> 聽到“賢臣”二字時,太皇太后的手驀地收緊,她沉默許久,低聲囑咐道:“我先前曾勸過皇上,可他卻未必聽了進去。我死之后,你要時時提醒著,讓他……提防顧修元。” 云濃眼皮一跳。 景寧亦是一驚,她這些年來從插手朝局之事,可如今卻也不好說什么,只能點頭應(yīng)了:“好?!?/br> 不過說了這一會兒話,太皇太后就已經(jīng)有些精力不濟,她雙眼無神地看著虛空,也不知是在臆想之中見了什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因果循環(huán),都是命數(shù)啊……” 景寧見她合上眼,輕輕地探了脈搏,確定只是睡過去之后,方才放下心來。她將太皇太后的手放回被中,又掖了掖錦被,而后起身將床帳給放了下來,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云濃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殿中的安神香味道太重,幾乎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及至出了殿門,方才好了些。 “去后殿請?zhí)t(yī)來,就說太皇太后方才醒了片刻,讓他們來再診脈?!本皩幍吐暦愿赖溃澳銈冞M去看著,若是有什么事,立即來回我?!?/br> 嬤嬤們應(yīng)了下來,領(lǐng)命而去。 景寧與云濃仍舊回了西偏殿,方才的茶已經(jīng)涼了下來,云濃也沒再讓人來換,湊合著抿了口,而后抬眼看向景寧。 方才太皇太后那番話,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如今兩相對望著,誰都不知該從何開口。 景寧摩挲著杯壁,問道:“你與顧修元如今可還有往來?” “有?!痹茲獠⒉徊m她,據(jù)實以告。 景寧與云濃相識多年,只看她這模樣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愣了愣后,頗為不認同地問道:“你同他和好了?” 云濃猶豫了一瞬,嘆了口氣:“我也不知該如何說?!?/br> 她與顧修元的關(guān)系太過復雜,連自己都未能完全理明白,就跟別說要同旁人講清楚了。 景寧恨鐵不成鋼地問道:“那他的身份來歷,你弄明白了沒有?” 這問題正中死xue,云濃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說讓我信他?!?/br> “那你就信了?”景寧頓覺匪夷所思,簡直懷疑云濃是被顧修元給下了什么迷魂藥。 云濃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低下頭,繞著腰間的系帶。 她能憑著自己的直覺去信顧修元,但卻沒法勉強旁人也信,尤其是景寧早就對顧修元心懷芥蒂,必然是不肯信的。 “你讓我說你什么好?”景寧氣得厲害,她壓低了聲音道,“方才太皇太后說了什么,你應(yīng)當也聽得一清二楚,若非是多有懷疑,她又怎么會在這種時候還記掛著顧修元?” 換而言之,顧修元究竟是什么身份來歷,才會讓太皇太后臨到終了,還要囑咐皇上防備。 云濃原是不想提的,畢竟細究起來,就難免要去計較當年的舊事了。 可景寧已經(jīng)將話說到這地步,她總不能再裝聾作啞,只得輕聲道:“若顧修元真有什么心思,那一年前宮變致使朝局動蕩,就是最好的機會??伤]做什么不軌之事,這一年來朝局逐漸穩(wěn)固,也離不了他的匡扶,不是嗎?” 她肯再信顧修元,并非全然是由著那沒來由的直覺。 景寧被問得噎了下,這一年來,她也將朝局中的種種看在眼里,不得不承認云濃說的有幾分道理。 新帝即位時朝局動蕩,幾位藩王也是蠢蠢欲動,居心叵測,若非有顧修元雷霆手段肅清場面,只怕未必能有今日這太平的局面。 景寧一度將顧修元視作眼中釘,多有留意,可也沒抓著什么他的把柄。